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阳关下,人声鼎沸,战马嘶鸣。
两支大军撞在一起,如同针线般相互穿梭,很快便分不清身边的是敌人还是战友。
战鼓擂动,宛若奔雷,激涌着内心的热血。
一名小卒被人流推动,不由自主的向前冲去,彷徨,迷茫……
一名敌军与他对冲而来,手中的战刀闪过一抹寒光,直接向着他的头上砍去,只是这刀还未落到他的头上,那名敌军的头颅就被一杆长枪完全洞穿,强大的力道直接让他整个身体向后飞了出去。
一名汉子出现在这小卒身边,冷声道:“如果不想死,就杀死敌人。”
说完这句话,这汉子便提着长枪,策马继续向前冲杀。
这名小卒一咬牙,大吼着跟上这一骑,然后举刀,将一名敌人砍倒,鲜血瞬间溅射到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觉得那些鲜血比滚烫的开水还要灼人,但他根本来不及感受,因为有一名敌人又冲了上来,他便只能继续举刀,劈砍……
如此不断重复,很快他身上已经满是鲜血,而他麻木的眼神中,仅剩下一丝嗜血。
这就是唐国的男儿,还来不及经受任何训练,便直接推上战场,然后在一次次的冲杀中,成为一名士兵,当然,更多的是就此死去。
刘东平是一名老兵,但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他也是第一次参与进来,他很清楚,这一战的胜败,将决定身后这道殇阳关的归属,将决定唐国是少死人还是多死人。
如今整个东南战场的战局都已成定局,所有才将所有兵力集中在殇阳关,做最后一搏,这是背水一战,也是唐国这半年以来,第一次主动攻击宋军。
一柄斩·马刀突然横扫而来,他身下的战马顿时向着黄沙上栽倒,而他身体也直接飞了起来,他身体在空中一旋,手中长枪在空中一旋,将一名宋兵钉杀在黄沙之上。
他转身看了殇阳关的城楼一眼,城楼上只有四名魁梧汉子,赤着上身不停擂动战鼓,汗水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芒,今天的鼓声,会一直响,直到最后一名唐军倒下。
“这一战会输,但就是输,也要打出唐国军人的气势。”
这是老将军万事安在接到命令后,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刘东平当时就在老将军身边,跟他一起的,还有个叫冯铎的家伙。
他们两说好了,等战事彻底结束,一定要叫上那个叫墨言的家伙,陪他们喝一杯庆功酒,只可惜现在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正在他失神的瞬间,前方扛着战旗的同袍直接被一支箭矢射杀,而那杆战旗则是被一名宋兵一刀砍断,缓缓飘向地面。
刘东平直接将手中的长枪掷出,长枪穿过战旗的绳索,钉在地上,剧烈摇晃。
刘东平抽出腰间的战刀,快速来到战旗旁边,右手将那些冲向战旗的敌人斩杀,左手则是握住长枪,将战旗拔起来,然后撤下身上的战袍,将战旗绑在自己身上,继续向前冲杀……
黄昏,殇阳关被攻破的消息很快传开,所有守城将士几乎全部战死,也有很多冲散的部队无法收拢,而这场战斗的伤亡,也无法统计。
告此,两国僵持了半年的东南战局,以唐国失败而告终,而唐国的东南门户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宋军继续北上。
而据此万里之遥的唐国都城,燕京,此刻一个身穿金红蟒袍的老人走出宫门,一张呗岁月刻满痕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许多官员在经过老人身边的时候,都会恭敬的行礼,走远后又低声议论起来。
方才在朝堂之上,面对皇帝陛下的质问,面对许多大臣的质疑,老人只说了一句话,“墨家人会为唐国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个回答,皇帝陛下当然不会满意,因为他要的,是胜利,而不是墨家会做什么。朝堂上那些大臣也不会满意,因为他们要的是安全,能够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的安全。
但老人只能这么说,除此之外,他不敢做出更多的保证,他也不需要给任何人一个明确的交代,因为墨家藏书楼里的那些名字,就是最好的交代。
十年前,他带领墨家,带领唐国,击退了宋国,但十年后,他没有任何把握,因为他已经老了,老到上朝都会觉得气喘,因为墨家已经没有了能上战场的男儿,唐国也是一样。
老人仰头看着天空,许久后踱步走下阶梯,走回墨家。
墨家门前,两名侍女快速走出,搀扶着这位墨家老太爷进入大门,每一步都显得小心而谨慎,这位老太爷一旦倒下,对整个墨家乃至整个唐国来说,都将是无法承受的损失。
老人一进门,就听到墨家大厅中吵闹不休,老人不由得皱眉道:“怎么回事?”
