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1 / 1)

爱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为之担惊受怕的丈夫,这时醉醺醺地任一个漂亮女人半扶半抱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凉风,努力压下心头的怒气和不安,急走上前,从雪瑶手中接过龙潜。“你是——”雪瑶并没有交过龙潜,而是上下把爱梅打量了一番。“我是他太太。”爱梅冷着脸、皱皱眉,鼻端斥鼻的香水味让她心里堵得难受。可龙潜偏还火上浇油般,扭股糖拽着雪瑶不放,呓语不断,不是要和雪瑶跳舞,就是要和雪瑶喝酒。

爱梅淡淡地对雪瑶说抱歉,说自己的丈夫一喝醉就爱瞎胡闹,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可是爱梅知道自己只是脸上装得淡然,其实她心里在咆哮,她想厉声叱问这个漂亮女人为什么和自己丈夫在一起,她想问,她不敢想。

龙潜吧唧了下嘴,太阳穴上鼓起一根筋不停跳动,脑袋里像装了颗炸弹预爆不爆般痛。龙潜用手轻轻揉捏太阳穴,然后慢慢睁开眼,他没有起床,只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雪白的顶,阴角线走了一圈欧式浮浅浮雕,房顶正中垂着绿色玻璃罩的电灯。想想又想想,龙潜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时才记起,自己正躺在广州别墅的床上。昨天在酒吧的情景只隐隐约约还记得,记得一个笑脸金先生,记得一个漂亮的女人叫雪瑶。

爱梅听到房间里的动静,忙端了一杯热糖水给他,嘴里絮絮叨叨,责他糊涂喝酒、讽他头痛活该。龙潜没和她顶嘴,默默喝水,默默看她。爱梅头发乱糟糟地蓬作一团,双眼浮肿,嘴唇干裂,脸色干苍,比他这个醉酒的人还糟糕几分。怎么就变成这么个模样了?龙潜在心里问自己,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爱梅年轻的样子,却只有雪瑶欲语还羞的模样,又突然惊起,爱梅似乎还很小,至少肯定年纪比那个雪瑶要小。

“诶,你今年是多大来着?”龙潜问爱梅。爱梅正抹桌子,听他这么问,瞪了他一眼,回问道:“你说呢!”

龙潜又仔细想,她从南洋偷跑到香港找自己时,好像只有十七,原来......现在只是二十一。龙潜又认真地看爱梅,仔细地要从她身上找二十一岁女子该有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弯下整个腰,认认真真地抹桌子脚——龙潜觉得徒劳无益,他找不出当年嘻嘻哈哈把给他收拾屋子当游戏的小爱梅的影子。

爱梅当然知道龙潜在看她,可现在她正忙着把家具全抹干净。等忙完手上这点活,才头也不回地说道:“看什么看,起吧,都快中午了。”

等龙潜收拾妥当出房门的时候,诗隆正守在房门口等他。一见他出来,诗隆高兴地从地上蹦起来,仰起脑袋,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对他直乐呵。龙潜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抱起来,高高抛出,再稳稳接住,只是很敷衍地揉乱他的头发,就下了楼。诗隆撅起嘴巴目送他的背影直至看不到,才收回小嘴,泄气地又坐在地上。

诗隆不明白,他等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等到妈妈和小龙叔叔他们回家,可他们又都不理他。来了几个不认识的叔叔和爷爷,妈妈就哭,后来进了房间再没出来,他想去找妈妈,哄哄妈妈,在以前的家里,只要他亲亲妈妈,妈妈就会高兴,可这一次姐姐和爱梅姨姨却都不要他去,都说妈妈要休息。小龙叔叔更过分,又悄悄溜出去玩。大家都把自己给忘了,幸亏有个耀如叔叔陪他玩了会儿,可很快他们又走了。

诗隆越想越觉得委屈,眼眶都要红了,最后恨恨下定决心,不要听姐姐的话,他就要去找妈妈,现在就去,也许妈妈正等着他来安慰哩。

诗隆踮起脚,艰难地扭开母亲的房门。自昨日起,陆达慧就一直斜靠在床头,连姿势都没变过。她身上盖着厚被子,并不是因为冷,她在捂铁皮盒子呢,她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捂着,她要把它捂热。可还是那么冷。

为什么要捂盒子?

杜丽娘嘱梅香把自己的画像埋于湖山石畔,让柳梦梅拾得画像,才有杜丽娘回魂成姻缘;聂小倩随宁采臣归,久受人气,遂化为人体......

