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和况豹躺在荔湾别墅的沙发上,等于夏给他们带外卖。和于夏一起来的,除了两盒烧鹅饭,还有一个消息。
“那个佐藤好像觉出味了。富叔说,他放出去的人回来说,佐藤昨天去了汕尾。”
况豹顿了一下,看着于夏,皱眉道:“那小子还没找到吗?”
“没有。”于夏摇摇头,“不过这都大半月,应该活不了吧?”
“还是谨慎些好。”龙王嘱咐道。
“知道。黑子还在那边找他。”
世界上没有能不付出代价的胜利。这次况豹带人在汕尾烧棉花,他们中间一个小兄弟下落不明。一来担心他生命受到威胁;二来怕他泄露此事,所以黑子带了几个人,一直留在汕尾找他。
“放心,黑子知道轻重。”于夏又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龙王。
“诶,你爸妈和你弟弟现在怎么样?有信来吗?”龙王换了话题。
“上周到了一封信,他们挺好的。我弟弟说,他在成都的华西坝见到了很多有学问的人,他现在跟他们学做学问。他已经有一篇文章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了。”于夏很兴奋,“大龙哥,你说,我弟弟以后能成大学问吗?他要是能当一个主编,斯斯文文地过日子,嘿嘿,我睡着都要笑醒。”
“这有什么不能的。”龙王笑道。
“你是主编的哥哥,我是主编哥哥的兄弟。确实挺不错。”况豹也眯起了眼睛。
“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回香港?”于夏问道。
“再等两天,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就走。你真不跟我们走?”龙王道。
于夏摇摇头,不同于上次,这一次,他脸上满是笑:“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还等我爸妈,还有我弟衣锦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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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正午的太阳过了,三人找了个茶楼吃下午茶。从二楼的窗户望下去,只能看到马路和对街一半的骑楼走廊。路上偶有汽车经过,走廊地上映着人影,晃来动去。
“诶,那、那个!”况豹突然指向骑楼走廊。
“什么?”龙王也探出了头。
一个穿宽身旗袍的女子正在窗对面买咸酸。她的举动很奇怪,不是蹲下来在玻璃罐里选橄榄、芒果什么;也不是弯腰对咸酸指指点点。她直着身子,一手反撑着腰,一手远远地指向玻璃罐,似乎在对小贩说些什么。
“那女的,嗯,是以前新开的歌女吧?好像和嫂子还不错。”龙王道。
“对、对,叫青女,我以前接嫂子的时候见过。”于夏也接嘴,又看向况豹,若有所思的笑,“那女的挺好。”
“嗯,是挺漂亮的。”况豹呵呵憨笑。
“豹子哥,我什么时候说漂亮了?”于夏一脸的委屈,也掩盖不了眉间的奸笑。
况豹反应过来,伸手要打他,防空警报突然拉响,那一拳没有落在于夏的身上,而是猛地砸在了桌上,茶盅应声而起,再跌落下来,茶水洒了一桌。
“先下去避避。”于夏在警报响时已经站了起来。
下了楼来,楼下的卡座慌乱一片。有直径往家跑的;有假装镇定抬头望着天际,细细听着飞机的轰鸣声,期望能叫一声“往东边飞了”;有哭着没主意的;更多的是像况豹他们,往最近的防空洞跑。
防空洞,是临时挖的,容不下多少人,大家都背贴着背,胸挨着胸,像是那千层糕,完全粘合在一起。可即使这样了,还有不少人往里头挤。
“装不下了,装不下了!”
“挪点空呐,这是人命啊!”
“屈死了,老子要死不了,就去打日本人!”
“这天什么时候才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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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像是雷砸在地上的爆炸声,还有愈来愈近的飞机的轰鸣声,哭声、哀求声、诅咒声、破骂声......充斥着整个防空洞。
“求求大家了,把这个孩子接下去吧!”一个父亲,哭着,把自己的小儿拼命往防空洞里塞。小孩子痛得嗷嗷叫,但是在死亡面前,他的痛,被成年人忽略了。
况豹站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看不下去,使出蛮劲,才费力地拨开身边两个人,挤到外头,伸手要从那父亲手上接过孩子。
人堆里,注视着他行动的龙王等,突然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阿豹!”
“豹子哥!”
