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月弯,彩云之巅,高山之下,被杀气笼罩的石头城一片沉寂。东城楼四角,火光熊熊,剧烈燃烧的松枝噼噼啪啪作响,一时令人心惊肉跳。山风吹起白衣,獠牙面具遮脸,挽强弓,化身霸王的周文龙缓缓抵近城垛。
耶律迪烈亦步亦趋跟上,一字排开的兵将屏气噤声,所有目光齐齐转向长发飘飘的驸马爷。众勇士早领略过主将风采,轻轻松松观战,全体蒙古将士瞪圆眼睛,唯恐漏过精彩时分。不服者有之,钦佩者也有之,怀疑者更大有人在。
一直耳闻驸马爷箭法如神,但未曾亲眼目睹,传闻终不靠谱,现场观摩自然立分高下。放眼望去,神箭手比比皆是,自然有人不服,伫立的蒙古兵将不约而同悄步上前,人群中隐隐飘出窃窃私语,“听闻驸马爷的箭术跟哲别千户长不相上下,也不知真假如何?”
“不必猜测,稍后一望便知。战场之上,运气或许会有,但终究靠实力取胜。驸马爷能脱颖而出,绝非仅凭运气,不谈以往的辉煌战绩,只身率一百五十名杂牌军侦探西线布防,千里奔袭,最后还不损一兵一卒完成任务,谁又能做到?”景仰的目光追随高大背影,蒙古百户长咂咂嘴,“大汗英明神武,不会仅为笼络异族而随意封赏,驸马爷若无过人之处,只怕早化为冤魂?看清了,机会可非常难得!”
轻轻活动酸麻的筋骨,年轻小将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微挽弓,箭指弯月,嘴里喃喃自语,“英雄横空出世,自当遥射苍狼,虎贲骠勇无敌,合该力挽强弓,一战定天下……”虔诚的举止,迷离的眼神,古怪的表情,人如醉如痴。
早估摸出敌我距离,人暗自得意,但凡具备帝王之相者,言行举止必与众不同,说穿了也就一个字——装,让人猜不透即可。越神秘,旁人越畏惧,等到众口一词时,一切自然水到渠成。斜睨目瞪口呆的众将士,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城楼下的拥挤人马。
同样被弄糊涂,躁动的本土驻军渐渐平静,距离城楼远达三百五十步以上,有恃无恐的石头城守将自我壮胆,“哎,兄弟们,好好瞧瞧,这名小儿究竟在干啥?祭祀?不像呀,吓唬我们?可能吗?”火光照亮獠牙面具,人暗自胆寒,众目睽睽,被迫强充硬汉,“让小儿去折腾,静观其变即可,哼哼,老子偏不怕,全军听令,集体上前,与城楼保持三百步以上……”
冲静静观望的援军主将招招手,“大人,不如我俩联手抵近侦探,以便一举破之……”
集体奔出,近四千骑兵随两员主将进抵宽敞空地,队形虽混乱,但声势颇壮。蹄声隆隆,人吼马嘶,一个个破口大骂,“装神弄鬼吓唬谁呢?妈的,有种出城一战,看看谁更厉害,小儿之举,回家吃奶去吧……”
对楼下的喧哗充耳不闻,年轻小将一字一顿下令,“全军戒备,仙师,我一口气说完,劳烦您翻译,等攻击命令出口,力争做到声发箭至。迪烈,拜托了,速度要快,补给一步到位!”
运足中气,一声滚雷般的呵斥响彻城楼,“呔,楼下的人听着,本将乃蒙古征西将军周文龙,一人身兼蒙古驸马和高昌驸马。姑念尔等愚昧无知,且主动帮我大军全歼乃蛮兵,才既往不咎。大汗下过严令,敢发一矢抵抗者,破城之日,鸡犬不留,绝非恫吓……”
歇口气,等儒者翻译完毕,点头以示感谢。暴雷般的嗓音再次响起,但杀气毕露,“千军万马,本将一无所惧,擒敌如同探囊取物,如若不信,给我看好了。第一箭射红衣男头盔,第二箭灭紫衣男坐骑,这第三箭直射坠马的紫衣男发梢——”
微微晃动的箭头瞬间锁定突前的红衣将领,拉满弓,沉住气静待翻译。城楼上,全体将士一时被惊呆,一个个如同泥雕木塑。哪有主动暴露攻击目标的道理,光线也不明,还要击中无法提前判断方位的发梢,万一失手,岂不有损蒙古大军威名?听不懂中原语,蒙古百户长火急火燎求援,“快翻译,快!”
