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1 / 1)

陈义天之所以是陈义天,是因为他总能在各种压力、混乱、挫败、荣耀中找到自己。仔细思量了两个晚上,陈义天便做出了决定,自己干!很快,印刷、散发,再雕版、印刷、散发,大佛岭的人干得热火朝天。可是——

国人有六月飞霜之说,那必是天下出了奇冤。又或者,蒙冤受屈的人,会指天而骂“老天有眼!天会收拾你的!”

现在,老天真得收拾了况豹。

老天有眼?老天无眼!

是,他况豹,混混头子,土匪当家!开赌坊,设花局,打过劫,杀过人,来往船只他要抽头,进出商货他还要拿鲜!有多少商人在上供时,心里没有嘀咕;有多少小贩在交月银时,心里没有咒骂?这样的人,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够!

“天有眼,老天爷迟早有一天会收拾你!”

可惜没人能懂老天爷的迟早。

1940年4月24日,况豹在南海县。

之前,他们刻印了三块版子,把这些传单洒满增城、从化、花县,闹得当局从广州城增派警察去捉拿“反贼”。

“把广州周围都给他热闹热闹,让那帮孙子顾头顾不得腚。”陈义天很是开心。“然后呢?”龙王才不信他只是想闹闹。“好久没回商会了,有些想念。”陈义天挑挑眉。“回商会干嘛?”况豹还是没太搞懂。“玩!”龙王拍拍况豹的肩,“我带欧海、阿荣去黄埔。你选哪里?”

“我......南海县吧。谁跟我去?”况豹手指在广州城外画圈圈。

经过合计,况豹带着章世昭和张鹿儿去了南海。他们赶着马车,车上装了几篮粉葛,走小路,他们要去探亲。

陈义天则带着天坤、天保兄弟去广州——今年天气怪,眼看着又是个荒年,山里是快没粮了,就是山下的农庄,本该插秧的时候,可田里除了野草还是野草——他们要去搞点粮。

在南海,况豹和张鹿儿蹲在墙根儿,把粉葛换了钱,这些钱不多,但够他们三个两顿吃食。他们蹲在河边的地猫馆吃饭,不过一些下水货,况豹吃得很香,高兴时,不由跟章世昭和张鹿儿话起了当年。

那是一个冗长的午饭,他们吃饭的时候,天很亮,似乎把河水都照透明了。

“诶,豹子哥,你看那鱼!”张鹿儿端着碗,又招呼几个小孩去打鱼。

“风把鱼吹上了岸。”有个顶小个的孩子憨憨笑道。

这时候,况豹他们才注意到,这天的风确实有些大,河边疍家的船艇摇晃的厉害。

风越刮越大,天空在极亮之后,突然暗下来,很快便白昼如夜,暴雨从天而降。

“老乡,借个地方!”况豹他们完全是在凭感觉找水栏避雨。

可这几根樁子、薄薄的葵叶,根本挡不住豪泼大雨。雨声很大,雨中夹杂着冰雹。葵叶做的屋顶很快就被砸穿。那顶小个的孩子抱住他妈妈的腿,不敢出声地哭。

一丝不易察觉的声音。况豹突然抱起小孩就往外冲,章世昭和张鹿儿紧跟其后,他们从栈桥上直接往岸上跳。孩子的家人还都傻愣愣地没反应过来。木板咔嚓断裂的声音,风很大,雨遮住了眼。

“妈妈——爸爸——”那个顶小个的孩子,哭得嘶声裂肺。

况豹把孩子护在怀中,不顾冰雹砸在身上的痛,仓皇如鼠四处窜逃。脚下却很难迈步,头有些眩晕,大地有些颠簸。

“去那里!”风雨声完全吞没了张鹿儿的声音,他只能拽住况豹的胳膊往前跑。

章世昭被一碗大的冰雹砸中了头,他抚头的瞬间,已经感觉不到况豹和张鹿儿在身边的气息,他只能双手抱头,半蹲下来,企图在这如线的风雨中寻找一个空隙出逃。

风吹折大树,又卷起残枝和断木,水栏上的木板也同葵叶一样,只在风中飘。

老天有眼。老天让残枝和木刺不偏不倚地插进况豹的心脏。

“安安——”况豹对那个顶小个的孩子柔柔叫道。

坏人况豹死啦!叫老天收拾的!