于夏和龙王都忘记有没有听到声音了,他们只看到洞外白花花地光亮像是夜间的探照灯,耀瞎了他们的眼。
一枚炸弹就紧贴着洞门而下,血腥味很快弥漫了整个防空洞。
没有人敢去看,连自己都不敢看自己。
等到警报解除,人们第一反应是低头看看自己,再左右看看周围的人。
门口好几个,在看了自己和周围后,就昏死了过去。他们的手不见了!他们的脚不见啦!他们的身边紧靠着一个死尸!
况豹的身下护着孩子,他的身上倒着孩子的父亲。孩子父亲的后脑被炸没了一块,身体惨不忍睹;况豹的左脚不停在流血;好在,孩子还有一丝气。
1938年的8月8日,日军再一次对广州狂轰乱炸,被炸得最狠的还不是况豹他们所在的第十甫路,而是旧部前和一德路。
1938年8月8号,况豹从此还是瘸了腿。
很快,况豹就被送到了医院,刚进大楼就吵着要离开。医院里的走廊上挤满了缠着纱布的、缺了胳膊腿儿的、刚从废墟里挖出来满身是沙砾,看不出人样的人......况豹的童年,皇帝还在,家里老人给他讲的故事里,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当然也有牛鬼蛇神和十八层地狱。
地狱!况豹走进大楼,他相信自己是到了地狱。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是该下地狱的,因果报应,况豹不怕。可是眼前黑压压一片,鬼哭狼嚎的,他们又是犯了什么事,要到这地狱里来呢?如果说因果报应,那么,那些向这些人扔炸弹,开枪扫射的人呢?
“回去!回去!老子不在这里呆着!”况豹摔开架着他的于夏和龙王,跳脚要往外走。
“豹子哥,先看看再说,别伤了骨头。”于夏在他踉跄的瞬间抓住了他。
况豹犟脾气上来,什么也不管,于夏拉他,他还吵吵嚷嚷,反手要打于夏。
“干什么!这里是医院!”小个子的护士,端着铁皮药盘,瞪向况豹,又瞟了眼他的脚,对于夏冷冷道,“带他去那边门排队!”
“还在流血,能找个大夫,先瞧瞧吗?”于夏急道。
“跟你说了去那边排队!”护士再看了眼流血不止的脚,丝毫不为所动。每天都有伤员送来,每天都有人死去,小小年纪的护士已经学会了铁石心肠。
“有你这么当护士的吗!”于夏怒道。他可从来没有什么女人、老人不能打的概念,一步跨到小护士面前,就要挥拳头。
“你干嘛,要打人吗!人家那断胳膊的还在那儿等着呐。”小护士没有一点胆怯,说着下巴一抬,示意了下在另一个门外,一个断了胳膊,只有出气没有进的老大爷。
于夏握紧的拳头泄气地松开。小护士嘟囔道:“冲我发什么火,有本事去打日本人,是他们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又不是我。”
于夏想骂她,可是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
听着小护士的话,况豹也歇了火,让他们扶着他去门口排队。他们一边等着,一边拿眼溜瞅着走廊那头的老大爷——最后,他也没有等到医生来救治,就被护工抬走——伤员太多,谁都是要命的伤,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更本就不够用。
况豹的脚伤了筋骨,小脚趾也被切除,医生嘱咐要好好休息,左脚不能下地。
于夏去给况豹拿药,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注视自己,猛一回头,就见药房外头一棵树下的地上印着一道人影。于夏莞尔,第一次见如此笨的跟踪者。
这个跟踪者正是青女,她也到了医院,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臂有细微的划伤。于夏拿了药,慢慢往前走,让身后的女人不至于跟掉。青女亦步亦趋,他快走她就快走,她慢走她也慢走。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况豹那里。
“什么意思?”龙王用下巴指指于夏身后的女人。
“我哪里知道,从拿药就一直跟着我。”于夏撇撇嘴。
“你俩磨磨唧唧什么,痛死老子了!”况豹本来躺在木凳上,这时候呲牙咧嘴地坐起来,去勾搁在旁边的拐杖——龙王刚刚在医院门口买来送他的,而他想先杀龙王再杀卖拐杖的小贩。
青女见况豹这个架势好像准备回去,也顾不了太多,急忙走到他们跟前,求道:“先、先生,请问你们认识木兰吗?”
