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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好梦须长久(1 / 1)

龙成虎、龙成武和保管龙建国一起来到龙成武家里,等了一会儿,付队长也来了。由付队长的主持,龙建国监督,龙成武和龙成虎进行了会计手续的交接。龙成武的文化水平不高,账目处理得比较混乱。龙成虎把龙成武的会计凭证和原始单据简单看了看,快速地用算盘合计合计,然后,综合分类,重新为龙成武下了账,结余部分转入龙成虎账了。三人看了,都觉得龙成虎思路清晰,是个当会计的好材料,禁不住由衷地高兴。尤其是龙成虎出神入化的算盘技术着实让他们开了眼界。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熟练的手法和准确的结果。在农村,会打个三遍九或九遍九的人都是很少的,一般只要会个加、减法就能在人前夸几口,遇到乘、除法就得用笔计算了。而龙成虎的加、减法自不必说,多大数字的乘、除法,还有乘方、开方在他的算盘上都会变成一串串会说话的文字,这对农村人来说都是望尘莫及的。他从小跟着父亲做生意,有时听着算盘呼啦啦的声音怪有意思,就随手拈起把玩起来,玩着玩着,他对算盘就产生了兴趣。父亲看到他对此有点天赋,就不适时机地随时教他。谁知他一学就会。父亲就把自己懂得的一切算盘知识全教给了他,毕竟艺多不压身。但父亲是不想让他学习做生意的,只想让他读书,所以在这方面没有要求他继续深入下去。

付队长三个人似乎觉得看龙成虎打算盘也成了一种享受,再次要求龙成虎表演表演。龙成虎认为这是大家看得起自己,加上当上会计的新鲜感,心情也高兴多了,就把算盘挪到跟前,只晃动了两下,算盘的上下珠子即分聚两旁。他开始一只手打了三遍九,又打了九遍九,打到兴头上显不够过瘾,叫龙成武再拿一只算盘,头对头地接上另一只算盘,双手打起了归法中的狮子滚绣球。这可是付队长听也没听说过的。他轻舒了一口气,双手抚盘,慢慢进入状态,才听缓缓流水,再见高山落石,又闻细火炒米,继之万炮齐鸣,慢如残漏,急如迸豆,驰如惊马,紧如疾电。一阵暴风雨过后,云开雾散,鸟语婉啭,花露落地。

付队长他们陶醉在艺术享受之中,不知早已收官。

龙成虎拍拍巴掌,笑了笑,得意地对大家说:“伙计们,我的表演完成了,掌声哪里去了?”

付队长他们才省过了劲儿,纷纷拍手称赞。

“谢谢大家!”龙成虎抱拳回敬。

中午各自回家。

龙成虎刚把筷子放到碗上,就听到队长龙成武在门外喊他:“大会计,快出来,支书叫咱们开会哩!”

他们一起来到支书家,付队长也在。

原来是大队通讯员接到公社的电话,要各大队支书和工作队长马上到公社开会,传达县委会议精神。支书要求新上任的两个队官儿在家里按原计划招呼社员上工。两人点头称是。

傍晚时分,付队长和支书从公社赶回来立即召集各队队长和会计开会。找遍村里的各个角落,不见龙成虎的踪影。支书很生气。龙成武安排人员到大队的双代点找,果然他在那里,刚喝完了酒,还在用袖口擦嘴。找他的人拉着他往大队部里跑。支书劈头盖脸地骂道:“龙成虎,你这个酒鬼,以后不改了喝酒的毛病,你就别当会计了。”

龙龙虎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刚上任就被批评一顿,于是腼腆地说:“我坚决改正!改正!”

看人到齐了,支书龙大军说:“我宣布:现在开会!”

