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蝶恋花六月流火,这本应该是闷热的天气,但今年天气格外反常。
是夜,杨千万府中点起了牛油灯,朦胧月影照在窗棂,烛光轻摆,映着夏慕的影子。
他在阿桑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墨色长衫,便出了府,前往徐府赴宴。
此时约摸才晚,北京城里却已经静街,特别是小巷,显得格外的阴森和凄凉。
远方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夜巡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
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
夏慕借着手中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看来倭乱以来京城就开始戒严了。
而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远处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
夏慕听着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从嘉靖二十七年来,北元俺答已经四次入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河套已经被占据了十三年,世宗皇帝一直以此为耻辱,希望能收复河套。
但仇鸾不是曾铣,皇帝指望他收复河套是不可能,直到仇鸾死,河套也没有收复。而仇鸾一死兵马司就按照五军都督府最新下达的戒令——城内有兵马巡逻,禁止宵行。防止北元俺答的奸细混入京城,但深宅大院中仍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那些离皇城较近的府第中,为着怕万一被宫中听见,在歌舞佰酒时不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
这些大臣们停杯在手,夜夜笙歌,那个府中不养着一群歌妓。他们快活地劝酒让菜,猜枚划拳,却很少有人去想一想应该向朝廷献一个什么计策,赶快把俺答打退,收复河套失地。
如苏纲所说“国家养士一百二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已经一去不复返,毕竟苏纲只有一个,曾铣也只有一个。
突然远处煤山古柏树上和松树上的仙鹤,被更声惊得不安,时不时成群飞起,在紫禁城和东城的上空盘旋,发出来凄凉的叫声。
夏慕瞧着寒风中的鹤鸣,居然还夹杂这凄厉的**,那清晰的**声似乎来自外城,这让夏幕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望着黑的跟锅底一般的夜幕轮廓,眉头皱起。
为何今夜外城传来如此多痛苦的**声?
想着他瞧了一眼远处的徐府,转了身子向着外城走去。
只是才走到外城几步,夏慕便无处下脚,只见深厚的城门洞外,沿着大道大道两边的城墙根,都是一望无尽的窝棚、破庵子、茅草棚,竟然一眼望不到边,几乎把外城的建筑都给淹没了。
一眼望去,满目疮痍。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麻木而肮脏的面孔,那些已经蜡黄的面孔,无神的双眼之中透着无望而绝望。远方夜里巡城的兵丁,正把几十、上百饿死倒在地里的难民尸体,搁到大车上,要送去城外化人场烧了。
上天何罪?
大明子民何罪?
夏慕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夏大人瞧见这些难民生了同情不成?”城墙上,一个穿着黑衣,头戴蓑笠的中年汉子躺在破损的城垣上,手中捧着一柄斩马刀,映着月亮地,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满是嘲笑的说着。
夏慕一惊,抬头望去,眼中露出惊喜:“刀流星,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刀流星几日不见,下颚已经蓄起了一部短胡须,只见他利落的跳下城墙,一指无边无际的灾民,说道:“夏大人若是还有点良心,就给难民们找一条活路吧。不然他们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怎么,京城户部跟农历司不管吗?”夏慕一惊,难道这些难民没有人管。
刀流星闻言冷冷一笑:“严家父子将他们当成狗,户部想管却没钱,你说怎么办。东南现在已经遍地狼烟,潭论大军吃紧,三战三败,胡宗宪、俞大遒被锦衣卫扣押,倭奴中的一部分浪人已经混进了陪都南京,肆意杀人,京城内似乎也混入了浪人。”
“浪人混入陪都了!”夏慕倒抽口冷气。又看了一眼难民,忧心起来。
这北京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两天来又从通州和东南逃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着害怕冻死,挤做一堆。
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着,抱怨着,叹息着。
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天爷,哀哀哭泣。
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
但当五城兵马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从上月二十四日戒严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死亡,多的竟达到二三百人。
虽然五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
夏慕见今夜刮的是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葬场中?
“他们都是大明的子民,心中想着本应是这个国家作为他们的保护神……”刀流星语气不善,哽咽起来,“但连国家都指望不上时,他们还能指望什么?天老爷吗?”
夏慕瞧着腰间的绣春刀,目光染上了一层水汽:“他们不该活在这个时代……”
“世事碾转,流年似水,我们何尝不是跟他们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人活在刀光剑影的世界,在血海跟人命中沉浮挣扎,越走越远。只是走的远了,心也越冷了,有时我对着斩马刀想,我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夏慕无言,望着一望无尽的灾民,冷冷道:“五城兵马司主事何人?”
