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人对陆达慧怀孕的事感到喜悦、兴奋。比如念平,她在高兴了一瞬后,就莫名陷入了深深寂静当中。
“陈嬷嬷切了水果,怎么不去吃。”陆达慧在念平的房间找到了她。小姑娘抱着一个卷发穿蓬蓬裙的洋娃娃躺在床上。
“不想吃。”念平回答得有气无力。
“哦,好吧,是我们念平最喜欢的杨桃哦。”陆达慧笑着也躺到念平的小床上。
念平微躲了躲,陆达慧自是察觉,却没有多说,伸手把小姑娘抱住:“今天在学校好玩吗?望远镜被老师发现了吗?”
“没有,我没有带去。”
“这么听话!”陆达慧捏捏小姑娘的脸颊,“我们念平这么乖,值得表扬。那,周末去南丫岛玩,怎么样?”
念平的眼睛一亮,瞬间又黯了下去,喃喃道:“随便。”
“怎么能随便!念平乖,陪妈咪去嘛。”陆达慧把耍赖的功夫用在了小姑娘身上,搂着念平不停挠她痒痒。
念平躲不掉,急得一边和陆达慧互挠,一边咯咯笑着大呼陈义天救命:“爹地!爹地!救命啊!”
陈义天闻得救命声,撞进念平卧室,一手拧一个,阻止了大小俩女人的“自相残杀”。
“去南丫!”陆达慧还逼着念平答应。
念平早趁机跳下床,跑到门口,还不忘给陆达慧做了个鬼脸,才嘻嘻笑着去吃她的最爱的杨桃。
“什么南丫?”看念平跑出去,陈义天才笑问道。
“孩子心里不舒服,我说周末去南丫岛玩。”陆达慧收起笑容,叹道。
“真是个好妈妈。”陈义天揉揉她脑袋,“放心,有我在,没事。出来吃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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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一家三口在中环坐渡轮到南丫岛。码头时,陈义天他们“意外”地碰到了朱福来一家四口。
“陈先生,巧哇!”朱福来眼睛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巧!一起吧!小孩子有伴也好玩一点。”陈义天笑道。
阳光充足的南丫岛,安静祥和,榕树湾里,泊着几条小渔船。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靠打渔为生,男人们早上出海撒网,女人们就在海边补着渔网等她们的男人载着满仓的鱼虾归来。
陈义天他们到的时候,南丫岛一如既往地那么恬静那么美好,山峦、绿树、竹林、村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连念平他们几个小孩子都忍不住舒展着小胳膊小腿儿,大口大口呼吸着带着咸咸海风的空气。
“这里老人说,多亏了天后娘娘保佑。”陈义天笑道。
“天后娘娘?天后娘娘是谁啊?”念平歪着脑袋问道。
“嗯——天后娘娘——那里有个天后娘娘庙,走!我们去拜拜。”陈义天牵着念平的小手,陆达慧跟在后面。
朱福来夫妇只好苦脸相陪。去天**,他们还不如找一家糖水铺,歇歇脚。朱家的两个小孩子对于去拜天后娘娘倒是都表现的欣喜且乐意。
天后庙并不大,只是一间三开的悬山顶的砖瓦房。房顶砌有花砖;房梁雕了蝙蝠、寿桃等喜庆物件;房檐上,吊着香烟袅袅的塔香;门楣处,大书“天后古庙”四个大字。
进了庙宇,正中有一神龛,上匾额是仿柳公权楷书的四个大字“太后圣母”,下供奉一尊披着彩绸的泥金妈祖像。
“这里有香。”正坐在庙里打盹的庙祝公,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指指香案上的香,又垂了脑袋继续打盹。
一行人自然是点了香,对着妈祖像三跪九叩,只有念平把她的祷告大声说了出来:“天后娘娘,天后娘娘,请您一定要保佑我每次默书都是一百分;保佑爹地妈咪永远恩恩爱爱;保佑爱梅姨姨快点搞定龙潜叔叔......”