与会人员洗耳恭听。付队长讲完龙大军补充,龙大军讲不清的付队长解释。会议的内容大致是:新上任的平川县委领导经过调查研究,决定把粮食生产作为头等大事来抓,确定了“多种粮,少种烟,棉花种得只够穿”的指导思想,主要目的是着力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保证国内稳定,支援国防建设。当时,苏修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美帝在四周全面包围、封锁中国,给中国人民的生存安全造成极大的危胁。只有保证国内不乱,才能有效地抵御外敌挑衅。

说到粮食,肯定要提到土地问题。县委要重新制定粮食征购基数,必然牵涉到土地面积的多少。会上,一大半生产队的干部指责龙泉一队人少地多,上缴公粮不足。支书龙大军不同意这些人的观点,而龙成武和龙成虎更是据理力争。人们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支书和付队长商量,大队组建土地清查组,由多名生产队会计和部分大队干部组成,彻底弄清各生产队的可耕地存量,先从龙泉一队开始。

任务来了,龙成虎不敢怠慢,很快制定出了清查方案。他和龙成武交换了意见,一不做,二不休,一定要把队里的耕地情况全部弄清楚,坚持土地标准,既不能把不毛之地当成良田,也决不隐瞒一点好地。一队要吃亏就吃到明处,不能老吃哑巴亏,叫那些得了便宜还说怪话的生产队无话可说。

在这以前,一队的耕地都是按解放初期的估计数计算公粮的,从来没有认真清理过。但一队的社员心里都很清楚,本队的地是最少的,质量也是最差的,缴售的公粮却是最多的。因为龙泉一队是全大队和全公社的一面旗帜,支书又是这个队的人,不能给支书丢面子,同时多缴粮食也是舍小家,为国家的光荣之举,谁还能说什么呢?为了国家利益,宁可少吃一碗饭,也要多缴一斤粮。

缴公粮被时人称为缴售爱国粮。土改时期,农民分得了土地,国家直接向农民征购。人民公社化后,土地归集体所有,改公粮征购为定购,一定三年或五年,后又改为统购,标准也是一定几年不变。因为国家要发展,还要支援亚、非、拉弟兄以争取更高的国际地位,粮食的安全问题只能紧紧地、牢牢地掌握在国家手中。如遇灾荒之年,或统购后再大量统销,或紧急减少统购指标,保证不会再像六零年那样因大哥反脸和自然灾害导致粮荒,造成大批群众倒地的状况。

关于粮款的问题,在这里也顺便说一下。国家收购的是扣除了人头儿粮、种子粮、饲料粮以后的粮食,以生产队为单位收购,发放粮款也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生产队在保证正常生产开支后,剩余的部分到年底进行决算,按一分工分折算数量分给社员,全年工分多的自然分的钱就多,工分少的分的钱也少。社员可以拿钱再去购买粮食和其他必需品。没挣工分的,光靠人头粮是不行的,这家就肯定缺粮了。缺粮了怎么办?或向别人借,等晚点再还。或等荒春时节吃统销粮。统销粮也不是白吃的,得拿钱买,当然要便宜得多,没钱买的,先由生产队垫支,等着下年再还。龙成虎家年年缺粮,年年错粮,年年吃统销,所欠粮债直到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多年才算还清。他能把亲戚、朋友、社员的粮、钱借个遍,万般无奈之下,就找生产队缠磨,生产队也得借给一点,毕竟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是不允许饿死人的。说实在的话,如果没有社会的大变革,龙成虎家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外债,除非家里的孩子都当光棍——这在当时是大概率事件,因为龙成虎家实在穷得太很了,是说不来儿媳妇的。这种现象在那时的农村极其普遍,更何况他家连换亲和转亲的资格都没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或者没了后人,所欠钱物一概豁免。