刀流星就知道这小子不会不管:“徐爵,严世蕃的走狗子。那家伙将朝堂的赈灾粮换成了陈芝麻乱谷子,然后将赈灾粮私自运到大同卖给俺答。”
“这帮发国难财的走狗,本就不配活在人间。”夏慕冷冷的撂下一句话,向着内城走去。
只是隔了一段长城,里外却是两个极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只是他才走两步,却发现远处难民堆中突然喧嚣起来。
夏慕回头一看,只见一大波灾民,围着一个穿着狐裘袍的长发女子,那女子从丫鬟手中将热气腾腾的馒头递给灾民,她洁白的纱裙,沾染上了灾民的泥污,可她却丝毫不在意。
这样的女子,真是世间少有的善良。
只是在定睛一看,那女子居然是徐熙怡。
徐熙怡瞧着眼前饿的只剩皮包骨头的娃娃,再看了看已经空空的菜篮子,修长的眉毛轻皱起来:“春香,你去拿银子,去城里看看,酒家中可还有剩下的馍馍,多买些过来。”
春香闻言急忙劝道:“小姐,我们该回去了,老爷说今晚要宴请夏大人,让你务必早到的!”
徐熙怡柔弱的笑了笑:“夏大人通情达理,不会怪罪我们的。”
“可是小姐……”
“春香,小姐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可是小姐,老太爷知道了又要家法伺候了,春香是心疼小姐!”
“爷爷吗?没事的,你快去吧。”
春香无奈,只好向着内城走去,只是才走两步,瞧着眼前含笑的男人,险些惊呼出来:“夏大人——!”
徐熙怡一听,转头看去,只见夏慕站在夜幕中,正含笑的看着自己。
“夏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夏慕瞧着穿的有些单薄的徐熙怡,急忙脱下外衫,为她披上:“小姐深夜来此,身边每个护卫不怕危险,有倭奴最近混进了京城,小姐出行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夏大人还是先去我家赴宴吧,莫让爷爷久等。”
夏慕笑了笑,拿过春香手中的银子,扔给远处的刀流星,笑道:“买馍馍就交给你了,你帮我买馍馍,我还你人情,这些难民交给我了,我给他们撑起大明王朝最后的天空,有我夏慕一口吃的,就有他们一口汤喝!”
“公子……”
“好小子!”
徐阶已经在府中等着不耐了,派了人去请夏慕,回来却告知他两个时辰前已经出门了。
看着一桌子好菜,已经有些凉了,徐阶心中生了火气,对着一旁悠悠喝着茶的张居正,抱怨起来:“光中从来不会耽误时辰的,今日为何如此怠慢老夫!莫不是才做了四品镇抚使,就目中无人,骄傲起来。”
张居正瞧着老师黑着脸,在一旁打哈哈:“老师莫要着急,光中也许是有事耽误了。”
“老爷,夏公子跟孙小姐一起回来了!”正在此时老管家扯着嗓子大喊着。
徐阶闻言肝火蹭蹭上窜,一旁的徐少夫人,扯了扯丈夫徐璠的袖子。徐璠瞧着老爹犯怒的样子,轻叹口气,不敢为女儿说话。
就在眨眼间,夏慕便走进中堂,瞧着徐阶已经等候多时,急忙朝着老师见礼:“学生来晚了,请老师多担待些。”
说完又朝张居正见礼:“太岳兄!”
张居正含笑见礼:“恭喜光中了,又高升,以后还要多多提携。”
夏慕含笑不语。
徐阶却瞧着孙女纱裙上的泥污手印,又见夏慕在场,脸色一跨,觉得家门风气,都被这个孙女败坏。
一个大家闺秀,不待字阁中,深夜跑出,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说他徐府没有家教。
想着心中来气,朝着老管家怒道:“拿家法伺候!”
徐熙怡低着头,就是不肯下跪,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爷爷凭什么罚自己!
夏慕一见徐阶真的生了气,急忙为徐熙怡求起情来:“老师要打就打光中吧,是光中约小姐出去的。”
徐阶举起的鸡毛掸子停在空中,冷哼一声,他不好拂了夏慕的面子,毕竟夏慕是皇帝的人,已经今非昔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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