配合默契,儒者逐字逐句翻译,声音不高,但穿透力十足。早严阵以待,紧随翻译的语句,年轻小将果断出手。第一支箭刚飞出,顺手接过第二支,如法炮制,力度更强,以便一举干掉战马。傻傻的目光盯视同样目瞪口呆的红衣将领,众兵将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双方距离远达三百五十步以上,堪堪超越组合弓的最大射程,还得一举中的,谁又敢保证绝不失手?
挟风雷之势穿云破雾,不负众望的第一支箭准确击中头盔,一声闷响飘出,闪躲的红衣将领露出一头黄毛。惊吓之中,人险些坠马,等反应过来的亲兵涌出,一旁的援军主将一声不响堕马。战马悲鸣,露出小半箭杆的马头鲜血迸涌,倒在地上抽搐。追星赶月般的第三支箭呼啸而至,穿过飞舞的发梢,狠狠击中身后来不及闪躲的裨将大腿。
力度强悍无比,箭头直入马腹,鲜血淋漓的腿部几乎被钉死。血水飞溅,人随马倒,惨叫分外瘆人,“啊——”
城楼寂静一团,难以置信的目光在气定神闲的驸马爷和哭爹喊娘的乱兵中来回打转,半晌无人吭声,被彻底慑服的众将士呆若木鸡。儒者冲全体勇士暗暗挥手,以示呐喊助威,自己先起头,“驸马爷威武,蒙古大军无敌,尔等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如鹦鹉学舌,一帮勇士齐声呐喊,滚雷般的声音飘过天际,惊退几许乌云。率先醒神,侍立主将右侧的高壮通事用蒙古语大吼,城楼顿时响彻助威声。景仰、敬畏、由衷叹服,全体蒙古兵将不再怀疑。传闻果真不假,驸马爷的箭术的确神乎其神,哲别千户长用徒手抓住的敌军无头箭反击,一箭穿透敌方主将心窝,两者颇有异曲同工之效。战场上,若面对如此悍将,除去逃命,别无他法。
面无血色,身着红紫战袍的两名驻军主将先后逃离险境,魂几乎吓飞。七手八脚拔出深入马腹的箭头,拖拽鬼哭狼嚎的裨将,逃回后军阵营的亲兵团同样魂飞魄散。吓人,也太惊人,指哪射哪,居然不差分毫,若瞄准面门和咽喉,焉有命在?距离那么远,依然箭无虚发,白衣小将的确不曾恫吓。
潮水般后撤,兵马自相踩踏,惨嚎络绎不绝,被吓怕的驻军兵团一退再退。五百步也不能确保完全安全,一千步也不行,恐慌的人马一口气逃出五里开外,方惶惶回望。城楼方向火光冲天,但并无追兵杀出,惊魂匍定,清点人数,红衣主将不由得悲从心来。
三千骑兵主动出击,混战一场只剩两千人不到,如今又折损五百多,如何有脸见城中父老?再拼下去,全军覆没极有可能,失去本钱,又凭什么跟蒙古人谈条件?语气悲凉,人掩面叹气,“嗐,不如投降吧?这支蒙古骑兵不会单独出击,附近必有其援军,万一被言中,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抛妻弃子倒也罢了,丢下百姓,如何忍心?”
环视惊惶不安的人马,早先的勇气化为汗水涌出,缓过气的紫衣主将幽幽长叹,“唉,不投降又能如何?既攻不进去,也抵挡不了,给养只够三日之需,到时无须蒙古人杀出,只怕将士们会主动投降,还不如跟他们谈谈条件,或许能保住一丝尊严?”