清查组成员按要求到达龙泉一队,他们为了公开、公正,不再分组,所有成员都在一起工作。他们丈量的丈量,记录的记录,监督的监督,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使得清查工作快而有序。龙泉一队的地块多而且散乱,地块的形状千奇百态,毫无规则可言,给丈量和计算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好在所有计算任务都由龙成虎承担,不仅他自己,就连别人也认为只有他才是权威。他凭着扎实的几何知识功底,割东头,补西头,添南头,去北头,一会儿是圆形,一会儿是三角形,一会儿是梯形,一会儿又是扇形,各种图形的计算公式全都用上了。一天下来,他们才把队东面的耕地弄清楚。晚上在龙成武家吃了饭,队员们回家了。

就这样,他们忙完东坡忙西坡,忙完南坡忙北坡,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七天上午才算基本忙完。光是丈量、计算还是小事,主要的问题土地质量的问题。村子东边有一座占地十多亩的大坑,深十好几米,是大跃进时期的蓄水池,原来都在耕地之列,因为长期没水,有人认为还是要作为计算在耕地之内。二龙据理力争,说虽然没水,但从来没有种过粮,那么深的大坑搞生产太不安全,有一年险些伤了几条人命,如果谁说算作耕地,那他得先来把它填平才行。可那样又会落得个破坏水利设施的罪名!争论非常激烈,终无定舵。还有村西边的那个大洼坑,叫礓石洼,里面净生礓石和黄焦泥,原来也是算作耕地,不知什么时候修路,才发现那儿有礓石,便作了采石场,但耕地面积里一直没有扣除。还有岗坡的土地,贫瘠无营养,寸草不生,孔雀能算作良田,只能作为荒地。仅这三项下来就把耕地总数降下四十多亩,再加上龙成虎计算有技巧,又减了十来亩,总的下来就是五十多亩。

清查组第一天在龙成武家吃饭,第二天在支书龙大军家,其他时间分别在保管家、记工员家、民兵排长家,最后一天晚上,定在龙成虎家。

这可把龙成虎激动坏了。他是个爱讲排场的人,虽然有些虚荣,但对人真诚。多少年来,他已没有这样排场过了。因为穷,他没有了亲戚,没有了朋友,猫狗都不来,老鼠偷了东西也不往他家噙,生怕和他发生争执。家里养了一只老瘦的小母鸡,还得它自己找食养活自己,主人还企望着从它的屁股里下出个蛋来。要说什么最多的话,那就是身上的虱子,除此之外,该多的都没有。好在这顿饭早晚队里是要报销的,要不然,即使现在吃了,将来还得在别处塌个窝子。可公家报销是晚点的事,当前又没有现成可以吃的东西,队里有的是原粮,要做能吃的饭菜,还得自己拼凑。

那天下午,工收得早,清查组的人们先在队长家喝茶聊天,龙同回家准备晚餐。这可愁坏了他,没面,他得借;没油,他得借;没蛋他得借;没肉,他得买,还得借钱;没酒,他得买,还要钱。虽然是这种境况,他还是硬撑着面子去办。因为这些人能到谁家,就是谁家的光荣。他想了想,平时和他家关系不错的总是时不时地周济自己,也不宽余,不好再张口借了。他专找那些平时关系不怎么样,又小气,又抠门儿,又看不起他家的人借钱借粮,买针不买针,试试他们的心。谁知,那些人竟然没设一点绊子,笑嘻嘻地借给他粮、面、油、鸡蛋和钱。他叫老大龙在天和老二龙在山一起到十里以外的食品公司买二斤肉。又叫老三杀那个老母鸡,老三说不会杀,他说老三是个窝囊废,不得已,自己把鸡杀了,让老三烧开水把鸡子择择。他自己亲自到双代点买了五瓶白干酒,顺便又抽了一毛钱的散酒。

老四奶奶烧火,甘新勤掌厨,忙乎了半夜才后掇出一桌子菜肴。孩子们闻着,嘴里吸溜着,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可就是都不往跟前凑。他们不是不想,而是怕他们的爹的家法,他是不会让一个孩子往客人桌上去的。即使有人喊,孩子们也是不去的。

