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直以来,苏起都没有正面面对过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是穿越过来的,穿越前也是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视力虽说没有1.5,起码也是正常范围,连眼镜都不用带。冷不丁的变成了一个盲人,心理上所受到的打击是非常巨大的。
万幸他已经是个经历过社会的成年人,成熟,理智,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克制和忍耐,所以哪怕知道自己的情况很糟糕,他也没有发疯,而是按部就班的学习着陌生的一切,努力的在这个社会活下去。
他没有继承原身的记忆,并不知道原身是怎么过来的。不过倒是在光脑里找到了一点原身记录下来的东西,像是日记,不过更像是语焉不详的感慨。就连记录在光脑里给自己看,他也没有写清楚,可见原身的性格应该是非常敏感小心而又压抑的。
当然,这样的环境培养出那样的性格,也并不奇怪。
根据苏起的了解,原身小时候并不住在这间屋子里,而且那时候他应该是出去过的,身边还有其他人。但具体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不是这具身体的亲人,他似乎是一生下来就没有了亲人。
八岁之后,具备了基本的独立生存能力,原身就搬进了这间进行过标准装修的屋子。应该每周定时会有人过来看他。跟他说说话,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难题。十四岁之后,时间改成了一个月一次,十八岁之后才完全取消。
而自从住进来之后,原身也同样一次都没有出过门。也就是说,八岁到十八岁,他始终生活在这间屋子里。
苏起觉得,原身最后会死掉,一点都不稀奇。这样养出来的孩子,性格肯定非常内向沉默,说不定还有抑郁倾向,出点什么事再正常不过了。
这一点让苏起非常奇怪。据他所知,24世纪的福利待遇是相当完善的,像原身这样的小孩,就算是没有家人,也可以找人领养。当然,他身体有缺陷,可能没有人愿意领养,但这个世界同样有福利院,他却没有住在那里。
而且基因缺陷在这个世界比较少,但并不是说绝对没有,看不见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只有苏起一个。如果说他能够跟其他境况相似的人生活在一起,再加上有视辅仪的帮助,不说生活得有多好,至少很正常。
像这样把小孩子关起来,不跟任何人接触,分明就很怪异。
也不是没有动过要去调查的心思,但是苏起并不是原身,生怕自己会露陷,而且光脑里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他也不知道该联系谁,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然后,他也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一年多的时间足不出户,现在想想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不过在当时,苏起并没有多想,也还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主要是没过多久他就认识了徐钦,那时候徐钦缠人的功夫很厉害,基本上占据了他一天绝大部分的时间。虽然素未谋面,但苏起也承认,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他迅速的融入了现在的生活,而不是游离在外。
后来虽然跟徐钦断了联系,但是又进入了《华夏》,在这个游戏里,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虽然依旧按照要求每天下线吃饭,打理自己,但实际上,苏起投入得远比别人多,因为现实之中,实在是没什么可让他留恋的了。
甚至当时会去跟徐钦表白,也只是抱着在游戏里恋爱的心思。毕竟《华夏》是全息拟真游戏,基本上就跟现实没有什么差别了。
可是直到徐钦明明白白说,想跟他在现实里见面,苏起才发觉,自己这种状态是不对的。
太糟糕了,现在的自己太糟糕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徐钦看到这样的自己。
其实苏起自己也清楚,他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游戏里,必须要走出去。但他一直把时间往后推,不愿意去面对,只想着等自己的眼睛好了,再离开屋子走出去。
但是现在,他知道,不能再继续推辞了。这一步迟早都要走出去,走出去,他才是真正的苏起。否则现实里的他,跟游戏里的他,就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又怎么能要求徐钦来爱自己呢?
