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日子并不好过。
前年当今圣上刚刚继位,突厥的颉利可汗便带着十余万控弦之士南下,直至长安城外四十余里,举朝震惊。虽说后来签下渭水白马之盟,未起争执,但若说没有反攻草原、灭绝突厥之心那便是假话。去年右武卫开进陇右,说是驻兵戍边练兵,可究竟要做什么怕只有那位住在长安龙首原上的帝王知道了。
右武卫大军此时开往陇右却是不占天时。若往前一年还赶得上与颉利的大战,此时却只有诛杀流寇、剿灭马贼了。天可怜见,堂堂大唐精锐,竟只能杀杀流寇维持治安,陇右又哪儿那么多流寇可杀?来此不过数月便清了个干干净净,剩下的这近一年时间全军上下无所事事,闲得大将军天天变着法儿的操练手下军士。
大军既然驻扎在这儿了,自然不能放松,即便大军驻地方圆百里的草木都被无所事事的右武卫大军盖上了大唐的烙印,每日的巡查仍不可放松。不是军规,却是必行之事。
陇右终究是不太平的,突厥虽然远遁草原,却不是铁板一块,颉利名为可汗,也做不到控制每一个部落,总有不安分的部落暗自南下想要劫掠,右武卫所剿灭的马贼流寇十有八九都是这些人。
这些部落多是小族群,人数不多,生存艰难,活不下去才想要铤而走险,又能有多少战力?不必大军出动,一百夫长领麾下将士便足够将其歼灭。打了一个冬天,早就杀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还流窜的不过是探路的罢了,军中斥候足以应对。
陇右千里草原,唯有北部和西面可能发生战斗,至于陇南和东面则是平淡如水。也是,陇南和东面靠近关中,被大军保护得严严实实,会发生战斗才是怪事。天下刚平定不久,大唐又讲究军功至上,一帮杀才整日里被大将军操练得狠了,一个个恨不得把军卒往北往西死命推进,被分到陇南和东面的却只能倒霉得射射兔子改善军中伙食,若说没有脾气却是假的。
程东所领的一队五人斥候便是倒霉分到陇南的一队。作为一名老兵,一身本事都在杀人上,杀兔子算什么事?陇南安全得很,便是兔子也不常见,更是无聊。但程东也没法子说什么,自家校尉惹怒了大帅被一脚踢到这地方,总不能埋怨校尉。校尉年纪是小了点,脾气暴很正常,惹怒大帅也是因为想要给兄弟们换块能杀流寇的地方,进而打了现在驻守北边的校尉,还好死不死的被大将军看到了,最多是好心办坏事。
“程叔,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换个地方,这地方闲得浑身直痒痒,校尉还成天黑着个脸,一来气就踹人,今天出营的时候又被踹了一脚,日子可没法过了。”程东身后的一个很年轻的后生苦着一张脸,牢骚道。
“小三子,这不过三个月的光景就扛不住了?还有得受呢。”程东笑了笑,回道。
“都三个月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小三子耷拉着脑袋,那副委屈的样子看得其它四人哈哈大笑。
“别笑了,看前面,怎么有烟?”程东不过笑了笑便停了下来,从军几十年的他早就养成了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一回神便看见远处那道明晃晃的烟。陇南一带靠近关中,突厥人是决计不可能跑到这儿来的,这烟也不浓,不似狼烟,倒像是随手生火的样子,怕是个远行的。
不过片刻,程东的心里就有了计较,但该有的警惕还是要有,这才出声提醒。小三子等四人也是跟着程东许久的人了,行事也带了些程东的影子,当下也收起了笑意,紧了紧手中的长槊,驱马向起烟处赶去。
离得近了,程东心里的嘀咕更多。他拿不准眼前这人到底是敌是友。若说是突厥的探子,却不像,年纪这般小的一般都是部族的未来,万没有送进陇南送死的可能。与突厥打了那么多次交道,程东还是有些了解的。可是,若说这人是唐人,又不像。头发如此短,衣裳又如此怪异破烂,手中的兵刃也是奇怪,自己印象中好像没有人用过这种兵刃,倒是种地的时候会用到这东西,但也要大许多。
待到眼前,程东不由得暗暗发笑。原来是个行者在此歇脚罢了,只是可怜这孩子年纪不大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衣服烂成这个样子怕吃了不少苦。思及此处,心中的警惕不由得轻了几分,等看到这人面对长槊微微颤抖的双腿,警惕连一分也没了。
不过一个没见过血的孩子。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程东虽然已经不把这人放在心上,但该问的还是要问,这人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出现在这里还是很可疑,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唐人可没有不知道右武卫大军就在陇右的。
少年郎听到眼前这汉子口中那弄弄的关中腔,神色一呆,转而便暗淡下来。程东很惊奇这少年面色的变化,这种面色他以前经常见到,那些被他砍中要害的敌人脸上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在怕什么?
