自由大路龙华街的某个偏僻的巷子口,一闪一闪的警车灯,四五个警务人员,纷纷从阳台上探头下来围观的群众,将平日里清冷的小地方渲染得热闹起来。
宋警员一只手拿着笔,一只手拿着本,看着跟前倚在墙边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为难。他咳了两声,犹豫半晌后终于开了口:
“姓名?”
男人弯着腰,夜色如墨般毫无章法地蔓在了他的身上,掩盖住了不少狼狈的痕迹,他的眼神中有种艰涩而令人尴尬的淡漠。
“江晋。”
宋警员拿着笔的手一抖,已然写好了的“沈”字骤然多了一道突兀的弯钩。“说、真、名。”
“这就是真名。”
宋警员无奈,往后看了一眼,发现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于是赶紧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说着:“沈小少,你就别闹了,就算你现在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满脸挂彩,我一样认得出你。”
男人皱眉,刚要说话,就被胸口的疼痛折腾得没了声。踹在他胸口的那一脚还挺狠,以至于现在都有点上不来气。他平息了片刻,仰起了头,天启酒吧的大广告牌上的霓虹灯投下的光落在他冷峻的脸上,隐约多了几抹细碎的痞气。“皮夹里有身份证,你可以去看,哦,皮夹在那几个人手里。”
宋警员将信将疑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到了警车边,警车里坐着几个刚被逮住的地痞流氓,他从他们手里拿到了沈良铭的皮夹,打开一看,登时傻眼。
他还真改名了?!之前只听他提过,没想到他会真的付诸行动啊!
宋警员刚转身,就被地痞流氓的小头头叫住了。
小头头垂着头有气没力地问:“警察同志,这次多少天能放人?我们跟他道歉的话,能不能宽大处理啊?我们就是想跟他借借钱,没别的意思,都是误会,误会。”
宋警员一脸不耐地挥了挥手,“得先验伤,总之先去一趟警局再说吧。”
小头头笑了笑,饶有深意地好心提醒:“我爸跟你们局长可是多年的好朋友。”
宋警员挑起了眉,“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小子,你知道你打的人是谁嘛?”他朝沈良铭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们局长叫他爸一声,校长。”
“……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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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佛爷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说得好听一些吧,她非常讲究血统和家族概念,她不喜欢任何不合规矩的事情,比如私相授受,比如未婚先孕,因此她对沈良铭的母亲江水蓝很反感,尤其当江水蓝母凭子贵顺利嫁入沈家,还得到了沈源川无微不至的照顾后,她更是没给过江水蓝好脸了。沈老佛爷受意图对沈家不轨的人挑拨,怀疑江水蓝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沈源川的,担心沈源川受江水蓝蒙骗,白白做了这大头鬼,买别人的风流账,所以一直盘算着做个亲子鉴定,但是沈源川考虑到江水蓝的心情没有同意,还反复向她表示相信妻子,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他心里有数。
人年纪大了终究会执拗一些,而且越老越容易钻牛角尖,这事堵在沈老佛爷心里多年,自然是不会轻易放下,所以后来她还是偷偷采了样送去了遗传医学中心,报告下来后,沈老佛爷登时火冒三丈,因为报告显示,沈源川与沈良铭基本没有直系亲属关系。沈老佛爷忿忿地把报告给沈源川看后,沈源川也懵了,原本对妻子十分信任的他动摇了。
沈老佛爷拿着报告书当面将江水蓝骂得狗血淋头,措辞虽然不激烈,却字字见血。江水蓝觉得冤枉,并用生命向他们保证,小良铭一定是沈家的血脉。她哭着问沈源川相不相信她,他却未言片语,他冰冷决绝的态度让她寒了心,她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两天,第三天便从沈家消失了。
沈源川觉得沈良铭可怜,也没提出要赶沈良铭走,大人被赶走了就算了,孩子赶走后能去哪儿?毕竟还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可偏偏见到沈良铭后,烦躁的情绪又不自觉地涌上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把他安置到了另一处地方。
那一年沈良铭仅有十岁,虽然不完全懂事,却也明白一二,他感觉得出,奶奶对他的排斥,爸爸对他的态度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在沈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从沈家小少爷,成了一个无名无姓被所有人抛弃的孩子。
讽刺的是,一个月后,遗传医学中心的人登门了,说是那一天采的所有样本都出了问题,所有的结果作废,他们将免费为他们再提供更一次亲子鉴定检查,而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非父排除率达99.2%,仅供参考。
即,沈源川与沈良铭基本可以确定为父子。
沈源川当时便放下了工作去找江水蓝,可是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她的踪迹,而没两天,江水蓝便突然出现在了沈家,冷着脸说要带沈良铭走,离开的时候她身无分文,不能照顾沈良铭,现在她工作也联系好了,也弄到了个住所,想来把孩子领走。
既然关系已然确定,沈老佛爷自然不会放人,她向江水蓝道了歉,但江水蓝并不接受,江水蓝执意要离婚,还要带走孩子,必要的时候会上诉。沈源川劝说不成,面子放不下,气头上无心说了一句:“跟沈家作对,你觉得你胜诉的可能性有多大?”