虽然没有问过,甚至自己心里也带着几分不自信,但苏起也知道,在徐钦心里,他大约是光芒万丈的存在。而苏起不愿意破坏这样的观感,更不想让徐钦见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所以,他终于打算走出这一步了。
这一天苏起没有上游戏。他收拾好自己,吃过饭之后,戴上眼镜,第一次打开门,走了出去。
新采购的衣服是立领的,衣领可以竖起来遮住半张脸,再带上一个帽子,这张脸应该不会再引起别人的关注。这时候苏起万分庆幸,未来的衣服都是新材料制作的,可以让商家直接设计,否则要让他自己挑选颜色款式搭配的话,看不到效果还真是非常为难。
出门前苏起查过了地图,光脑上也会有提醒,只要一个小小的无线耳机就能搞定。而且还有视辅仪在,虽然并不能够明确的看清楚,但至少前方是不是有障碍是能发现的。
关上房门,往左一直走到尽头,就是电梯。再右转,就是很少有人会走的消防楼梯。苏起扶着扶手,一步一步慢慢的往下走。
出了公寓的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听说城市上空会有一层透明的罩子,将阳光过滤一遍,把有害物质隔离在外面,他们才能在城市里自由的生活。
苏起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来,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困难。
街上跟他想象中的萧条不一样。
苏起一直以为,24世纪的人应该都不喜欢出门,毕竟科技那么发达,连送快递的速度都快了无数倍,甚至连一些不方便网络采购的东西,也都可以在天网里面试用,然后让人送货上门,自然也就不需要大家自己出门。
再说,他之前看新闻,其中有不少都是说人类从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国家未免这些人无所事事,鼓励大家进入游戏什么的,总以为社会上应该是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待在家里玩游戏,剩下百分之三十的脑力劳动者才会在外面工作。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如此。
出门的时候倒是还好,并没有几个人。等他上了车才发现,磁悬浮列车跟以前坐的公交没什么区别,一样是人挤人。
苏起的动作虽然有点拘谨,但看上去却很自然,也没有人怀疑他是个残疾人,十分顺利的上了车,站在窗口处往外看。
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几乎要将他脑子都晃晕了。但苏起还是坚持着往外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没有具体明确的目的地,苏起就直接去了最热闹的市中心。这里才是真正游人如织,只差摩肩接踵,让苏起非常的不适应。
一年多的宅居生活,让他已经难以融入到人群中,何况因为看不见,总是下意识的躲避,在人群中也显得十分突兀。
他被动的被人群簇拥着往前,听着周围的人热烈的讨论,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那边有一间好吃的小店。
是久违的热闹与红尘。虽然不习惯,但苏起不能不承认,这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哪怕是装,也能装出十二分自然。
就这么沿着人流一直走,走着走着,苏起感觉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冲动鼓舞着他,在身边两个小姑娘商量要去旁边的店排队买东西的时候,他的脚步下意识的跟了上去。
然而进入了队伍里他才发现,这里排队买的竟然是书!
24世纪一切倡导绿色节约,自然也很少有纸质书了。不过当然也没有完全杜绝,只不过文字要印成册的难度大大增加了,除非是非常有意义的东西。
他没想到自己运气那么好,随便挑就挑中了一间书店。他哪里知道会出什么新书?而且就算买了,也是看不到的。
不过都已经开始排队了,苏起就要求自己必须坚持下去。——没错,像个正常人那样。
“想要什么?”轮到他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女声问道。
苏起强压下心中的慌乱,随手抓起一本书,微笑,“就要这个。”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一个人生活,根本不需要开口。以至于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这具身体的音色究竟如何。这会儿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好的,请出示您的光脑。”温柔的女声说。
苏起伸出手,露出手腕,将光脑打开,对方将一个仪器放在上面,滴的一声,付款完成,他再拿回光脑,点击确认。
然后抓住手里的书,镇定的离开了队伍。
往前走的路上,苏起又尝试着买了好几样东西。甚至在他拿着新出炉的点心吃的时候,有人上前问他是在哪里买到的。苏起自然的指了路,没露出分毫破绽。
他自认为是非常完美的一天。
如果没有突然被从后面追上来的人抓住胳膊的话。
追上来的人是徐钦,他有些气喘吁吁的,抓住苏起的胳膊,应该是满脸惊讶,连声音都有些不稳,“苏起?是你吗,苏起?”