“也罢,那名白衣小将若想取你我性命,何须多此一举?走,投降归投降,即便你我惨遭不测,也要替将士们挣得喘息的时间,蒙古人不会久留此地,先问清其目的再说,哦……”灵光一闪,红衣主将咧嘴大笑,“蒙古人肯定为掌控丝路贸易权而来,让给他们也无妨嘛,多多少少会留下一部分,也足够百姓们生活了……”
“或许兼而有之?”同时拍额头,紫衣男猛然记起,“屈出律来过此地没有?其途经‘阿克托八栅’时,曾向我乞求粮草,看在昔日君臣一场,我没有让其入城,直接派人送出粮草,也算仁至义尽。难道,蒙古人为此而来?”
“糊涂,大人可真糊涂呀,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君臣之礼?”捶胸跌足,红衣将领面红耳赤,“若换做我,一定将其擒获,当着众百姓之面凌迟此逆贼。大人不妨想想,好好想一想,他如何对待我们,又如何对待百姓?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强逼我改变宗教信仰,为此不惜虐杀军民。横征暴敛,无恶不作,这种恶贯满盈的异教徒哪配做君王?先取信于皇后,伺机出伏兵,迫国王让位,阴险小人一个……”
“嗐,迂腐真害死人……”叹口长气,后悔不迭的紫衣将领大步奔出阵营,“亡羊补牢还来得及,此逆贼肯定逃入附近山谷,我们动员山中猎户,应该能生擒之。若献给蒙古人,也算大功一件,你我及诸兵将也能藉此保全性命。”
喝止紧随不舍的亲兵团,两人催马跃出阵营,一路狂奔,直抵城下。也不看瞄向自己的如林箭头,同时飞身下马,一头跪下,动作一模一样,口气也雷同,“我们有罪,甘愿赴死,请驸马爷听我一言后再决定我等生死。无论如何,兵将只是执行命令,他们没有大错。投降可以,希望驸马爷能信守诺言,并保全将士编制。另外,一个惊天秘密要禀告驸马爷,若答应提出的条件,我们才……才说出,否则宁愿把它带入坟墓……”
听完翻译,年轻小将放声大笑,“嗯,胆量不错,敢以死胁迫本将,你们也算有种……”歪头琢磨一会,冲儒者眨眼以示询问。
点头不迭,儒者恨不得亲自出马,一旁的耶律迪烈同样急不可耐,挤眉弄眼暗示打铁趁热。
存心挫降兵锐气,人沉默半晌才出声,“行,本将答应你们的全部条件,实话告诉尔等,我援军不日即会抵达,若等到那一天,你们也失去谈判的筹码……”
仿佛心有灵犀,驻军后方一阵大乱,黑暗中响起隆隆蹄声。一支骑兵团趁夜疾行,不声不响中,已离惊慌失措的后军不到五里地。暗黑笼罩草原,楼下守军骚动不安,年轻小将也察觉不对劲,“百户长听令,赶紧率五百铁骑掩护降兵入城,务必阻遏住敌兵步伐,看看又是哪支兵团主动赴死……”叹服于前赴后继的当地驻兵,人摇头苦笑,“边境线果真不一般,本将倒小瞧了这些人。”
“驸马爷,此举貌似不妥,若降兵反叛,我们又该怎样应对?”出言阻止,儒者拱手施礼,“能镇守边陲重地,战斗力不会弱,只因一时没适应我们的战法,才狼狈大败。如若再次近战,伤亡在所难免,请驸马爷万万不可大意。”
“仙师尽可放心,我周文龙坦荡对人,也没做过食言之举,这帮人没道理反叛……”摆摆手,年轻小将把握十足,“没问题的,如果什么事都求万无一失,只怕会伤了众兄弟的心?将心比心,谁又喜欢血染沙场,只不过迫不得已嘛。告诉他们,我们只为屈出律而来,对石头城毫无兴趣,至于谁掌控边贸,哲别千户长会派出监督官…“
斜睨静等下一步命令的蒙古主将,口气极不耐烦,”还愣着干啥,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