“小子,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岁几何,因何到此,可有文书在身?”程东虽然很好奇,却不在意这一点。经过一番短暂的观察,他愈发觉得这少年郎可疑。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用得却是一种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料子,和背上的包裹一样。脚上的鞋子也很奇怪,手中的奇门兵刃更是让程东双眼一紧,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长槊,眼中不自觉地带着一丝杀气。他发誓,刚刚在那兵刃上看到了一点寒光,以前只在百炼横刀上见过,原没有那兵刃来得刺眼。
这小子的头顶上还趴着一只雪白的貂儿,很小,但很凶,嘴里的尖牙都露出来,龇着一身毛随时都要扑过来一般。这小貂儿一看便不是凡品,自己也是见多识广的,还从没见过浑身洁白如雪的貂儿,在加上这小子一张白净白嫩的面皮,像富家子多过穷小子。
程东挺了挺手中长槊,促马上前一步,双眼圆睁死死盯着这小子的一举一动,大声喝道:“小子,聋了吗?快说!”
眼见着小子一脸灰白之色,仿佛破罐子破摔了一般,所开了手中的奇门兵刃,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一屁股就做到了地上,双目无神地不知道盯着哪里。程东知道此时再问也没什么用了,当下把长槊往马上一挂,微微摆手,五人齐刷刷地下马,上前两步来到少年面前。
程东一把拿过那柄奇怪兵刃,拿手一弹,看着锋口倒吸一口冷气。这东西绝对是杀人的利器,也不知出自哪位大师之手,锋利之际,上面还带着一丝血迹。拿手捻下点放在嘴角闻了闻,不由得撇了撇嘴。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羊血,真是白瞎了一柄神兵。
小三子是个急性子,趁着程东看那奇怪兵刃的功夫一把夺过这小子背着的包裹。那怪模怪样的东西他早就盯上了,当下就翻了起来。一个银色还没巴掌大的小铁盒子,琢磨半天打开盖子,却只见一个绳头和一个圆圆的东西,看不懂。两个黑色的盒子,一个很薄一个很厚,中间还用一根线连着,左敲敲右敲敲没什么反应,还是看不懂;一个银色的铁盒子,晃了晃里面有水声,这个小三子却是看懂了,是个水壶。当下不由得撇了撇嘴:有钱人的水壶就是不一样,还是银子做的,比自己那臭烘烘的羊皮水囊好多了。
再翻翻,只剩下两个发芽的圆滚滚东西和一根红中带着几点黄色的棒子,这些都看不懂,倒是剩下的四个东西看懂了,那东西小三子表示自己从军前贪嘴也没少吃,山里面多得是,没什么稀奇的。
程东没有理会小三子,摆摆手示意其他三人在周围看看,顺便警戒,自己则来到那个正烤着的羊跟前。眯着眼闻了闻肉香,不由暗叹这小子烤得一手好羊肉。一低头,就看见一个锅,里面一锅泛着油花的汤,再看去,旁边放着一柄红色的小刀,拿起来试了试刀口,又是一口冷气倒吸。好嘛,这小子的凶器是一个比一个强啊!
还有一个白色的小包裹程东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此时看完了所有东西便随手拆开,只见到一包裹白花花的东西。程东咦了一声,食指在上面沾了下放进嘴里,当即被齁得直吐唾沫却舍不得吐出来。一把把包裹攥在手里,接下腰间的水囊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一回头就看到小三子正要把一个银色的小盒子揣起来,不由大怒,三步并两步过去冲着小三子就是一脚,怒斥道:“把东西给老子放下,一件儿都许动!”
说完,也不理一脸茫然中带着后怕的小三子,一把拎起瘫倒在地的少年郎,顺势按住想要扑过来咬人的小貂儿,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焦急与欣喜:“小子,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青盐又是从哪儿来的?”
少年郎死灰般的脸上恢复了一丝神采,却仍带着一丝茫然。在程东焦急的目光中,悠悠然说出一句话,那一口标准的关中腔让程东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茫然了几分。
“大叔,如今是什么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