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苏起想,只要自己摇头,他必定会失望的松开手,任由自己走开。
他不知道徐钦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梦幻般的,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也许是这一天的行程实在是太过美好,以助于苏起心中那一层薄薄的纸,忽然就被戳破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摘下了帽子,露出一个微笑,“是我。”
徐钦抓着他的手紧了一下。
“你是来找我的吗?”他问。
苏起这才注意到不对劲,“这是哪里?”
徐钦苦笑,“这是徐氏的楼下。”都忘记苏起根本看不见了,想来也不会特意到这里来。想必只是意外经过,倒是自己这样贸然的冲上来把人抓住,显得非常失礼。
只是在看到苏起的那一瞬间,他根本没有任何理智,下意识的就拔腿追了上来,现在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原来是这样,苏起有些意外,又有些轻松。乱走都能走到这里来,也只能说是有缘吧。他知道自己跟徐钦在一座城市,却没想到,原来想要遇到,竟然是这样的轻易。
“你怎么认出我的?”他重新将帽子戴上,歪了歪头,“我的伪装有什么问题吗?”
“不。”徐钦紧紧握着他的手,“你的装扮没有任何问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认出来的,反正一看就知道是你。”
说完之后,他忽然想起自己经常在苏起私人论坛上看到的那句话:那腰,那肩,那腿,那身形,那背影,一看就知道是我男神!
内心里忽然有一种又囧又高兴的感觉。他自认为对苏起的认识不下那些粉丝中的任何一人,但一直也得不到确认。这时候真的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苏起,倒是给了徐钦莫大的鼓舞。
“既然过来了,上去坐坐好吗?”他有些紧张的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见,所以耳朵就特别的敏感,虽然徐钦掩饰得还不错,但苏起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想了想,点头。
徐钦就拉着他上了楼。
一路上苏起哪怕看不到,都能察觉到周围的人投注过来的视线。徐钦是徐氏的大老板,平时对外的形象有一点冷漠,也几乎没有亲近的人,哪怕当初大家都知道在追求他的钟特助,也从来没什么亲密的动作。
他刚刚跑掉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了,现在又牵着一个人的手回来,不能不让人多想。
原来徐总喜欢男人啊,前台小妹心想,难怪钟特助倒追也没用,性别不同怎么恋爱?
然后迅速的找到私聊的群,将这个特大消息透露出去。
那边徐钦目不斜视的牵着苏起,乘坐电梯回到了自己办公室所在的那一层。他的办公室外是几个秘书办公的地方,之前已经从群里得到消息,这会儿正引颈期盼。结果发现苏起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由十分失望。
徐钦进门之前,瞪了她们一眼,才让她们的八卦之魂稍微收敛。
进了办公室,一关上门,徐钦就迫不及待的把苏起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小声的呢喃着他的名字,“苏起苏起……”
“怎么了?”苏起有些脸红,也有些不自在。他和徐钦是第一次见面,但徐钦表现得好像很自然,反而让他也觉得自然了许多。但这样的亲密,毕竟还是很不习惯。虽然没有推开,但身体也有点僵硬。
“我刚刚在下面就想这样做了。”徐钦幸福的叹了一口气,“让我抱一会儿。”
苏起就安静的任由他抱着。过了片刻,徐钦才说,“我不管,现在我们见面了,就是正式在一起了对不对?哦不,我还欠你一次求爱。”
他说着放开苏起,十分郑重的握住他的手,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苏起,我爱你。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求婚才需要下跪。”苏起顾左右而言他。
“没关系,求婚的时候我再跪一次。”徐钦低声说,仿佛带着几分可怜哀求的意味,“苏起,答应我。”
“……好。”苏起将手里的袋子交给他,都是他一路上买的,后来有店家见他拿不了,好心送了一个布口袋。
“给你的礼物。”他咳了一声,说。
