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夏慕独自一人走出苏州会馆,如同失魂落魄一般。
只见两侧华灯初上,把一排房屋的阴影,投在宽敞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投在行人的头上、肩上。
而他就踩着那些影子,这么走着。
绸绒老店、
京式小侗、
画脂杭粉名香官皂、
川广杂货、
万源号通商银铺。
一排排生意兴隆的店铺,琳琅满目,他却瞧也不瞧。
街道上的、
乘轿子的、
跨驴勺、
步行的人,
熙来攘往;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麇集在官廊内,高旨叫卖,讨价还价,他却看也不看。
就这么走着,瞧着这么一个夜色融融之街,清清闲闲之世。
人活得自在,流连茶社,座无虚席。
放纵酒楼,人声鼎沸,笙歌盈耳,嗅着风中飘散着哧哧的艳笑和酒肴诱人的浓香。
这就是人生!
这就是生活。
纸醉金迷,一个奢靡了得。
虽如今北有俺答,南有流寇,国家的局面一天乱似一天,江南各府又连年遭灾,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可北京城里到底是天子脚下。
有道是: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那些国难,对着这一切似乎都未曾给这个大明最大的都会,投下一丝一毫的阴影。
它依旧是那般容光焕发,巧笑迎人,金迷纸醉……
那些穿的花枝招展的官妓,依旧在酒筵歌席之上,哄着那些哗笑哄饮的豪客,她们不会伤春悲秋,不会感慨国家兴亡,更不是因为某个表子的突如其来的一声悲叹,而举座为之失欢!
这些在他们眼中,都无伤大体。任谁是改朝换代,任谁做了这北京城的主人,他们都不会在意!
所以后来满清才会以屈屈数十万铁骑,践踏大明百万雄师,闭关锁国百年,招致中华一蹶不振,列强任意欺辱。
罪在皇帝?
罪在这些不知家国兴亡的百姓之身!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还说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真当国破家亡之时,有几个庶民是站出来反抗的?
崖山之后无汉人,说得一点也不错,大明再也没有那些汉人了!
再也没有皇帝跳海殉国,十万汉家子民泣血追随的壮举了!
这种死于安乐的烂到骨子里的俗气,是一点都变不了了!
泱泱中华,数亿百姓。呵呵,爱国当成了狗屁。
正如夏慕后世看到的一模一样,国产的马桶,非要去东夷日本去买,贻笑大方,丢脸丢到日本去了?
一个民族倘若连这点民族凝聚力都没有,只是浑浑噩噩生存尘世的行尸走肉罢了。
惆怅啊!
难见当年八万子弟,血马横飞战金元了。
毕竟……岳飞只有一个!
想当年金突兀十万大军围困小重山,宋氏皇帝亲自出城告罪,万民齐哭,三万江湖豪杰夜渡秋水,生死相依挽残袍,用血肉筑起大宋最后一道城墙,若不是秦桧奸贼,难说江山谁主沉浮。
毕竟……陆绣夫也只有一个!
伯颜五万水军南下,文天祥十万大军迎战崖山,但毕竟是文人啊,纵有一腔爱国血,难生曹刘马下功。心中有力去杀贼,大厦将倾天难扶啊!
这兵败如山倒也就顺理成章了,但我民族气节不灭。
七岁皇帝敢殉国,十万须眉葬大海。
死也要死在大宋的国土上,岂能活在元虏的马蹄下!
夏慕怔怔的站在熙熙攘攘的棋盘街上,瞧着眼前灯火惶惶,正如向巨大的生活漩涡投下了几片枯叶,这座经历了三百七十余年的漫长岁月的城市,它们依然青青如昔。如果竟说大明一统的江山不迟不早,偏偏注定就在他们这一辈人的面前彻底坍塌,眼前这无限的繁华将连同这满城柳色一道灰飞烟灭,这是多么荒唐、愚蠢和不可思议!
难道真的是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然而,这种失魂落魄却从未出现在杨继盛身上,他悠然自得的回到了家中,最后一次告诫他的儿子杨应箕一番,便开始斋戒起来。
因为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去送死!
说来很可笑,一个人最好的一件是,居然是等着去送死!
三天,就是这仅仅的三天,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自由时光。
夏慕不知道杨继盛这三天会怎么活,但想到凯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也许杨继盛就是她笔下的只有三天光明的人了吧。
而杨继盛在府中,只是做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在夏慕意料之中,那就是仔仔细细整理他的人生。
如今的杨继盛已经四十二岁了,从童年的贫寒,到青年的求索,从继母的虐待,到仇鸾的陷害。
现在的他,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前景光辉,仕途远大。然而现在他准备放弃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无疑的大业。
因为,死,是他唯一可以自己选择的。
面对这片窒息的黑暗,他无力反抗,只能发出那最后的呐喊。正如夏慕所说的那句话:“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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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苦短,良辰美景奈何天!