两名婢女对视了一眼,左边那人道:“听说南方战局失利,主人们都在争论派谁出征。”
老人皱了皱眉,移步向着大厅走去。
随着老人走入,所有人便都停下了争论,同时对着老人行礼。
老人走到主位上,坐下后并没有开口,所有人便也都恭敬的站在一边,噤若寒蝉。
老人扫视了一圈,淡然道:“吵什么,说出来我听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后,一个男人上前道:“大伯,皇帝陛下怎么说?”
老人直接道:“墨家组训,任何墨家子弟,不得参与朝政,难道你不知道?”
这男人急忙道:“不是,我就是想知道父亲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安排。”
老人看着他,问道:“我如果让你现在披甲上阵,你会去?你敢去?”
众人嘿嘿笑道:“也不是不敢,只是我若去了,家里的生意就没人打理了,生意一旦停下来,这一大家子吃饭都成了问题。”
老人点了点头,看着其他人问道:“那你们呢,谁愿意去,谁敢去?”
众人又开始议论起来,半天后一个男人开口道:“要我看,要不就让墨言回来吧,作为墨家嫡长子,这个时候,他有责任顶上去。”
其余人便点头道:“说的是,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这时候站出来,不仅能为唐国尽一份力,还能挽留墨家的名声,也算不枉他这个墨家嫡长子的身份。”
老人又看了这些人一眼,开口道:“当初你们追杀他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最先的说话的男人说道:“大伯你也知道,墨言带走的,是墨家禁物,我们追杀他,还不是为了整个墨家,如今叫他回来,为的也是墨家,从始至终,我们可都没有任何私心。”
其余人便都跟着点头。
老人摇了摇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所以不会再让我的孙子也死在战场上,所以我是不会让他回来的,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男人便皱眉道:“那谁代替墨家出征?”
老人起身道:“如果你们都不想去,那就我去吧。”
老人说完,便由两个侍女扶着,向着外面走去。
所有人全都皱起眉头,如果真由老爷子亲自出征,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他们这些墨家的男人,都将成为笑话。
这时候一个紫衣少女走了上来,开口道:“我替哥哥去。”
所有人全都一愣,转身看着站在老人前面的少女。
老人皱眉道:“小语,你胡说什么,墨家还没到要让女人替男人上战场的地步。”
紫衣少女摇了摇头,“这是哥哥作为墨家嫡长子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哥哥不在,便由我来替他,因为整个墨家,谁也没有这个资格,谁也不配代替他出征。”
老人愣了愣,然后笑着道:“不愧是我墨衡的孙女,爷爷答应了。”
老人这话一出口,屋子中的众人全都紧皱眉头。
老爷子上战场也就罢了,毕竟老爷子是墨家的主心骨,是唐国的主心骨,还算情有可原,可若是让一个女人上战场,那整个墨家的男人,今后在唐国怕是都要抬不起头来。
先前那名男人上前一步,正准备说话,老人便直接道:“如果你们不敢去,就别再多言。”
所有人也就都闭了嘴,他们都很清楚,老爷子说出来的话,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只要他还没有倒下,整个墨家就还是他做主,整个唐国就还得依靠他。
老人继续道:“传令下去,立刻给墨鱼打造战甲,明日一早,就由墨鱼代替整个墨家,出征南方,我要让那些南蛮子知道,我唐国即使没了男人,也能把他们赶回南方去,我也要让唐国知道,墨家即使男人已经死光,墨家的女人一样可以领着他们取得最终的胜利。”
老人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墨语,柔声道:“从此刻开始,整个唐国的军队,都由你调遣。”
墨语接过令牌,语气坚定的道:“墨语定不让爷爷失望,也不会让唐国百姓失望!”
她看着手中的令牌,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墨玉令,是唐国最高军令,整个墨家,只有两块,当初墨家老爷子一块,坐镇燕京,墨渊一块,冲杀在最前线。
后来墨渊的那块,被墨衡交给了墨言,连同屠戮和《镇鬼》一起,带着离开了墨家,如今这最后一块,便交到了墨语的手中。
两块玉牌,代表的不仅仅是对整个唐国军队的调遣,更是整个墨家的最高话语权,甚至是整个唐国的未来。
墨衡,这位唐国的支柱,这位连皇帝陛下都敢斩杀的人物,如今竟然将这一切,都交给了那对兄妹,若不是老糊涂了,就是气疯了。
一个注定活不过二十岁的可怜虫,拿着墨玉令,有何用,弄不好最后都要跟他的人一起,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地方,一个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的孤僻少女,拿着墨玉令,便要带领唐国出征,别说宋国会笑话,唐国都会觉得是笑话。
只是老爷子已经下定决心,那他们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老人看着紫衣少女,柔声道:“今夜去看看你母亲吧。”
墨语摇了摇头,“还是不去了。”
老人也没有多说什么,被两个侍女扶着,走向书房。
书房门前,一个灰衣老人躺在一张长椅上,嘲讽道:“年纪打了就别这么大火气,当心撑不了几年,你要是倒下了,这唐国就真的完蛋了。”
墨衡对着两名侍女挥了挥手,两名侍女便行礼退走。
墨衡走向这位灰衣老人,竟是抱拳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早死晚死,也都是个死,这一生都给了唐国,我就算还想在出点力,也没那个力气了。”
灰衣老人坐了起来,点头道:“你啊,就是太执着了,如果能够放下,也不至于滞留半生而无法更进一步。”
墨衡苦笑道:“圣境又如何,在大势面前,还不是一样无可奈何?”