陆达慧傻傻想那盒子和陈义天心心相连,捂得盒子有了人气,也许陈义天就回来了。

诗隆见母亲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连他进去都不知道,便毫不犹豫地爬上床,搂着母亲的脖子,低低喃喃地亲她:“妈妈、妈妈,果果想你,妈妈、妈妈。”

小儿的声音,唤回了陆达慧的魂,她终于放开盒子,把儿子搂进怀里。他们总说,果果哪里哪里像她,哪里哪里又像陈义天;可陆达慧现在看来,微微上扬的眉、卧浅蚕的笑眼、直挺的鼻梁、故意翘起的小嘴、漩着憨萌的酒窝,分明是缩小版的陈义天呵。

血脉相承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

诗隆害羞时,会不自觉地吐舌头;耍小聪明时,口头禅是“哎呦喂”;犯错求原谅时,会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装得一脸无辜样;高兴得意时,会撅着屁股表演他自创的侧空翻;和亲密的人讲话时,会不自觉地啃手指头......这些都是陈义天的小动作,没有人教,没有人讲,小诗隆自然而然地就会了。

“妈妈、妈妈,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小孩子暖暖湿湿的奶香惹得陆达慧腮脖子一阵痒。陆达慧轻轻掰开他死搂着自己的胳膊,在他额头上一弹:“你少惹祸就好了。”诗隆一听,可不乐意,扭股糖似得往陆达慧怀里钻。陆达慧被他缠得没空忧伤,无奈架住他,软声道:“好了,别闹,让我起来,我们去看看姐姐在做什么。”

姐姐念平在房间里写大字。她已经失学有小半年了——读书时,能不上课就不上课,能把作业磨到最后一刻写就最后一刻写——现在,失去上学的机会,念平反而爱上了学习。今天天刚亮她就自己爬起床,不过没有和往常一样拿出课本来复习,而是在桌前研墨、润笔、铺纸开始写大字。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未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陆达慧牵着诗隆的小手推开她的房门时,念平正在写这首词,这词也是陈义天送给她的诗词本里的一首。桌上、地上已经堆了很多她写过后的旧报纸。

陆达慧眼睛微润,认亲那天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不过转眼,念平已经长成了一个懂事的大姑娘。看着念平懂事的模样,陆达慧想,若是陈义天见了,一定会得意地逢人就炫耀:“看,我闺女多棒!”不想想念,偏又想念。一想到陈义天,陆达慧的心就止不住地酸。可若是陈义天面对眼下的情况会怎么样呢?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伤心和颓废。因为孩子,孩子们还需要自己。

思至此,陆达慧强牵起一丝笑,走到念平身边。念平也正好落下最后一捺,抬头欲言又止:“妈——”

“写多久了?休息一会儿吧。”陆达慧一边说,一边帮念平收拾落在地上的报纸。诗隆也呼哧呼哧地帮忙收拾。

正当陆达慧收拾的时候,念平踱步到窗边,看着半隐在后院七里香树后的龙潜和爱梅,悄声道:“妈,爱梅姨和小龙叔好像在吵什么,很久了......”

龙潜和爱梅的声音很小,陆达慧蹙眉盯着他们不停张合的嘴唇也没辨别出所以然,正当她犹豫要不要下楼劝解劝解时,龙潜一声怒吼砸进了窗户:“......要不是他陈义天,我大哥会死......”

念平一下子抓紧了母亲的手,龙潜和爱梅也立刻抬头向窗户望来。六目相对,一瞬间,三个大人都很尴尬。

中午吃饭的时候,龙潜早没了踪影。“嫂子——”看到陆达慧,爱梅既忧又愧,忧陆达慧因为陈义天的事而崩溃,愧疚在这个节骨眼上龙潜说出那么不懂事的话。“龙潜说的实话,是我和陈义天对不起大家,不仅仅是龙王。”陆达慧拍拍爱梅的肩膀,反过来宽慰她。陈妈在旁边小声嘀咕:“真正对不起大家的是那些小日本。”也许是因为声音过小,没有人接她的话。

自那天起,龙潜日日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偶尔早回来那么一点,倒是会带几颗鸡蛋或着一两块糕点。