念平还没有祷告完,庙祝公就不得不睁开眼,打断念平的话,道:“把愿望写下来,裹着福橘,扔到外头榕树上,谁挂得高,他的愿望就能实现。”
“福橘?”念平一下子从蒲垫上爬了起来。
朱家夫妇对写愿望没什么兴趣,倒是对桌上堆的大红橘子颇为感兴。朱福来和他太太,一人拿起一个橘子,很随意地剥开。
“我要吃!”朱迪哥哥率先开口。
朱太太掰了一半给他,道:“小心酸。回去叫你爹地给你买佛罗里达的大橘子,那个才好吃。”
朱家这边儿在一边嫌弃一边剥橘子吃,陈义天趴在桌子,认认真真地写着他的愿望。
“你写什么?”陆达慧跟过去偷看。
“走开,走开!给你看了就不灵验了。”陈义天轰陆达慧走。
“妈咪,我也要写!”念平也来缠陆达慧。
陆达慧抱起念平笑道:“你爹地说了,这个要自己悄悄写的,不能叫别人知道。你能写那么多字吗?”
念平当然不能,而且她读的是教会学校,根本也没碰过毛笔。她苦哈哈地皱起小脸,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她心里有很多愿望,她是多么期望它们都能成真啊。
在陈义天快写完时,她终于做了一个决定,用画的。
“妈咪,走开,不要看哦!”念平踩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学会了陈义天这招。
“什么不好学,学这个。”陆达慧无奈嘀咕。
这话偏偏被陈义天听到,他刚好写完了一大段的心愿,小心翼翼地折起红纸,摸摸念平的脑袋,骄傲地对陆达慧笑道:“那自然,你也不看看我们念平是谁的闺女!”
“爹地的闺女!”念平很给面子的冲陈义天笑道。
陆达慧哼了一声,离念平一步远,垫着脚,在她后头,偷偷看她到底画了些什么。
“不许偷看!”陈义天一把拉开陆达慧。
“爹地,帮我管住妈咪。”听到陈义天的声音,念平头也没回地要陈义天继续帮忙。
“好的”陈义天笑着答应。他搂着陆达慧的腰,站在念平身后,看护着她。
又等了不到两分钟,只见念平得意洋洋地挥着手中的画,站在凳子上转了个圈,脚下却是一个踉跄。
“小心!”陈义天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念平,“吓到没有?”
“没有。”念平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陆达慧慢慢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画,画中有穿旗袍的女人和穿长衫的男人,还有一个扎小辫的女孩儿及一个哈哈笑的男孩儿。女人和男人,陆达慧知道那是指自己和陈义天,女孩儿应该是念平,那男孩儿呢?陆达慧想想,立刻就明白过来,是肚子里的宝宝。陆达慧再看念平写的字,却是英文单词“Hopethatmomanddadlovemeforever”。陆达慧脑袋滑下一颗冷汗,陈义天说得果真没错,这教会学校读不得。
“走吧!我们去把心愿扔到树上去。”陈义天抱着念平,从陆达慧手上拿过画,一路往院子里的大榕树走去。
朱家急忙忙扔掉橘子,跟在陈义天夫妻身后往外走。
***********************************************************扔完福橘心愿,他们来到海边,沙滩上有一竹寮,专门提供烧烤工具和食材,供城里来的人们自己动手烹饪美食。
陈义天和朱福来负责美食,陆达慧和朱太太照看小孩。孩子们在沙滩上用他们的想象力构筑他们的小小世界。
“想不到陈先生,还是个美食大家啊!”朱福来看陈义天一会儿熟练地给鸡翅刷蜂蜜,一会儿把鱼翻面,不由叹道。
“没办法,谁让自己爱吃。”陈义天自嘲地笑道。
朱福来见陈义天如此,也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亲自动手加工这些食物。他总认为男人应该远离庖厨,更何况是他这样有身份的男人。
“陈先生的百货公司开得老大哦。”朱福来谄媚地笑道。
“哪里好敢称公司,一家百货店,小打小闹而已。”陈义天随口答道。
“哟,陈先生,这可不好谦虚的。我听朱迪说了,现在学校都是用佳家蚊香,还有,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口罩厂喔。我算算,又是百货公司,又是蚊香厂,又是口罩厂,诶哟,不得了,不得了。”朱福来一脸激动,随即又泫然欲泣道,“哪里像我,只在太古洋行谋了一份差事。在香港比不上在上海,必须要寻一份工啊。”朱福来把“太古洋行”四个字说得又重又大声。
太古洋行是英国本土著名的财阀集团约翰史维亚股份有限公司(JOHNSWIRE&SONSCO.LTD)所属企业之一。该公司设于英国伦敦。它所控制的子公司,除太古洋行外,还有中国航业公司、远洋轮船有限公司、中国馆航运合资公司、香港太古船务工程有限公司、香港太古炼糖有限公司等等。
“太古洋行!在太古洋行里得一份差事,比我们这些小本买卖强多了。何况以你的才学,在太古里的位子肯定不低。”陈义天知道朱福来是等着他称赞羡慕,也就不吝啬地虚赞了他一句。
“哎!”朱福来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倒是实实在在,似乎真遇到了麻烦事。
陈义天没有理他,把焦黄鲜嫩的鸡翅翻了一个面儿后,唤道:“慧慧,带孩子们过来了!”