可是,老天,为什么用这种方式,百年难遇的灾难,再搭上百来条的性命。难道是他们所承受的苦难还不够多吗?亦或是铁蹄下无数的亡灵在哭泣——冤啊!

章世昭是从南海走回大佛岭的。鞋早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脚上渗着血,乌黑的手指上沾着油渍——讨饭吃时留下的。

“两个大活人,一个都没找着?”陈义天问他。

章世昭摇脑袋。

“也没话留下?”陈义天不死心。

“豹子哥说——”章世昭坐在地上,“上海时,抢码头,有人趁他不备砍他,你替他挡了那刀。那刀忒长,你和他的手臂都被一刀划,不过他的浅你的深。他说,还真巧,砍在差不多同一个地方。”

“就没别的?”

“还有很多,都是你们在北平和上海的事。”

“去洗个澡,你那脚,也该上点药。”陈义天嘱咐完章世昭,便没了话。他坐在矮凳上,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

赵传富坐到陈义天身边,借他的火,自己也点了一支:“这时候,本不该和你说这些。可今早得了暗信,耀如约我在烟馆见面,他在广州的日子也难过了。”

陈义天侧头看向赵传富。

“原来血狼里有几个,现在任了伪职,指望抓他升官。”赵传富轻声道,“过几天香港的货就过来了,耀如打算安排好这批货,就收拾收拾,进山里来。”“嗯”陈义天只是鼻子里轻轻一声,也不知他是真听进去了,还是习惯性的答应。赵传富琢磨不透,只好又道:“有什么话,要带回香港吗?”这一次,陈义天反应很快:“别跟青女说。”顿了一下,他猛吸了两口,掐断烟屁股,又淡淡道,“算了,让人跟青女说,叫她别等了。叫慧慧给青女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把她嫁了。不过,安安要留下,安安必须姓况。”

大笑无声,大悲无泪。

............

日子一天天愈发地难过起来。

在广东沦陷区。城里,依然还是歌舞升平,歌厅妓寨烟馆新开了不少,路边却时不时能见着饿死的孩童和抽大烟死掉的烟鬼,其实还要多,只不过有专门的巡逻车,见着死人或奄奄一息的就拖上车,再往他们躺过的地方洒一种专门的药水,至于这些逝去或即将逝去的人的最终归宿,不会有人问津;乡下,农田被勒令种上了日本粳稻,可那秧子金贵,不适应广东的土地,不抽穗,抬眼无尽期的灾荒年。

唯一让陈义天觉得宽心一点的是李明回来了。李明所在的部队重回东宝惠,他抽空上山来给陈义天报平安,并如约奉上他所在的组织给予的报酬。“平安就好。林茵呢,她还好吗?”陈义天要赵传富把存下的鸡蛋拿出几个,煮了给李明吃。说到林茵,李明的脸上立刻开了花,呵呵傻笑好一阵,才小声忸怩道:“她怀上了。”“啊?”陈义天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又恍然往他身上捶了一拳,笑道,“小子,有你的啊!我们在这里为你俩担心,结果你倒要当爸爸了。”

“呵呵,才刚四个月,等生了,我再送姜醋来。对了,我来这么久,怎么没看到豹子哥?”“嗯,他,我让他去城里办事。”陈义天磕巴了一下,如果李明没有先告诉他林茵怀孕,也许他会对他说况豹的事情,可是现在,他不想冲撞李明的喜。

“歇会儿!前些天,这山里传闹野猪,拱田还伤人,他们几个进山去打野猪。运气好,今晚咱们可以烤野猪吃。”

李明没有等到野猪,反而无意间从几个兄弟嘴里,得知况豹遇难的事。

李明好半天才接受这个事实,找到陈义天,惨然而笑道:“天爷,你怎么不跟我说实话呢?”“你喜事喃。”陈义天拍拍李明的肩膀,淡淡道:“好好对林茵,好好成一个家。你豹子哥这辈子算是白活。还好有安安,每年初一、十五,给他上一炷香。”

“安安?”李明头顶轰如炸雷。

“嗯。之前耀如派人回香港,我托他带话给你嫂子。让青女另嫁,她毕竟还年轻。安安留下来,一来给阿豹留个后,二来没这个拖油瓶,,也容易找个好人家。”