灰衣老人摇了摇头,“跟你说不清楚。”
他给墨衡让了一个位置,问道:“现在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年轻人,还是放不下?”
墨衡叹息道:“一声所执,又怎可能轻易放下。”
两人都不在言语。
许久后,墨衡问道:“墨言的问题,真可以解决?”
灰衣老人摇头道:“还是得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也只能给他指路,至于他能走出多远,我可不敢保证,不过这对兄妹挺有意思。”
墨衡感慨道:“走出多远无所谓,只要平平安安,我就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了。”
灰衣老人皱眉道:“你这是认输了?”
墨衡摇头道,“不管结局是什么,只要他活着,就是我赢。”
灰衣老人点了点头,“还真是。”
墨衡又问道:“天绝楼下的东西,可有异动?”
灰衣老人摇头道:“我还在燕京,暂时无事,我如果离开了,不好说。”
墨衡突然叹息道:“虽是一生所执,可最后还是逃不过私心。”
灰衣老人摇头道:“我却不这么认为,相对整个天下来说,唐国终究还是太小,若失一国可守天下苍生,便不是私心。”
墨衡摇头道:“我没院长大人想得那么远。”
灰衣老人不置可否道:“所以我是院长,是千圣之一,是决定这方天地规矩的人,而你撑死了也就是一个枭雄,甚至连一个心结都无法打开,到死也只能选择守着唐国这一亩三分地。”
墨衡感慨道:“人生百味,各得其所,死得其所。”
灰衣老人点了点头,“无憾便好。”
……
……
夜。
在燕京郊区的一座小山上,有着一座寺庙,寺庙不大,寺名天音。
一个身穿僧袍的妇人跪在庄严的佛像前,轻轻敲击着木鱼,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
清香缕缕,梵音声声。
妇人突然停下敲击的动作,闭着的双眼滚落出两行泪珠。
十年前,她离开墨家,因为他的丈夫,死在了南方战场。
她清晰的记得,他在离开的时候,跟她说过的话,他说他杀完了敌人,就会回来,可她只等到了一个名字,连尸体都没能见到。
她谁也不怪,因为她知道,这是墨家男人该有的宿命。
于是她选择了空门,选择了青灯黄卷和木鱼,因为她不想有一天,也看到自己的儿子上战场,更不想等到的是自己儿子的名字。
好在,她的儿子天生怪病,不用承担墨家男人该承担的东西,好在有那位院长大人,给他指明了道路……
她觉得,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那么不论他在哪里,不论自己如何想念他,都是值得的。
她原本以为只要他离开了墨家,不论是唐国还是墨家,一切都跟他在没有关系,但明日一早,她的女儿便要代替她的儿子出征……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丈夫死了,自己的儿女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佛祖,为什么?”
她看着神像,低声发问。
佛像依旧面带慈祥的笑容,不作回答。
……
……
翌日。
墨衡站在墨家门前,在他身边,所有身体中流淌着墨家血脉的,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全都依次站开。
一个少女从大门中缓步走出,来到众人之前。
墨衡看着少女,脸上没有任何悲伤,亦或是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已经展现不住悲伤的情绪。
墨衡一抬手,顿时有人捧着一把剑走了上来,双手递给墨语。
接着又有两名侍女捧着战甲,走到墨语身前,然后墨衡上前,亲自取下战甲,给墨语穿上,又帮着她将战袍系上,才说道:“爷爷等你胜利归来。”
墨语点了点头,“我还会把哥哥一起带回来。”
墨衡抬手道:“去吧。”
墨语对着老人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她手中的长剑自行出鞘,她便踩着长剑,御空而去,以此同时,十余位强者同时升空,紧跟着那一袭紫衣。
在这一行人离开燕京的时候,一支千人骑兵整齐翻身上马,同样向着南方而去。
皇城方向,一个长相一般的少女穿着华贵的服饰,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南方的天空愣愣出神,许久后说道:“墨语肯定是我们唐国最好看的女子,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这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