夏府之中愁云惨淡,因为夏慕那日回来之后,就得了一场重病,他从苏州会馆回来就浑浑噩噩,不吃不喝,整个人儿如同呆傻了一般。
徐熙怡跟安宁公主如何劝说,夏慕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手里狠狠捏着杨继盛送他的那半部《论语》。
深夜露寒,草落花败,色以衰。
徐熙怡等人在外屋愁眉不展,面对夏慕这样的情景,不知如何是好。
阿桑也是焦急,独自掀开了帘子走进去,瞧着呆傻的夏慕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心头疼死了一般,只得抓着夏慕的手,哭的如同一个泪人般说得:“爷要是去了,阿桑也不活了!”
夏慕呆滞的眼珠终于转了转,瞧向了阿桑,干裂的嘴唇沾着一丝血丝,说道:“阿桑,我是不是很窝囊?一定是很窝囊了……”
“不,爷怎么会窝囊!”阿桑见夏慕终于说话,整个人破涕为笑,“如果爷要是窝囊,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勇敢的了。”
夏慕自嘲的笑了笑,却是又大哭起来:“我不如杨继盛,不如他,我怕死,我舍不得你们……”
阿桑紧紧把夏慕抱在怀中,他一哭阿桑也哭了:“爷不窝囊,谁都会怕死,是人就会对这个世上有眷念,爷不是神仙,管旁人说劳什子去。”
“原先我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不怕死的人,那些老夫子常说:‘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我只是听了,跟着说了,理解了表面的意思,却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但如今,我明白了!”夏慕眼中透出一股坚定,那是跟杨继盛一般无二的坚定,“我深信,这句话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魂魄。虽千万人吾往矣!”
夜深了,起了北风。
勇往直前杨继盛已经了无牵挂,书房中,糟糠之妻磨墨,儿子递笔,杨继盛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了悲愤的心声:臣孤直罪臣杨继盛,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满纸荒唐言,谁言辛酸泪。
这条条罪状,看似荒诞不经,看似十恶不赦,但却是严嵩真正犯下的罪过。杨继盛是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鲜血,在书写严嵩罄竹难书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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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志饥餐奸臣肉,笑谈渴饮佞臣血。
三天眨眼就过。
清晨,天未明,北风咋起,吹皱一江水。
十三岁的杨应萁,含泪送父亲出门,却是猛地跪在了父亲脚下,含泪泣道:“今父亲成大义,儿在此恭送父亲,只愿父亲旗开得胜,诛杀佞臣,为国请命!不孝子应萁必当温茶煮酒,在家等候父亲大人。”
杨继盛眼中含泪,一把将儿子抱在怀中,硬气道:“吾儿当铭记乃父之志,为国请命诛杀奸佞,读圣贤书,做圣贤事。莫要失了文人骨气,我人可以穷,但志气万万穷不得!”
“儿谨记父亲告诫!”十三岁的杨应萁一头猛地磕在地上,眼中泪水顺着稍显稚嫩的脸庞落下,摔在地上,碎成满地泪花。
杨继盛心满意足,有子如此,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站起,又看了看妻子张氏,无言。正应了柳永那句诗: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我去矣!”杨继盛准备好了,还是那件补了又补的官袍,手中拿着前夜写得奏疏,去往了皇极门前的登闻鼓台。
正是:此生合是忘家客,风雨登轮诛佞臣!
半个时候后,大内西苑。
今天早上,嘉靖皇帝在西暖阁用膳,一旁的黄锦服侍着。
就在这吃早饭的功夫,忽听得外面一阵闷雷似的鼓声传来,激越急促!
顿时,顷刻间,一向肃穆静谧的紫禁城,翻天覆地的紧张起来。
黄锦正给皇帝填粥,乍闻鼓声吓得一抖,杯子失手坠地摔得粉碎,粥水洒了一地。黄锦赶紧跪到地上,嘴中连说“奴婢该死”。
嘉靖皇帝倒也没有责怪,只是眉头皱起,瞧着外面一声紧着一声的鼓声,呵斥道:“去瞧瞧,谁人敢在朕的皇宫外面击鼓!”
少顷,冯宝急匆匆跑来跪下禀告:“启禀圣上,是杨继盛……杨继盛他……他在皇极门外敲响了登闻鼓了。”
说话间,那洪大的鼓声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传来,嘉靖皇帝震惊的站了起来!
这登闻鼓架在皇极门外,鼓面八尺见圆,大过磨盘。一般外官大臣递折子,都通过通政司,每日辰时送到皇极门外交给司礼监接受文书的中官,递进内阁。
但偏偏祖宗设下了一条规矩,但凡要有正直敢谏的大臣,死劾上书,可不用到司礼监递折子,亲自携带手本,到皇极门外敲响登闻鼓。
“杨继盛?这个骨头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嘉靖帝十分恼火,一早上就被人扰得不得安宁!
“这个,这个小的不知。”冯宝支支吾吾,心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就连前一阵子宁远伯炮轰北京城,都没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