“天爷——”李明眼里泛起泪水,握紧拳头才不至于落下,“那个,其实,青女已经不在了。难产。安安一生下来就没气,青女也,嫂子怕豹子哥难过,不让我跟你们说。”

李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说完,等了好久,没听到一点声音。

两个人静默了很久很久,油灯明明灭灭,晃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跳动。当李明以为时间就此停止时,陈义天的嘴里才憋出了四个字:“也好,也好。”

也好、也好,可到底好在哪里呢?传说有**曾赌誓相约一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时,奈何桥上也要等三年。可青女会等况豹吗?似乎他们并没有生死不渝之情,如今更是生不同衾死不同穴,这个“好”应该从哪里讲起来呢?也好、也好,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用再受等待的煎熬,也许是不用在这鬼域般的世间挣扎。

也好、也好,万般的无奈都化作也好,满心的不甘也消磨成也好。

念叨这四个字的除了陈义天,还有耀如。

耀如的身边一直有一个女人,小时候一起训练,长大后又一起出任务,这个女人就是耀萍。其实耀如对她并没有太多注意,是她主动追求的他。耀萍的感情不似陆达慧当年对达生那么含蓄隐忍,她的感情就像广州的骄阳炽热奔放。

那时候,达生刚当上血狼的负责人没多久,耀如也正受重用的模样。一天晚上,耀萍突然找上耀如,简洁明了地告诉他,她喜欢他很久了。对于耀萍突如其来的告白,耀如不信也不屑,可耀萍就那么直愣愣地脱光自己的衣裳并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以耀如的身手,在她脱衣裳的时候,在她抱住自己的时候,在每一秒钟的时候,他都可以阻止她。但是,耀如没有,再之后他们便理所当然的在一起。

耀如从来没有承认过耀萍是他的女人,可也从来没有否认。耀如有他的私心,像他这么个刀口舔血的人,和哪一个身家清白的女人在一起都是害别人,倒不如耀萍,大家知根知底,谁也不会拖累谁。

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却让耀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段故事的起由还得从陈义天说起。陈义天虽然带着几个贴心的兄弟离开香港上广州,但香港的生意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由龙潜夫妇照管,照例是爱梅在明做正当买卖,龙潜在暗把各类稀缺的药品并些许的枪支弹药送上广州。而广州的接头人正是恢复本名,做正当买卖的新晋富商耀如。

既然作为成功商人,耀如不免常常出席一些宴会,而身为他的女伴的耀萍也因此认识了一位叫启颐的委员。此公出身黄埔,曾任第三区参谋长,耀萍和他一来二去竟有了几分**交情。按理说,启颐已到知天命之年,且模样也不及耀如好看,可耀萍就是喜欢上了他。至于,她的喜欢是指他的身份地位还是什么,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虽然耀如并没有指望过耀萍像陆达慧那样卸下往昔的旧衣裳洗手作羹汤,但当知道她和启颐有些不清不楚的**的时候,心里还是很不知味,明里暗里告诫过她很多次。

耀如失算了。

一船医用纱布并香皂停泊在码头,船老大像往常一样,一边下船办理文书,一边叫人小心点把货运进仓库,却被码头工作人员阻止。

“知道这是谁的货吗?”船老大横声怒斥。“不知道怎么做事呢?”从几十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身后转出两个人来。说话的是一乡绅派头的中年人,他旁边表情严肃,默而不语的是一身戎装的日本人。“冈本太君的命令,你也敢违抗吗?”乡绅很是得意。船老大握了握拳头,最后还是松了手,由着警察上船检查。不出意外,警察从一堆货物里搜出了盘尼西林和阿司匹林等违禁药。船老大脸色顿时煞白。幸而,一个机灵的码头搬运工人早早瞧出了这边不对劲,悄悄溜出码头,寻了个公用电话,摇到了段公馆。

码头上,船员并排站在一边,在他们的对面是工人从船上搬下来的货物,人和货之间小小两个箱子,便是违禁药。警察端着枪,围站在船员边上。人和货面面相觑。烈日暴晒于头。冈本和乡绅躲在边上的遮阳棚里。码头静悄悄。每个人都知道坏了事,可这安静在灼热的陪衬下,愈发让人恍惚。

等待?还有希望可等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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