人们来了,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小孩子们都躲在远处,大孩子们看事儿不定对,就各自找伙伴们去了,免得在家里又是端盘子端碗,弄不好还惹出祸。他们都恨爹爹喝醉酒的样子。

客人们按座次坐定后,龙成虎叫上菜上酒。大家你敬我,我敬你,共同祝贺完成任务好。完成任务好是五好之一。座中有人提议说龙成虎的拳划得好,就叫他打个通关。他作为主家,也应该带这个头,主不饮,客不食嘛。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龙成虎开始打通关。会划拳的应关,不会划的喝三盅算过。

划拳也叫响堂,也叫猜枚,图的是热闹和喜庆。能听到谁家里有人喝酒,这家必定有好事儿。但划拳也很有讲究,也有口令。龙成虎他们的口令是这样的:双方先伸出大拇指,表示尊敬对方,说哥俩好或爷儿俩好或什么好的,然后开始,先说前奏“一个螃蟹八只脚,两个甲甲儿,恁大个壳”,说完之后就伸出要伸的指头对点数,这人说“魁五金啊该你喝呀!”那人说“快九升啊该我喝呀!”划者眼睛还要明亮,不能喊错,错了是要罚酒的。如果看到对方喊对了点数,自己就只能喊“该我喝呀!”对方如果喊不对点,自己喊对了,自己就得喊“该你喝呀!”不能喊成“该我喝呀!”该自己喝的,喊成“该你喝呀”,自己还得喝。双方的点数都对了,或者都不对,都不喝,只能喊“都不喝呀!”不管是喊“该我喝呀!”还是喊“该我喝呀!”都是错的,都得罚酒。有人喊六以上的数字,却没伸一个指头,他也算输,也就是说喊出的数减去对方的五个指头(六指、七指是特殊情况,除外)大于自己伸出的指头数,他就输了,也叫失枚带输。若喊出的数大于十,也叫失枚带输。

小渊子听着怪稀奇,老四在一旁怂恿他,让他靠在门框边上偷看。

龙成虎打了通关之后,已是醉眼惺忪,酒劲上涌,还要再喝。人们看酒已喝了不少,就劝他不再喝了。他看了看五瓶酒只剩下半瓶,心想:自己靠柜台喝还行,怎么到了酒桌上就不行了?他看自己也确实不能再喝了,就听了大家的劝说。

他在桌子上四处搜寻,又低头在桌子下面乱摸。大家问他找啥,他说找瓶盖子盖酒瓶子。可酒瓶盖儿就是找不到。

他在此之前曾扭头往外吐痰,好像看到小渊子在门口扰了一扰,就起来喊小渊子。小渊子一听他喊,腿都软了,一下子摔在地上。他问小渊子拿瓶盖了没有,小渊子吓得没了魂,只知道哭。他就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又顺手拿起一片竹蔑子,朝小渊子的脸上涮去。小渊子嚎叫得更惨了。人们过来拉开了他,他才又回到桌旁。

安静了一会,话题回到清查工作上,说到蓄水池和礓石洼,还有耕地厚薄的问题。大队会计问大家该怎么办。在座的各位因吃了人家这么多天的酒肉,都说按二龙说的不错。于是,每个人都在清查结果报告单上签了字。最终确认:龙泉一队耕地总数为一百五十八亩,人均八分二厘。比其他最少的队还少了四分。这次清查,让其他生产队了一队人少地多的错误认识,真正让他们感受到一队社员负重贡献的精神是多么高尚和伟大。

一队的社员得知这一消息,高兴得手舞足蹈,奔走相告,喜悦之情悬挂眉梢。

那一夜,龙成虎可没再找其他人的事儿,送走客人后就上床呼呼大睡了。迷糊中,他梦见自己下陪着县委领导划拳猜枚,喝酒吃肉,县委领导还给他发了先进工作者奖状,真是风光极了。

那一晚,小渊子挨了平生第一次毒打,后脖子上留下了永久不消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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