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宁想让小胡老师调到县城小学里来,并不是为了他自己。他上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废了一条胳膊还能混得开,缺个人照顾又算什么?他只是不想小胡老师在乡村小学蹉跎时光,最后婚姻不幸,英年早逝而已。换个环境,总不至于比三家村更糟糕了。
小胡老师是中专毕业的师范生,在她中考那时节,很多家境贫寒的优秀生都会考师范或者其他带点技术性的学校而不是考高中。在当时看来,上个中专,三年出来,同学还要高考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工作了。再说了,中专生,也够用了。那个年代的许多学校,国家的补贴十分丰富,足够丧父的小胡老师比较宽裕地混到毕业,然后返回原籍任教,养家糊口。
计划不错,小胡老师的水平也不错,顺顺当当以优异成绩毕业,按照规定回原籍任教了。接着,麻烦来了。
小胡老师是个漂亮的姑娘,中专毕业,嫩得能掐出水来,小学老师,听起来就贤良淑德。回来就被教育局长家的公子瞧上了。在小胡老师看来,这位油头粉面的公子,实非良配。
其时分配工作,返回原籍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具体分到哪儿,还得再听安排。小胡老师拒绝了这位公子哥儿,麻烦就来了。局长也没刻意为难她,也不会做直接出手这种傻事。然则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局长亲口吩咐,自有人揣摩上意。再者,只要有正式的学校,就要派老师过去,没道理别人去得,小胡老师就去不得。
于是小胡老师扎根山乡数载,也是勤劳肯干,但是母亲病重的时候打报告想调进城里就是不得其门而入。她家倒是在县城近郊,在县里却没有什么门路可走,熬到她母亲去世,也没能调进县城。
现在好了,越宁设了个连环扣。从吴斌,到斗殴,到揭了吴支书,最后上升到了反腐与组织纪律。严丝合缝,正好把教育局长也给扣到“以权谋私”、“挟私报复”里面去了。只要把教育局长提出来放到聚光灯下,为了避嫌,也得让小胡老师调进来——只要小胡老师配合递申请。从过往来看,局长是个谨慎且圆滑的人,越宁对于小胡老师调动成功很有把握。
尤其,小何医生那位记者同学,在报导越宁事件的时候,怎么也绕不开小胡老师这位热心的园丁、灵魂的工程师。
如果这样还不保险的话,越宁琢磨着,该让那位公子哥和小胡老师在公共场合发生一点小冲突,增加一些话题,将小胡老师塑造成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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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越宁为小胡老师的将来操心的时候,法医也到了。越宁受的是轻伤,养了这些天,几乎看不出痕迹了,小何医生话里却给打了个埋伏,讲他昏迷了好几天,怕会有后患症,希望法医能够考虑进去。跟小何医生的父亲何院长是熟人的朱法医听完没吭声,点点头就走了。
很快,判罚结果就出来了。最让越宁满意的,不是吴斌进了少管所,而是判决书上并不承认李建设夫妇与他是收养关系。越宁留意过《收养法》,有收养关系,即使日后解除,只要养父母抚养过养子女,当养父母丧失劳动能力之后,养子女也有赡养的义务的。如果真是那样,就太恶心了!
还好,经过他的计划,李家放手得及时,公安又被恶心到了,查得很彻底,坐实了他被拐卖儿童的身份。他是受害者,李建设夫妇是加害人。越宁要的,就是这一条。杨秀芳也因为贩卖人口,被判入狱服刑。吴支书与“三大爷”相争,让钱副书记渔人得利,也是了却越宁一块心病。
越宁本来是轻伤,按伤情论,吴斌是不需被判服刑的。然而并不聪明的他招了两个猪队友,胆子比他小多了,进去就将他给卖了——“都是吴斌让我们干的,他要打断李卫东的狗腿!”那这就是故意伤害未遂。有三个人,就是团伙犯罪,那就得判刑了。吴斌是主犯,十六周岁。因为年龄的原因,要先在少管所服刑,等年满十八周岁之后,再转到监狱服满接下来的刑期。同时还有相应民事赔偿责任,扣了医疗费,还有剩一点补偿越宁的钱,不多,两千块。
比较遗憾的是,李建设夫妇这种情况,并没有判处有期徒刑,只判了拘役。因为他们没有虐待越宁的行为。倒是李建国,因为参与械斗,并且情节比较严重,被立为反面典型,判了有期徒刑。
其余参与斗殴的,也按情节,判处了罚款拘留到劳动改造不等的处罚。
越宁被确定暂送福利院。
最让越宁高兴的是,没用小胡老师去跟局长公子起冲突,她调动的通知就下来了,让她下个学期到县一小里报到。
小胡老师先顾不上为自己高兴,且为越宁发起了愁。
此时已经进入了冬季,小胡老师带来了邵奶奶做好的棉衣棉鞋,一面给越宁试穿,一面说:“人老是宝,邵婆婆眼睛就是秤啊,这鞋做的,你明年还能穿呢,现在先垫双厚鞋垫……”
说到一半,眼泪就掉了下来——越宁醒了,固然是一件好事,这也意味着他要去福利院了。
越宁穿着棉鞋在地上踩了两步,很合脚。伸手碰碰小胡老师的脸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带着点期盼地看着她:“别哭了呀,老师不是要调到县里来的么?咱们还能见呢。对不对?”说着,故作可爱地嘟了一下嘴。
这怪模样逗得小胡老师喷笑了一声,又哽咽了:“嗯。”
旁观全过程的小何医生看得心疼不已,忙说:“他醒了来是件好事,你哭什么呢?天冷,别皴了,赶紧洗把脸,我值班室里有热水。”
小胡老师不好意思地答应了一声,去洗脸前还跟小何医生嘱咐:“他躺太久了,你给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来。”
小何医生满口答应了,送她出门,回来反手把房门拴上了,审视地看着越宁:“你这小孩儿,打什么主意呢?非要小胡到县城来陪你?”他还不知道小胡老师调动成功,以为越宁这是巴着小胡老师不放了。
打从醒了开始,越宁表现得就很懂事,这种懂事以前看着顺眼,现在让他觉得很违和——太懂事了,像是在算计着什么。虽然这小孩儿没做过坏事,相反,他表现得极有分寸,极有礼貌。但是,问题来了:你见过几个这么镇定的孩子?