江水蓝彻底伤了心,从此再没出现过。
沈源川后悔莫及,动用了很多手段,才查到了江水蓝的下落,然后每隔一个月便追过去求原谅,这一来一往,便持续了十多年。期间江水蓝常常会给沈良铭寄各种各样的东西,生日礼物,生活用品,某些有趣的小玩意,他长大后,在电话里偶尔会问起一句话——妈,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江水蓝何尝不想?只不过久而久之,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在沈家,沈良铭才能得到优渥的生活条件和锦绣的前程,跟着她,只会受苦。
接着便是今年四月,江水蓝被公司派遣飞往马尔代夫出差,到了目的地后钱包信用卡身份证签证全丢了,她被送到当地警署,她无奈之下联系了沈源川,沈源川二话不说便赶到马尔代夫为她忙前忙后,他还为此损失了一个生意上的大单子。江水蓝看到了他的坚持不懈和真心真意,终于答应跟他回家,可惜天不作美,两人遭遇飞机失事,双双身亡。
这些事情,宋警员是在某次饭局上听说的。当时他们局长喝大了,为了沈源川的离世悲痛难忍,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便开始当众数落着沈家乱七八糟的事,还狠狠吐槽了沈老佛爷。他默默听完,默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第二天局长酒醒了,大约也明白自己酒后失言了,索性装傻不再提及。
宋警员回到沈良铭身边,把皮夹还给他,叹了口气,“你改名的事,你奶奶知道了估计会气死。”儿子都死了,孙子还改名环姓,必然要大动肝火,唉。
沈良铭抹了抹嘴角的血渍,漫不经心道:“无所谓。”
“我还以为你不怎么喜欢你妈妈,不过现在看你不惜大费周章改姓江,那证明你对你妈妈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不要误会,我只不过是觉得,姓什么都不比姓江能更让沈老太难受。”他默默地沉了眼,“这是她应受的。”
做了任何错事,都该付出比预计更惨痛的代价,否则永远不会珍惜被摆正后的方向。
宋警员见他神色泰然,丝毫没有父母双亡的人的悲伤表现,忍不住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遭遇这些变故后心神俱伤,变得颓废堕落了呢,这么看起来,你也挺正常的啊,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天启酒吧附近的这块,算是红灯区的冰山一角,混迹于这里的有各种各样的坏胚子,风格就是两个字:糜烂。他们警方整治了很多遍都整不掉,后台硬得很。沈良铭这么讲格调的人,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
沈良铭言简意赅:“找人,生意。”
说起来他最近真是糟糕透了,大钱小钱各种丢。一个星期前他遭遇了史上最大的一次投资亏损,而今天,他跟人谈成了个项目,被灌了很多他极度厌恶的啤酒,刚从天启酒吧里出来便被几个混混拉到了一边实施抢劫,他钱包里向来没什么现金,那几个小混混一翻钱包,看到没几张红票就对他拳打脚踢,他有些醉了,浑身无力,也疲于应付,索性倒在地上任他们打,如果不是这时候警车驾到,照他们上手的狠劲儿来推算,他说不定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沈良铭不走心地说着:“谢谢你,来得很及时。”
宋警员白他一眼,“你谢那个姑娘吧,她报的警,早知道是你我还不想来了呢。哎,救护车好像快到了,你别乱动,我去看看……”说完他便走开了。
沈良铭侧头过去,这时才发现巷子尽头的墙边,一直站着个抱着花束的女孩,女孩有一头蜿蜒绵顺的卷发,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与他对视上后,她怔了怔,立刻低下了头,过了片刻,她才踟蹰着过来,站定在沈良铭跟前。
女孩伸出手,缓缓摊开,“先生,这个好像是你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