况豹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另外两个也没打算开口。
“我是她、她朋友。”青女见况豹看她,忙把视线对上况豹,手指着于夏,道,“我见过这位先生开车接送过她。”
“是又怎么样?”况豹忍着痛,问道。因为痛,他面无表情,脸色发青,在青女看来甚是恐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况豹见她哆嗦,没缘由得气恼起来,一双浓眉拧巴在一起。这样一来,青女更是吓得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了。
龙王嘴角噙起笑来,上前一步,站在青女面前,温温柔柔地看着眼前这个只到他脖子的女人:“那小子叫况豹,别看长得像头熊,其实就是一只无害小猫。”青女闻言,抬眼偷瞄了一眼况豹,正瞧到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唬得她立刻垂下眼眸——这只小猫太恐怖了。
龙王假咳来了两声,又道:“你要找木兰?”木兰两个字成功让青女抬起脑袋,正对上龙王绅士般的微笑。此时的况豹心里似蚂蚁挠,他太了解龙王了,此人更本就是个衣冠禽兽。“我知道她在哪里,只是——”龙王缓缓笑道,他本想捉弄她一下:说自己是木兰的朋友,却不知道木兰本名叫什么。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青女竟然噗通跪在了龙王跟前,求了起来:“先生,请您带我去找她。我、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青女要逃离佐藤俊夫,她做好了充足的心里准备,终于等到他离开广州。她找了个借口上街,却发现自己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防空警报拉响时,她和况豹他们躲在一个防空洞里,她认出了于夏,因此也想到了陆达慧。陆达慧是她唯一能说上两句话的人,如果陆达慧肯帮她向陈义天求情,也许陈义天会帮她离开广州,天爷呵,无所不能。她跟着他们到了医院。
见青女跪在地上,况豹心里揪痛,比脚上还痛,痛得他暴躁不已,拎起拐杖就给了于夏一棍子:“娘的,你傻在那里干什么,扶老子回去!”于夏立刻扶起他,龙王也把青女搀起来,道:“行、行、行,我们带你去找她。”
本来还打算这两天就回香港,现在龙王估摸没个十天半个月他们是走不了的:他和于夏有心伺候况豹,可男人毕竟心粗,很多地方会想不到,魏瑾萱倒是个女的,可那女人心思重,这青女看上去好像还不错,再说况豹似乎对她也有一点意思。在医院,青女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瞬,龙王电光石火地从找人伺候伤病况豹想到了况豹的终身大事。青女也晕晕乎乎地上了他们的车。
停在医院门口的小汽车缺了个车灯,挡风玻璃也全碎了,勉强还能开。在龙王的示意下,青女坐上去,和况豹在后排,只是她紧贴车门而坐,也不敢靠着椅背。
车子开出去没多久,于夏就发现后头有人跟踪,跟得颇为明目张胆,连青女都发现了。
“佐藤的人。”于夏道。
况豹皱起眉头,问青女:“怕吗?”
青女摇摇头。她心里其实怕得要死,既怕这些人是佐藤俊夫派来监视她的;也怕况豹他们知道她和佐藤俊夫的关系,不帮她找木兰。况豹侧头看看青女,知道她在说假话,本想奚落她几句,语言却快过大脑,安慰起来:“别怕,那几个是小喽啰,不敢乱来的。”
“小于,前头停车,我去买包烟。”龙王对于夏道。
于夏明了地在裕泰烟行门口停下车,跟着他们的车子在距离他们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也停下来。青女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龙王还要去买烟。
龙王他们是压根没想过青女和佐藤俊夫之间有什么瓜葛,只道是他派人监视他们。这种监视不会产生什么刀枪之争,摆明就是给个下马威——我知道你们的小动作,别让我抓到把柄,要不然有你们好受!
如果在平时,龙王几个肯定不把这下马威放眼里,可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况且现在他们中间,一个伤员、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虽然龙王看不上魏瑾萱,但不否认这几次应酬,她很帮忙,所以龙王把她的安危也考虑了进去。
裕泰烟行和巧元楼一样,都是天义盟的踞点。龙王走进烟行,假意买烟,吩咐掌柜叫人把魏瑾萱接到别墅去,又让他再找两个可靠的身手不错的人去别墅待命。
从烟行里出来,龙王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瞟了眼跟着他们的车子,才掐灭香烟,拉开车门,坐上副驾。于夏看着他,他微一点头。于夏毫无预警地一脚油门轰了出去,很快身后的车子就被甩得见不到影。
当天,况豹、青女、魏瑾萱,还有另外两个小伙子,都上了开往香港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