徐钦又惊又喜,苏起明明说不是来看他的,为什么会准备礼物?当然,也许只是临时想到拿出来凑数的,但即便是这样,他也非常高兴。
见他总算站起来,苏起松了一口气。
徐钦打开袋子,然后惊喜的问,“《大灾难时期文化观察研究》?你怎么知道我想买这本书?听说今天首发,不过我没时间去排队。”
苏起有些惊讶,“我随便拿的。”他比了比自己的眼睛,“你也知道我看不见,就拿了最近的一本。”首发的新书一般都摆在最外面,正好拿到了,算是运气。
徐钦见到苏起之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他不太敢在苏起面前提起来。因为苏起似乎非常在意这一点。但现在听到苏起自己毫不避讳的说出来,徐钦不由心下一紧。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苏起走到沙发边坐下,把人揽在怀里,拿下眼镜,盯着他的眼睛看。
苏起的眼睛生得非常漂亮,是纯净的黑色,像是两颗黑宝石,可惜光辉暗淡,就像是宝珠蒙尘,使得这份美丽也打了折扣。
徐钦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眼角,带着满心的爱怜之情。
苏起被他看得不自在极了。他心想幸好自己看不见,否则同徐钦对视的话,恐怕会更难为情。就算是现在,也忍不住有点脸红。
这样不好,苏起在心里想。总是脸红的话,节奏就容易被徐钦掌握住,自己就会处于下风了。
然而他看不见,所以也不知道,此刻亲吻着他的徐钦有多么的小心翼翼,闭着眼睛,脸红得快要滴血。也就是仗着苏起看不见,动作才敢这样放肆。如果那双眼睛真的盯着他看的话,徐钦估计早就激动得晕过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徐钦本该离开沙发,去处理公务,然而他根本无心公事,赖在沙发上就不想走了。
苏起梦幻一般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到现在都有些缓不过神来,自然也很难将精力转到其他地方。他就这么一直盯着苏起看啊看,看到苏起实在受不了了。
他站起来说,“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不准走!”徐钦几乎是跟他同一时间开口,语气万分坚决!
苏起一愣,转过头看向他。虽然明知道他看不见,徐钦还是慌乱了一瞬,结结巴巴的解释,“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我是说,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今天能够见面是意外之喜,但徐钦却不会让苏起再逃走,一定要把他的情况弄清楚才行,所以他坚持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下班之后我送你回去。”
顺便就把地址记下来了,简直机智!
但他也知道,不能再粘着苏起了。只能问,“你平时都怎么打发时间?”
“听听书或者音乐,逛逛论坛。”苏起说,“不行,太打扰你了。”
“听音乐没关系。”徐钦说着打开了播放器。这是他最近经常听的一张古典音乐合集。是上次看了那个苏起的视频之后才喜欢上的,却越听越觉得非常适合苏起。于是也就越来越喜欢,经常听一下。
苏起就坐在沙发上听音乐,徐钦给他倒了一杯饮料,他就捧在手里,安静的坐着。
美得像一幅画。
徐钦在觉得心满意足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心酸。从只言片语之中,他也能听出来,徐钦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消遣。眼睛看不见,大部分人能够享受到的那些娱乐,他都无法欣赏,真难以想象他是怎么长大的。
而且他非常安静,大抵因为看不见,所以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越是这样,徐钦就越是情不自禁的注意着他,生怕自己会忽视了他。
他心中甚至生出一种迫切的情绪了。
“苏起,你今年多大了。”他忽然问。
他以前就知道自己对苏起的年龄猜测是错的,他还非常年轻。但见到真人才发现,他年轻得简直有些过分了。
比自己小好几岁的样子。
苏起愣了愣,虽然看不到,还是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他这边,然后回答,“十九。”
徐钦不说话了。
才十九岁,真是难以想象的年纪,他想了半天,说,“我今年二十四了,你知道吧?”
苏起比他小了整整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