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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更改)(1 / 1)

第二天,陆达慧果真没有随陈义天去符宅。倒不是陆达慧怕难堪,实在是因为她丢不开小说,一气看完,折腾到凌晨四点才睡。陈义天猜她不到下午一点是醒不过来,只好留了张纸条,说下午自己去码头,才离开。

陆达慧是被饿醒的,看看表已经午时,乐得一人自在,叫了辆车去甜水巷佟婶家。佟叔刚摆完摊回来,一碗鱼皮、一颗鱼丸都没剩。憨直的老头子一直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陆达慧撑额傻笑:“不好意思,是我没打招呼就来了。”佟婶好说话,像是见自家闺女一样,拉过陆达慧,笑道:“不嫌弃就坐下来一起吃饭。捞仔成天不在家,我们两口孤零零得,你们来,我们就高兴。”

粗茶淡饭,因为有佟婶不时地插科打诨说笑话,吃得宾主尽欢。午饭后,佟婶更是准备换一床新被单,要陆达慧就在她家歇午,等备出了鱼丸,吃一碗鱼丸面再走。

“现在要制作鱼丸吗?”陆达慧一听,来了兴趣,拉着佟婶的手,支吾半天才笑道,“可以让佟叔教我做鱼丸吗?”

“这可是个辛苦活。”

“不怕,那个......”

“怎么还脸红了。我听捞仔说了,你现在可是大家嫂,不兴脸红的。”

陆达慧听佟婶这么说,依旧拉着她的手,只是别开头,忸怩地笑:“佟婶——”

“别嫌我老,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我知道,你是想做给天爷吃。他就爱吃我们老头子做的鱼丸面......”

“没有!”陆达慧急了,攀着佟婶脖子,不要她再继续说,自己则笑着大声嚷嚷,“谁做给他吃了!是我自己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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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陆达慧在佟婶家吃午饭时,陈义天也在符宅用餐。他上午十点准时到的符宅,给符坚看了他的企划书。

“你已经放弃了广州的一切,却又跑到香港做药生意。”符坚取下鼻子上架着的老花镜,“陈义天,你到底想要什么?”

“当然是钱。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算了,不想说就算了。我手上现只有四十万现洋,名下还有两处物业,再加上手头上的股票,全处理了,大概能凑出一百二十万。就这么多,一分多的也没有了。你小子给我省着点花。还有,你要做药,就别跟戈登撕破脸。”

“符老头,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我亲爹呐。”陈义天仰躺在沙发上,看着烟圈在自己脑袋上扩散。

“哼!我是老了,这些钱留棺材里也带不走。不过你必须要保证,真等我走那天,你要替我好好照顾老三。”符坚斜了他一眼,恨恨道。

“符老头,你把我陈义天当什么人。就是你不投资这些钱,我一样会照顾好我三哥。要不这样,我把我次子过继给三哥。”一听符坚说这话,陈义天立刻坐直了身子,掐了烟头,发狠斗勇地道。

“少在那里嬉皮笑脸。你先把长子抱来给我看看?还次子。”符坚依旧语气闲淡。

“这个——”陈义天一下就没了火,摸摸鼻子,笑道,“反正迟早都会有的。”

两个人又扯了些当下时局,以及沙面洋人的动态。陈义天陪符坚吃了午饭,又跑后院同符天佑闲话几句,就往码头去。去码头的途中,不忘打包了一份马蹄糕和凤爪,想着陆达慧过来正好赶上吃。他哪里知道,陆达慧跑佟婶家里蹭了午饭,还在学做鱼丸。

陈义天和龙王、于夏在码头办公室里商量着事。南下的人越来越多,码头不太适合居住,而且如果香港的工厂生产顺利,那么将会有大量的沉香丸、口罩等等东西需要堆存在这里。

“明早八点之前,统计一个准确的数据给我。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老人、多少劳力、多少小孩,每天的花费是多少,吃是多少、用是多少,还有些,你看着办,一定要详尽、准确。”陈义天嘱咐道。

“嗯,好的。”于夏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给他们相应的钱,让他们自行安排吗?”龙王问道。

“这个怕是难。按着这些钱的用度,尽量找个好点的地方,另外安置。”陈义天说完,看看表,微皱了皱眉,已经下午三点,还没见到陆达慧的影子。

龙王和于夏见他的样子,都知道他是为谁皱眉,不由低头默默一笑。陈义天余光瞟到他俩的神情,知道自己又被他俩在心里嗤笑了,但面上依旧镇定地站起来,淡淡道:“小于,你去统计。龙王,你也想想哪个地方合适。那个,我走走。”说着自己一个人,慢慢往仓库区外走,期望能接到陆达慧。

仓库外的路都是泥沙路,天亮时下了一场大雨,到现在路上都全是泥浆。陈义天正走着,见前头一块高地上,站着一年轻女子,正拿手绢擦拭裙角,裙上星星点点的泥污,想是被路过的哪个冒失鬼溅到的。

“这么擦是擦不干净的。你还不如快点回去换一身。”陈义天走上前笑道。

女子撇撇嘴没理他,但停了手上的动作,垫着脚尖,拣着稍微干净点的路,往仓库去。刚走没几步,踩到一块石子,女子脚下一软,整个人就往下倒,幸亏陈义天眼疾手快,大步上去,一把抓住她胳膊一拽,免了她摔泥地的尴尬。

“你没事吧?”