日子相安无事,爱梅的心却日渐不安起来。

1942年3月1日,元宵节,念平十岁生日。中午时候,陆达慧亲自煮了一碗面,并把家里唯一的一枚鸡蛋卧进面里。诗隆跪在桌子另一边的凳上,眼巴巴地看姐姐挑起一筷子面。“过来!”念平等陆达慧进了厨房,悄悄向诗隆招手。诗隆咧嘴一笑,猴般爬下凳子。“果果!”陆达慧好似脑后长了眼睛,诗隆刚双脚着地,她的声音就响起。诗隆瘪嘴顿在原地,倒真得没上前。“妈,反正我又吃不完。”念平冲厨房喊道。“瞎说!快点把鸡蛋吃了。”陆达慧正在厨房帮陈妈蒸窝窝,头也没回地又嘱咐诗隆,“果果,不许吃姐姐的,今天姐姐生日。你生日时候还有蛋糕吃,姐姐可没有。”念平没理陆达慧,偷偷叫诗隆来吃鸡蛋,可小家伙看着鸡蛋吞了吞口水,蹬蹬跑后院玩蚂蚁去了。

这一天下午刚过四点,龙潜就坐着黄包车回来了。下车时,从车上捧下三个装满糕点的食盒,还有报纸包着的两匹排骨。诗隆一见,乐得直往龙潜身上扑。爱梅脸上也是难得的真心的笑容。念平则迎上去接过食盒,笑问:“小龙叔,这是准备给我庆生日吗?”龙潜一呆,呵呵傻笑,一劲儿说:“是啊、是啊!”

其实龙潜压根儿就忘了今天是念平的生日。从来念平的生日都是和元宵一起过的。可今天,大街上冷冷清清,没一点元宵的气氛,龙潜自然也忘记了念平生日。

晚餐难得的丰盛,杂粮饭、萝卜炖排骨、虾皮炒白菜、腌芥菜叶子。排骨剁得很小,这样显得分量很足。几个大人都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块儿,就把排骨留给了孩子们。虽然再比不上香港的日子,可大家都特意显出高兴来。

龙潜脸上也堆满笑,觉得时机差不多,长舒一气,开始说话:“今天除了是念平生日,我还有一事宣布。我得了一份官差,在粮食管理局,下周三上任。虽然只是个科员,不过这是个肥差,以后咱们就不差肉吃了。”诗隆一听有肉吃,高兴地拍着油乎乎的小手,念平毫不客气地往他脑袋上一拍,小家伙瞬间老实,也察觉到陈奶奶、爱梅姨姨和姐姐好像并不因此开心,于是安安静静地继续埋头啃排骨。

空气凝固,时间静止。

“恭喜!”半晌,陆达慧方抬头对龙潜道喜,又可惜道,“要是有酒就好了,可以好好庆祝一番。”龙潜说,用汤来代替吧。话音刚落,爱梅就很不客气地推开饭碗,只说自己吃饱了,就匆匆上楼。陈妈也默默起身进厨房。念平也想走,可不敢。陆达慧和龙潜仿佛没受影响,在念平和诗隆的见证中,两个人像模像样地碰了汤碗,一饮而下。

爱梅回了房间,再没出来。她满心的矛盾和惶恐。她爱龙潜,不论他是不是贫穷、健康,她爱的是他的正义和真诚。现在,龙潜要当官了,她反而觉得他们两个人会越走越远,也许一直以来向对方靠近的都自己,龙潜只站在那里,不进也不退,如果自己也不走了,是不是他们就该到此结束了呢?爱梅苦笑,她浑噩地又觉得庆幸,你龙潜不是暗恋陆达慧吗,如此一来,你还怎么面对她,你将永远失去她,你只能是我爱梅的!

当爱梅在卧室里满脑子纷纷扰扰胡思乱想时,陆达慧就着一线夕阳,慢慢开始给花草浇水,把塌了一角的花台拢上,然后又抹桌、拖地,把客厅每一个角落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当抹到躺椅时,她嘴角噙笑,闭目坐到椅子,但也只坐了一会儿,又开始忘情劳动。

龙潜陪诗隆和念平在书房。念平已经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她知道龙潜得官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她也知道陆达慧面上带笑,实则伤心,但她实在不愿意把龙潜想得太坏,于是只是坐在书桌前安静看书,不和龙潜说话。诗隆懵头懵脑地只觉得小龙叔叔今天特奇怪,又带他玩飞飞机,又让他骑大马,什么都顺着他,他来不及多想,只剩下童稚地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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