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柔香出声唤道。嗓音踌躇,欲言又止。
夏以沫脚步顿了顿。有一刹那,那停在宿痕居门外的双腿,如灌了重铅般,僵硬的有些发疼。
但最终,她只是浅声吐出两个字“走吧”,便复又提起脚步。
日光晦暗,将她单薄的身影,拉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
看到她,阮元风似有些意外。
“夏姑娘。”
男人开口。常年握剑的右手,掌心处缠着雪白纱布。
察觉到她的眼光,阮元风下意识的将右手束在了身后。
“不知夏姑娘来找本王有什么事情?”
掩住因为女子的出现,胸口微微掀起的波澜,男人开口,语声是一贯的温和与淡然。
夏以沫一双清眸,落在他身上,“那天夜里,多谢阮将军的救命之恩……”
当时,若不是眼前的男人出现,她大抵已经死在了那个刺客的剑下了吧?虽然其时,眼睁睁的看着宇文熠城舍她而去救另一个女子,已令她生不如死,但既然能够活着,她便会好好活着。所以,她是真的很感激面前的男子,在那一刻,救了她。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夏姑娘无需客气……”
避开她澄澈双眸,阮元风淡声道。
夏以沫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阮元风却忍不住望向她。面前的女子,一如他初见之时的清丽绝艳,只是,当日一双如星辰璀璨的明眸,到如今却终究染了几分藏也藏不住的悲凉和哀伤。
是因为那个男人吧?
阮元风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却仍是咽了回去,只道,“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夏以沫颊上携出一丝笑,“已经无碍了……多谢阮将军关怀……”
顿了顿,却是抬眸,极专注的望住对面的男人,“夏以沫有件事想要拜托阮将军……”
阮元风心中微动了动,缓声道,“夏姑娘不妨直言……”
夏以沫面容极淡,轻启的唇瓣,一字一句,如清水无波,“请阮将军带我出离国……”
阮元风却是一颗心骤然一跳。敛平了,方道,“夏姑娘的意思是……”只是,话出口,那先前被压抑下去的心跳声,复又微微急促起来,像不受控制被拨动的琴弦,余音渺渺,萦绕不散,勾出人心底最隐秘的所在。
夏以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阮将军应该也知道,宇文熠城想将我送到青云观清修的事情了吧?”
阮元风自然知道。宇文熠城昨夜来找过他,直言他想留下面前女子的心意。他很清楚,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个男人,不是希图与他讨价还价,亦不是为着征求他的同意,他来找他,仅仅只是一种通知,一种宣告罢了。
他能看出来,暂时将眼前的女子送往青云观,是那个男人能够妥协的最底线了。如果自己再执意逼他放弃她的话,或许他真的会不惜与褚良国决裂,任由自己撤兵而去……
但这一切,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让面前的女子知道。
所以,阮元风只是装作漫不经心的道,“宇文陛下迫于本王的压力,不得不将夏姑娘你送走,但私下里大抵又觉得十分的不甘心,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折衷的法子吧……”
夏以沫眸中难掩的掠过一丝苦涩,唇畔却仍牵出些许笑意,“是呀……”
阮元风望向她,似要做某种确认一般,“夏姑娘难道不愿接受宇文陛下的这种安排吗?”
夏以沫笑了笑,“对我来说,惟有走与留两条路,再没有其他所谓折衷的法子。”
她的眼里,向来容不得半点沙子。况且,她又极其贪心。对她来说,如果不能拥有一个人的全部,那她宁肯一分都不要。
要么爱,要么不爱,本就没有中间这条路可走的,不是吗?
阮元风的视线凝在她身上。说这话的女子,面容极淡,笑靥清浅,如冬日初始飘落的第一片溶雪,未染纤尘,自在如斯。
他欣赏她的不正是这一点吗?
心底不经意的掠过这一番认知,阮元风有须臾的恍惚。但旋即便释然。是呀,他极之欣赏她。也许自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这种情绪便已在他的心底,不知不觉的滋生了吧?面前的女子,行事每每都出人意料,不同于他所接触的任何一个女子……
她是这样的特别。让他不自觉的想要接近,想要探究……或许,他对她,不仅仅只是欣赏吧?
但那藏得更深、更隐秘的某种情愫,他却不想追究下去。
但他却突然很想知道,面前的女子,她对他,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心随意动,在理智阻止之前,阮元风甚至真的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何要本王帮你?”
微微急促的心跳,在问出口的刹那,仿佛有片刻的停顿,阮元风不知自己在期待些什么,逸出喉咙的嗓音,却是极缓,甚至带些涩然,问道,“为何是我?”