女子红透了脸,慌慌张张地一个劲摇脑袋。

“天爷,有什么事吗?”皮猴远远地看到陈义天,跑了过来,及近,才看清那女子,忙笑道,“天爷,上次你不是让我给那帮小孩找先生吗?喏,就这位女先生。”

“是吗?失敬失敬。”陈义天忙拱手而立。

“你——就是——陈先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让你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待女子知道这就是于夏嘴里常挂着的陈义天后,也收起矜持,笑了。

陈义天不好再出去等陆达慧,陪女子往仓库回。三言两语中方知道她学名叫魏瑾萱,天津人,在北京读大学。平津沦陷后,她同祖母南下寻亲不成,辗转住到了这里。

“听说学校在长沙复课,我本来想去长沙的,可祖母年迈,实在不能走远路,我们只好留了下来。”魏瑾萱道。

“小日本长不了。委屈魏先生在这里教这些小孩子,等时局稳定了,我定送你和你祖母去长沙。”

“陈先生客气,我可是拿工资的。嗯,到了,我,先回去换衣裳。”魏瑾萱指了指她住的门。

“嗯,我一会儿来看看你祖母。”

办公桌上还摆着打包的吃食,陈义天撇撇嘴,既然正主不打算来吃,他也就只好另送他人了。等了一会儿,估计魏瑾萱已经收拾妥当,陈义天提着那一包马蹄糕和凤爪,去找她。

在仓库门口,摆几张椅子坐下,陈义天才看清魏瑾萱的样子。小个子,小手小脚,小脸儿,偏偏长了张大嘴,因此算不上好看,但是齐耳童花头,配上丹宁蓝的土布旗袍,显得人特别精神。她祖母七十有六,额头勒着黑色缎面绣花抹额,身上穿着上个世纪的老式袍子,脚上是

黑色云纹布鞋,看鞋形,老太太的脚是缠过后来又放了的半文明脚。老太太见陈义天瞟了一眼她的脚,也不避讳,就着她那双脚和陈义天聊起了家常。重点当然不会是她那双脚,而是她孙女魏瑾萱。在老太太嘴里,她孙女就跟天上七仙女下凡一样,五岁念私塾、七岁上学堂、十岁习女红、十四岁考上省立女子中学、十六岁就帮她母亲管家,可惜就是命不好,十八岁上相继亡了父亲母亲。“读书有什么用!倒把终身大事给耽搁了。”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把话带到了魏瑾萱的婚事上,惹得魏瑾萱又羞又急扑进祖母怀里,老太太爱怜地拍着她的背,笑道,“多大的姑娘了,还撒娇,叫人家陈先生看笑话。”“魏先生可是大学生,谁敢笑话她。她不嫌弃我们这帮粗人才是。”陈义天淡笑道。

就这么东拉西扯地聊着家常,陈义天突然脸色一黑。远远地,陆达慧笑盈盈地向他走来。淡粉的立领及膝衫子,敞脚裤,一头半卷的长发是婚后第二次被她绾成了个紧致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真像大户人家里俏生生的大姐儿。若是平常,这番模样,定会惹得陈义天心痒痒,涎脸饧眼上去又搂又亲。可现在,陆达慧手里还提着样东西,她的木屐。她赤脚在泥浆里走,连脚踝上也糊满了泥,还傻乎乎地没看出陈义天的异色,没心没肺地晃着手中的鞋,笑着向他走过去。

“陈先生?”老太太见陈义天突然变了脸,唤了他一声。陈义天恍若未闻,腾地站起来,大步向陆达慧走过去。

“诶,你什么时候买的这身衣裳?看来我得找时间把衣柜好好整理整理,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陆达慧见他走近,一手举着鞋,一手扯着衣襟,埋头自顾自地臭美。

“把鞋穿上,谁让你光脚的?”陈义天皱眉道。

“进来的路全是泥,穿鞋不好走。”陆达慧笑抬起头,一愣,“诶,你莫名其妙地生什么气啊。”

“我!”陈义天语顿,一个榧子给她敲脑门,“去、去、去,那边水井打水把脚洗了。”

“哦。”陆达慧心情很好,因为她今天学会了做手打鱼丸,被敲了脑门也只自己傻里吧唧地揉揉,听话地去水井那边。

陈义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走到水井边,打了水,缓缓地帮她冲脚。一边冲,一边忍不住唠叨起来:“下次不许打赤脚。要是泥里有石子,铁钉什么的,划伤脚怎么办?诶,你这背上、手臂上都是疤,是不是打算脚上再多几个啊?疤还是小事,你说要是被钉子划破,得破伤风怎么办?你这脑子怎么就不多动动,多想想......”

