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10日,陈义天和陆达慧出发北上北平。火车一路开开停停,刚进河北,火车就因为战事而只运输战略物资。陈氏夫妇不得不找了家旅店先住下来。
夜里洗漱完,正准备休息,陆达慧却推陈义天在椅子上坐好,笑道:“把眼睛闭上,我有一份礼物要给你。”
“怎么突然想到要送我东西?”陈义天笑道。
这个东西,陆达慧一直好好收着,本来打算到了北平才拿出来。可看陈义天因为一路所见所闻,心情一直不太好,而今又因为火车停运而眉头紧蹙,于是临时决定提前给他,逗他开心。
“别管,快闭上!”陆达慧笑嗔。
陈义天于是很配合地闭上了眼,只听得一阵翻东西的哗啦响,不由笑骂:“别东西不大,一会儿要我收拾到半夜。”
“我收拾!”陆达慧嗔道,半晌才从包包里掏出个东西,藏在背后,笑道,“好了,你可以睁开眼了。”
陈义天缓缓睁开眼,油灯下,看到陆达慧背着手,脸上染着红晕,笑站在他跟前,心里一漾,心驰神往地笑道:“东西呢?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想什么呐!”陆达慧挑眉笑瞪了他一眼,忙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惴惴不安地问道,“怎么样?”
陆达慧的手上托着一双崭新的藏蓝面儿的千层底棉鞋。
“嗯——”陈义天一下子就猜到了七八分,假意仔细地端详那鞋子,迟迟不开口说话。
陆达慧被他瞧得心里七上八下,怕他一下子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急忙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哈哈,傻瓜!”陈义天见她被自己逗急了,不由哈哈笑道,“你一直拿着,都不给我试一试,我怎么知道好不好。”
陆达慧脸上一热,把鞋往他身上一摔,扭身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有你这么送人东西的吗,不送到人手上,恶声恶语地乱摔。”陈义天臭脸嘟囔。
“不要就还我!”陆达慧撅嘴扑过来就要从陈义天手上抢鞋子。慌得陈义天连忙站起来,把鞋子高高举起。而扑得太快的陆达慧一头撞在他胸上,哑声一叫,一边埋头揉鼻子,一边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往陈义天身上打。
“哈哈,活该!”陈义天乐不可支,由着她打自己,坐回椅子,两下踢了脚上的皮鞋,把棉鞋换上。陆达慧见他换了鞋,也不打他了,臭着脸躺回床上,拉过被子,背对他假寐。陈义天自顾自地跺着脚走了两圈,夸张地啧啧道:“不错,不错,真不错,又舒适又暖和,比毛皮鞋不知道要强多少倍。真没想到我们慧慧还会做鞋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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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两句,还害羞了?”陈义天笑着凑上去,半跪在床边,呼出的热气喷在陆达慧脸上。
“混蛋!谁害羞,有没有眼力劲,明明在生气啊!”陆达慧心里一阵腹诽,好心好意哄他开心,却一句好话都没得。
“乖乖,脱了衣服再睡,要不明早起来会感冒。”虽然没有得到陆达慧的回应,陈义天依然自言自语,还上手要帮她脱衣服。
这一下,陆达慧是装睡不了,睁开眼狠狠瞪了他一眼,打开他的手,坐起来,嗔道:“谁要你帮!我自己会!”
“当然会。我的慧慧多聪明,连鞋子都会做的。”陈义天接过她的衣服,挂在衣架上,笑问,“怎么突然想到做鞋子?”