陆达慧忙拉着念平从沙滩上爬起来,到竹寮那里要了水来洗手,朱家的两个孩子也跟在她们身后。
刚烤好的鸡翅、鸡腿给了念平和朱家兄妹,烤鱼给了陆达慧和朱太太。朱太太不好意思地谢过后,再一看她丈夫面前的鸡翅,一半有些焦一半还没有熟。两口子都有些挂不住脸。
孩子们谁都没注意,他们吃得正欢;陈义天夫妇也没理会,陆达慧正把鱼肉剥下来喂陈义天,因为他两手都忙着,正在烤龙虾和牛肉。
“你自己吃。”陈义天含混道。
“吃着呢。”陆达慧笑道,守在他身边,“牛肉该翻一面儿了。”
“嗯。尝尝,好了没?”陈义天递过一串给她。
“好了,不错,好吃。下次把牛肉和茄子串起来一起烤,才好吃。”陆达慧吃着串上的牛肉,忍不住提议。
“好啊,一会儿就试一试。”陈义天又把牛肉翻了一面,才对念平他们道,“念平,带小朋友过来吃牛肉了!”
“对对,这里还有鸡翅!”朱福来终于还是跟着陈义天叫了起来。
孩子们看了看盘子里的牛肉和鸡翅,纷纷选择了牛肉,很不给朱福来的面子。
朱福来嘿嘿傻笑了两声,自己拿起鸡翅吃起来,还自我催眠道:“看着不怎么样,其实味道不错,很入味的。”
朱太太白了他一眼,道:“侬勿吹牛能死哇?”
朱福来立刻就不说话了,其实现在他早就不靠太太娘家,但多年的习惯哪里能说变就变。
如果是别人,可能这时候就帮忙说几句话,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可偏偏朱家夫妇遇到的是陈义天两口子。
这会儿,陈义天正拆着龙虾肉喂陆达慧,而陆达慧手上正烤着她之前要求的茄子牛肉。
朱太太见陈义天夫妇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们,忙给她先生使眼色。朱福来忙恬上脸来,对陈义天笑道:“陈先生真是个厉害人物,什么东西都难不倒。”
“吃货,没办法。”陈义天简洁明了地笑着指了指身边正吃得欢的陆达慧。
陆达慧晓得他是拿自己推朱福来,谁也不理,只安心地吃东西。
“呵呵。”朱福来傻笑两声,道,“我就笨了,这些吃的东西一概不会。这好不容易进太古,压力也真是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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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那些人,对咱们这些华人员工都留着心的。任务给得重,薪水给得少,根本就没拿我们当自己人!”朱福来见没人理他,只好自顾自的继续抱怨。
“侬半天都讲勿到点子上!”朱太太动怒了,一把推开朱福来,卷烫的狮子狗似的头发一根根站立起来。
陈义天神情自若地看着他们夫妻俩,陆达慧不由更加垂了脑袋,心里默默道:“果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终究还是熬不住了。”
原来,早年,太古的白砂糖除了供应香港、广州,每年运往华北一带的也有十数万担,山东也是太古糖的大宗买家。而近年来,随着战事南下,日本在华亦建了糖厂,狼吞中国市场;而广州的有识人士亦在广州本土开建糖厂,因为不用缴纳进口税,价格略低于太古糖。因此,当朱福来进入太古炼糖厂时,太古糖的销量远不如以前好。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打入中国市场,朱福来所识之人只在上海,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陈义天,企图透过陈义天打开他的交际圈。