“陈义天。”陆达慧突然打断他的话,很认真地问道,“你是一直这么啰嗦,还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变得这么啰嗦。”

陈义天的手一顿,丢下木桶,直起腰,瞪在她眼前,一字一字,恨恨道:“被——你——逼——的——”

陆达慧再没忍住,噗嗤一声,双手扶在他肩上,哈哈大笑起来。

被陈义天丢在脑后的魏瑾萱僵在祖母怀里,脸色煞白;老太太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陈先生这么优秀的男人,当然是有妻子的。不过像这样的男人,一般都会是三妻四妾。”

“奶奶!你怎么能让我去给人做小!”魏瑾萱急得压低声音,坐直了身。

“哟,我说你什么了。”老太太羞着脸,魏瑾萱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露了心思,垂了脑袋,不出一声。老太太知道自己戳到孙女儿心头了,顿了顿,缓缓道:“你这傻孩子。做小又怎么样,只要男人的心在你身上,你再生个一儿半女,那还有什么好愁的呢。要咱们还在天津,我也舍不得让你跟他,毕竟年龄大了些。可眼下咱们落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看这陈先生是个善心人,你要跟他,他定会善待你的。我一把年纪,还能陪你多久呢?你有一个好归宿,我也放心,也对得起你九泉下的父母了。”

魏瑾萱本来就对陈义天有钦慕之意,在祖母的这番“道理”劝说下,竟也动了心思。

可怜陈义天,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魏瑾萱祖孙心中的良婿,还在水井边伺候陆达慧冲洗双脚。待洗干净,自己还不放心,亲自检查了她脚上有没伤,才安心让她靸上鞋,又是一番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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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在西村寻了一块地,又请了几个泥瓦匠,赶着造几所木墙瓦房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陈义天白天则出入沙面的法国领事馆及洋行,当年他在广州站稳脚,全靠法国人在背后支持;晚上则由陆达慧陪着,出席一些应酬晚宴。最悠闲的人是陆达慧,要不窝在别墅看陈义天帮她从符天佑那里拿来的小说,要不就去仓库帮魏瑾萱照看那些小孩子。魏瑾萱很喜欢陆达慧过去,她喜欢和她聊家常,偶尔也会问起她在香港的生活,像小孩在哪里读书、陈义天和龙王谁更喜欢吃榴莲什么的。陆达慧也爱跟她说,陆达慧脑袋滴溜溜转,她以为她是看上龙王了。

就这么又过了四五天,到4月10日,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广州。这场激战耗时半个多月,是正面战场的首次大捷,击溃了日军两个主力师团的精锐部队。主流报纸及当局电台更是早在前几天就对战斗进行了实时报告,所以当消息传来,群情激奋,三十多万人涌上街头举行祝捷大游行。

“我们也去吧。”陆达慧很兴奋。

学校、社团、工商企业、自发而来的老百姓,舞龙的、舞狮的......和陈义天他们在北平看到被日军看管的游行不一样,这里的人,每个脸上都扬着喜悦之情,红彤彤好像广州的太阳热烈奔放。

“瑾萱!”人群中,陆达慧看到魏瑾萱带着收容所几个大孩子,忙踮起脚,使命挥手大声叫。

“陈先生、陈太太!”魏瑾萱也看到了他们,带着孩子,挤过人潮,向他们走过来。

“今天没上课?”

“谁都没心思。看,我和这些孩子一起做的旗子。”魏瑾萱向陈义天展示他们做的彩色三角旗。

一行人说着话,顺着人流往前走。

“人真多,你们热吗?”陈义天被挤得脑门上的汗像水一样往颈脖子流。“哈哈,你这头发跟刚洗过头一样。”陆达慧哈哈笑着,拿帕子帮他擦汗。陈义天双手插兜里,由陆达慧给他擦拭,一边走,一边偏着头,对他侧后方的魏瑾萱和孩子们说道:“我们去茶店吧,我请你们吃东西。”

“好啊!好啊!”几个孩子一听有吃的,欢喜雀跃。魏瑾萱呆了一下,才慌道:“小栓子和初初不见了。”

“呀,去找找吧,肯定是人多挤散了。”陆达慧从陈义天脑袋上缩回手,要和魏瑾萱分头去找他们。

“不、不用,你和陈先生先带这几个去茶店。那两小子肯定就在这附近,我带了他们就过来。”魏瑾萱忙劝止。

陆达慧看看几个小孩子对吃的渴望,又瞧瞧陈义天。“行,我们就在前头的水驿楼。一个小时,要没找到,你也过来。那两小子自己找得到回去的路。”陈义天点头嘱咐道。

“好。”魏瑾萱笑笑,转身逆流去寻小栓子和初初。刚一转身,她脸上的笑容就隐去。陆达慧给陈义天擦汗,一手抓住他胳膊、一手在他脑袋、脸上、脖子里一通抹,那么自然。可就是因为自然,刺得魏瑾萱的心,一阵阵痛。而后她又恨,恨陆达慧这个妻子不贤惠,她怎么能这么胡乱抹呢,她应该轻轻地一点点擦拭。魏瑾萱跟在他俩后头,越来越觉得心里憋闷,正想着找个借口走开,就听到陈义天提议去茶店。小栓子和初初是去捡宣传单卖废品,走前跟她说过,这会儿却被魏瑾萱当成了离开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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