“我要说了,不准笑话我。”陆达慧望着他的侧影,讷讷道。
“说吧,我什么时候又笑话过你了。”
“经常!刚刚还。”
“我那是逗你玩,不算。”陈义天打了个呵欠,躺回她身边。
“逗我的也不许!”陆达慧先小人后君子。
“嗯。”
“那个,陈妈说,按老规矩,成亲时,新娘子都要给新郎一双亲手做的鞋。我不就是想着,我还没给你做过,就顺便,顺便一下子的......”陆达慧忸怩笑道。
“花了很多心思?你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俩人并肩而卧,陈义天把玩着她的手。
“不告诉你!快睡吧。”陆达慧笑着抽回手,翻身背对他。她才不会告诉他,她都是半夜趁他睡着了,悄悄爬起来在书房里做的。
陈义天贴过身去,缠着她一缕头发,低声笑道:“傻瓜,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今天我很开心。”
陆达慧没有理他,暗夜里,翘翘了嘴,满足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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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两日,陈义天买了辆骡车,又找了个向导,带他们去北平。
“先生,这路上不太平,太太还是化妆一下才好。”向导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佃农,姓王,现如今天下不太平,无田可种,便干起了驴夫走卒的营生。人生没有目的地,随雇主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歇脚。
“化什么妆?”如非必须,陆达慧并不喜欢往脸上搽脂抹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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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县城,没走多久,山脉便渐渐起伏于眼前。向导牵着骡子,走在满是砾石的山路上,和陈义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家常,从地里的庄稼聊到战争。陆达慧倒坐在车斗车兜里,看萧瑟的风景,听他俩说话。
出发前,陆达慧照向导的建议化了妆。她头上戴着一顶毛边帽,头发全塞进了帽子里;脸上抹了两把灰;身上是灰色的臃肿的棉袍,分不出男女;宽棉裤的裤脚被她用绳子扎紧,不至于从裤管那里灌风进去。“穿大人衣裳的笨小孩”陈义天初见她的装扮,露齿小声笑道。向导没听见,却恭维说像他们村里地主家的公子。
10月下旬,白杨树早焦黄了叶子,风一吹,便纷纷洒洒。遥看着,它们似乎很远,可路上全是叶子。北方的山不像南方。南方的山是女人,清润隽秀;北方的山是男人,粗犷沧桑。陆达慧看着眼前的风景,脑子里想起昔日青女哼唱的家乡曲调,轻轻地哼了两句,不想勾起了向导的思乡之情。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那个软呀呼嘿,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碗呀儿哟。
茴子白卷心心十八那个层,妹妹你爱不爱受苦那个人呀儿哟。
雪花花落地化成那个水,至死了那个也把哥哥我那个随。
咱二人相好一呀一对对,切草刀铡头不呀么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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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达慧听得入神,若说这词,只觉得比她在新开舞台唱得艳曲还直白不堪,可偏偏从这个男人嘴里唱出来,再落进这昏黄世界,没有一丁点靡靡之想,只让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揪痛感。
“诶,那边有人。”陆达慧正听得入神,忽看见他们走过后的山坡下,晃荡出两个人。
“好像是日本人。”顺着陆达慧的视线,陈义天回头瞟了一眼道。
“是。我看清他们的军服了。”陆达慧踢着腿笑道。
“嗯,别回头,我们走快点。”向导早停了歌声,埋着脑袋,赶了骡子一鞭,加快了步伐。
陆达慧并不想惹麻烦,可当看到日本兵爬上山路,手上竟然还拖着一个人时,还是开了口:“他们拖了个人,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们去看看吧。”