夏以沫似有些意外他会这样问,下意识的抬眸,略带讶然的望了望他,然后,唇边浮起一丝笑,道,“比起将我发配至青云观,想必阮姑娘更希望我能够彻底离开离国,好与宇文熠城再无瓜葛吧……想来为着让令妹真正安心,阮将军也一定会帮夏以沫这个忙的……”
她显然误会了阮元风问那番话的含义,只当他想让她给他一个帮她的信服的理由。
即便阮元风从未希冀过,会从面前的女子口中吐出丝毫他曾期许过的答案,但当真听得她这样说,只将他的帮忙,当成一种对彼此有利的交易关系之时,他的心中,仍是不可避免的掠过一丝失落。
但这样的情绪,很快便被他抹了去。
男人只淡淡道了一个字,“好。”
无论她是因何要他帮她,他都会答应。无论是为着迎霜,还是单单为着她的请求。
听得他的应承,夏以沫真心一笑,“多谢。”
顿了顿,“只是,还要烦请阮将军多帮忙带一个人……”
阮元风心中一动,“夏姑娘说的可是身在天牢的司徒陵轩?”
眼底浮起一抹苦涩,夏以沫笑了笑,“若只是我一个人离宫的话,我也不会来求阮将军……阿轩他……如果我要走的话,一定是得跟阿轩一起走的,我不能让他再继续留在天牢里……”
阮元风心中却又是一动,忍不住问道,“然后呢?夏姑娘是打算,出了离国之后,再与司徒国主重续前缘吗?”
话出口,便即后悔。阮元风紧紧抿着唇,刹那间甚至不敢去看对面女子的反应。他自问问出这句话之时,心中并无半分的杂念,只是下意识的想要知晓她的打算,可是,当这样的言辞出口之后,他却陡然醒觉自己原是如此的卑劣……对那个她想要与之携手离开的男子,他竟不知不觉的起了妒忌或者羡慕的情绪吗?
即便不看她,阮元风也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因为他方才的这番话,女子蓦然望向他之时的错愕。
垂在衣袖里的双手,不由的紧握成拳,阮元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听对面的女子涩声笑了笑,“阮将军是觉得如今的夏以沫,已经配不上阿轩,所以才有此一问的吧?”
阮元风未料到她竟会如此误会他话中的意思,墨眸落向女子唇边强撑的微苦笑意,心,便微微一疼,语声亦不自觉的放轻,“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欲待解释,夏以沫却低声截断了他的话头,“你说得对,如今的我,的确配不上阿轩……”
顿了顿,浮在唇角的那一抹浅笑,却仿佛更淡,像是笼在茫茫薄雾里的一星点模糊的印子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再也寻不着。
阮元风心中不知为何,只觉一揪。半响,方道,“若司徒国主是真心喜欢夏姑娘的话,他必不会介意姑娘你另嫁他人之事……“
语声一顿,男人将含在唇边,几乎冲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想告诉她,若他是那司徒陵轩的话,他必不会介意她是否嫁过别的男子,只要从今以后,他与她在一起就可以了……
但这样的话,他终究是没法出口的。于他自己,抑或是于对面的女子而言,这样的话,他都注定没有立场,不是吗?
只是,看的这样清,那压抑在阮元风心底的一股莫名的郁郁之感,却并没有丝毫的消减,反倒越发的沉重起来。
听得他的话,夏以沫却是一笑,“我并不是认为阿轩会嫌弃我……”
垂眸,遮去瞳底的湿意,“相反,我相信,阿轩会诚如阮将军所说,什么都不介意的与我重新在一起……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是配不上他……”
女子语声极缓极轻,破碎如同水银,“我辜负他在先,我配不上他……”
她说的这样的平静,清丽如梨花初绽的脸容上,除了容色越发苍白了些之外,也瞧不出什么其他情绪来。
阮元风却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那些埋藏在她平静面容下暗流汹涌的悲伤,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心,也便随之微微一疼。
许久,方才敛尽了这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道,“昔日之事,本王也略知一二……”
顿了顿,平平语声,终究还是不由的染上了几分宽慰,“在那样的境况之下,夏姑娘也是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吗?夏以沫不知道。她甚至无法回想起当日她做此选择之时的心境……但,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她想,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尽管事已至此,她仍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也当真是可笑……
所以,夏以沫只笑了笑。
阮元风却是心中难掩的一涩。思虑片刻,也只道,“夏姑娘所求的,本王一定尽力助你达成……”
他能为她做的,她想他为她做的,也惟有这一点吧?
意识到这一点,阮元风心底终是淡淡掠过一丝失落。
夏以沫却是真心感激于他,“阮将军,多谢……”
毕竟,若是想要与阿轩一起离开,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也惟有面前的阮元风了。只是,就算有阮元风出面,那个男人就真的会放他们离开吗?
夏以沫不确定。
顿了顿,“其实,我也只是未雨绸缪罢了……也许到时候不需要劳烦阮将军你出马,宇文熠城也会放我离开的……”
那是她最希望的结果。
可是,如果那时,他真的那般轻易的放她走,她又会忍不住的失落吧?
多么矛盾。
事到如今,她仍是放不低他。
不过没关系。
给出的真心,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收得回,但她会一点一点的将那个男人,从她的心底抹去。天长日久,总有一天,她会将他放低。
如风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