“陈先生,我晓得侬认识的人多,有机会介绍阿拉认识认识。”朱太太笑道。
“今天不谈这个。来、来,吃这个,牛肉串茄子。”陈义天笑着把烤串递给朱家夫妇,“周二,下周二去荣祥楼,我请客”。
当听到陈义天说不谈这个时,朱家夫妇脸立刻耷拉下来,再一听说周二去荣祥楼,又瞬间精神起来。再呆了不到一刻钟,朱太太便嫌弃起阳光太过耀眼,想要回去。
“你们先走吧。”陈义天笑笑,“我们要搭末班船的。”
等朱福来一家走了后,陈义天租了一条船,一家人一起出海。念平早已经玩累,枕着陆达慧的腿,呼呼大睡。陆达慧靠在陈义天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陈义天一心两用,一边注意着钓竿的浮漂,一边嗅着陆达慧的体香。
“怎么想到要帮朱先生他们?”陆达慧问道。
“其实早些时候,我和太古有合作过。那个时候,还是南天王掌权,太古的糖基本垄断了广州市场,利润相当不错,要想当他们的代理商,必须有关系有实力。不过确实如朱福来所说,太古对华人员工过于苛刻,事情全做,工资最低。所以,太古手底下的华人买办,联合了广州一些企业,开办了本土糖厂,逐步抢占了太古在广州的市场。”
陆达慧专心地听陈义天讲话,这一切对她来说,无意都是新鲜有趣的。
“这次不过是帮朱福来牵牵线,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全靠他自己的本事。而且做生意讲求礼尚往来,互利共赢。只要不是触及底线的,凡事都留三分,没准也有求到别人的地方。”陈义天笑着在她额头轻啄了一下。
陆达慧埋头看了下念平,见她睡得正香,遂又放心地继续把脑袋搁在他肩上,笑道:“做生意你了得,可是孩子的事呢?”
“什么事?我巴望着这胎是个儿子。”
“讨厌,谁跟你说这个,女儿就不行吗?”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再来一个儿子,凑一个‘好’字。如此,老天爷就待我不薄。”
“哼,只怕你这个闺女在吃你儿子的醋。”
“怎么可能。你我都不是小气的人,我们闺女自然也不是。”陈义天笑着弹了下她额头,鱼漂突然沉了一下,“有鱼!”陈义天叫道,放开陆达慧,飞快回竿,一条大鱼被提了上来。
鱼儿悬在半空,海水甩得到处都是,溅了几滴在念平脸上,惊醒了她。
“妈咪——”念平糯糯叫道,迷糊睁开眼,一见大鱼,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一咕噜从陆达慧腿上翻了起来,就要跑去接鱼。陆达慧忙抱住她,笑道:“小心点,这可是海上。”
“好了,你别过来,我把桶子提过来给你看。”陈义天把鱼装进水桶里,交给陆达慧,陆达慧又把它转到念平面前。
“好漂亮的鱼,这是什么鱼啊?”念平蹲在桶子前,把手伸进去逗鱼玩。
“老鼠斑吧?”陆达慧常跟陈妈上菜场,这些鱼大概也能认了。
“东星斑!”其实陈义天分不出来,偏偏就想要接嘴。
“你胡说什么!东星斑是红色的!”陆达慧连忙纠错。
“嗯!真聪明!”陈义天笑着就弯腰往陆达慧脸上亲了一口。
陆达慧一下子红了脸,悄默掐了他一把。念平在旁边哈哈大笑,还羞羞脸。
“回去吧,回去吧!让陈妈把这条鱼烧来吃。”陆达慧不理陈义天,双手搓着念平的脸,逗得孩子一直笑,她也跟着哈哈大笑。陈义天坐在她们母女身边,嗤嗤笑个不停。
海风轻吹,海浪微荡,把一家人的笑声送到了海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