“太太,去不得!那帮人是畜生!”向导压低的声音在发抖。
其实这时候,也由不得他们走或不走。那两个日本兵已经看见了他们并举起枪开了一枪,大声叫道“立ち止まり!”向导听不懂日本话,可他听得懂枪声,步子一顿,就站住了。陆达慧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儿,等着日本兵走过来。
及近,陆达慧才看清日本兵手上拖着的是一个和她一样女扮男装的女子,不过此时她没有戴帽,及腰的长发散乱在身上。陈义天和向导也回过身来面向日本兵。
日本兵显然没发现车上坐着的是个女人,他们只对车斗里的行李感兴趣。陆达慧有些不高兴了,瞪了一眼陈义天。陈义天瞟了她一眼,嘴角噙着笑,走上前一步,压住其中一个日本兵正在翻寻行李的手。
“ばが、あなたは何をしてるの!”被阻碍的日本兵脸上有淡淡的刀疤,他先是有些微微的诧异,然后慌得拾起自己的凶悍。另一个已经端起枪对准了陈义天。向导嘴里不停地蠕动三个字“使不得、使不得”,也不知道是说日本兵使不得还是陈义天使不得。陆达慧依旧淡淡地坐在车斗沿儿上,看着,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陈义天自然也是听不懂日本兵的话,看他的神情,松开手,赔笑道:“sorry,sorry,我是来送你们回姥姥家的。”
对于陈义天的嬉皮笑脸,陆达慧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招来了刀疤的注意:“ふりをした男で、悪い人。”说着,便猥琐地笑着要伸手摸她的脸。陆达慧惶恐地叫着跳下车,躲过他的手,陈义天早嘻嘻笑着跑到陆达慧身边,不停打着手势解释道:“这是我媳妇儿。媳妇儿,就是晚上抱着睡觉,亲亲的。”
陆达慧埋着脑袋,躲在陈义天身后,偷掐了他一把,小声道:“别玩了,小心附近还有他们的人。”
日本兵自然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懂了陈义天的手势——曲起的大拇指相互碰触,哄然色笑道:“亲亲、亲亲。”不知不觉间,他们放松了警惕,枪早丢到了一边。
“私は先に来。”刀疤色笑着,向陈义天和陆达慧走过去。陈义天眸色一暗,却识趣地让开向另一个日本兵挪去。向导哭丧着脸,扭身背对陆达慧。
“来なくても、亲亲。”
这一次陆达慧没有躲闪,只是当刀疤顺着她身子滑下去的时候,她很嫌弃地避开了。
刀疤倒在地上,没有死,腹部汩汩血流。
“为什么不一刀毙命?”陈义天踢了一脚,他脚下早已断气的日本兵问道。
“不好玩。”陆达慧笑道,说着又蹲下去,在刀疤挣扎着要爬起来时,在他原来的刀疤处,轻轻划了个十字,刀疤复又摔了下去。
“好了,别吓着人。”陈义天笑骂道。
听闻,陆达慧才极不情愿地对刀疤道:“算你运气好,放过你。”说完,便在他颈动脉处狠划一刀。
陈义天把尸体推下山崖。
向导呆若木鸡,双腿只是止不住地打颤;而那个原被日本兵拖行的女人,还跪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完全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
“喂,你怎么样了?”陆达慧问她,见她不答话,只好蹲下来,拍拍她的肩,又问了一遍。女人一怔,抬起头,看着陆达慧,仿佛才明白过来一样,哇一声大哭起来。
“你别哭啊!”陆达慧急了。
“先把她弄上车,离开这里再说。”陈义天皱着眉,把女人抱起来,扔车斗里,又对向导道,“你还跟我们一起走吗?”
“走、走。”虽然向导完全没搞清楚状况,但也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得罪不起的。
走走停停又是几日,女人渐渐回了魂,陆达慧依然没有问她当日的情况,女人也绝不开口说一个字。只是在一个繁闹的小镇上,女人看到市集里卖着的各种玩意儿,脸上露出了生气,陈义天便给了她一笔足够让她安顿下来的钱。向导看着生机勃勃的小镇,也不愿意再往前走:“我就留在这里照顾她。”
男人没太多的手艺,但有力气,在陈义天的帮助下,干起拉车的营生,遇到有人搬家,也帮人拉东西扛物件儿,谋得几个钱。女人自始至终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她就在那小杂院的屋子里,缝缝补补,及必要时,才走到门口,在走街串户的小贩手上买点青菜或针头线脑。
离开小镇,出了土垣城门,陆达慧问陈义天,他们不相爱为什么还要凑一块过?陈义天没回答,只在骡背上甩了一鞭子,学向导唱山曲。“你唱得难听死了!”陆达慧站在车斗里,趴在陈义天背上,笑着去捂他的嘴。
骡铃叮当,山梁上,不知谁在唱歌,一声声随着落叶四处飘散。陆达慧把手撑在陈义天肩上,极目张望,却看不见一个人。
风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