直到现在,小何医生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这是把小胡当救命稻草了?小胡要是一直照顾着他,那小胡的生活怎么办?小何医生一切好感都是建立在小胡老师这里的,小胡老师喜欢越宁,那他就顺手帮一把。可一旦发现越宁有“赖上”小胡老师的征兆,他心里就不舒服了。小胡人好,是她的事儿,因为人家好心就赖上人家,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船长没了可怜样儿,镇定地说:“院长公子和乡村女教师?您想怎么收场呢?嗯?”
小何医生:……我爸是院长招你惹你了?“我肯定想办法帮她调动,不过不干你的事。这话该是你说的吗?你才多大啊。”
两人脑电波没对上,说岔了。
越宁:“呵呵。”
小何医生有点不耐烦了,头一回觉得心上人口中的乖孩子这么讨厌这么熊,口气也不好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越宁摇着头道:“不相衬。”
MD!小何医生忍着没在小孩儿面前爆粗口,捏了捏拳头,冷冷地问道:“谁教的你这些封建残余?”小胡对这小破孩很上心,万一小破孩胡说八道了什么,小何医生想讨到老婆就难了。
他这点小脾气在越宁眼里并不比一只野狗更有威胁:“正经马克思主义哲学。”
“啥玩意儿?”小何医生有点懵。
越宁松松地往床头一靠,平平板板地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是小胡老师什么什么都靠小何医生家的关系解决,即使小何医生对她的感情是真挚的,在这段关系里,小胡老师也是处于一个依附的位置。这并不是一个健康正常的现代家庭关系。他这么着急借机把小胡老师弄到县里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村里少有能跟小胡老师有精神交流的男青年,结婚,还是找有共同语言的人比较好。现在看起来胡、何二人有那么点苗头,想要有正常、健康的发展,至少双方的社会地位不能差得太远。
再者,万一两人最后分手了,这事儿要怎么算呢?所以小胡老师不能靠小何医生的关系调动工作。
小何医生的怒火被一盆冰水浇灭了,沉默了片刻,问道:“她特单纯一人,这些是你想的吧?”
越宁笑了笑:“这还用想?我们思想政治书上明白写着的。老师得靠自己进了城,才能有光明未来。”
合着你还是个好学生啊!小何医生心里感觉怪怪的,又为刚才阴暗揣测越宁的抱有歉意,没话找话地道:“那你呢?想怎么办?真去福利院?”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将越宁当成年人对待了。
越宁无所谓道:“看能不能找人挂个名收养我,没人我就呆福利院。”
小何医生更不好意思了:“那个,要不……”他试探地道,“我给你想想办法?”
“别,我年纪大了,没什么人愿意的,都怕养不熟呢。他们愿意,我还不一定愿意呢。别打我主意啊,真想成事儿,你对胡老师好就行了。”
小何医生脸上一红,不自觉地挺胸抬头:“这还用说?”
“呵呵,”越宁坐直了身子,认真地道,“你们俩可还没成呢,别说得跟胡老师家长似的。别动歪心思,得正经对她好,你才有希望。”
小何医生看他这样,颇觉有趣,清清嗓子:“你才当自己是小胡家长呢。”
越宁忽然一笑:“我当她是我家长。我认真的,其实李家没怎么亏待过我,自己不吃也要给我吃。可饭前洗手是胡老师教我的,等我妈忙完了一块儿吃饭是胡老师教我的,不能因为自己聪明就随便欺负人,还是胡老师教我的。‘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这样一个人,我可不能看着她过得不好,别人不尊重她。就是这句《论语》,也是她给我的课外书里看到的。你说我要不要盯紧一点?”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胡老师红着眼睛扑了起来:“呜呜,东子,咱不去福利院了,我养你吧。”
越宁反手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冷静地说:“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