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1 / 1)

1943年4月22日,陈义天夫妇并赵怀富再上广州。陈妈和孩子们都留在了大岭山。

临别之时,念平和诗隆都哭得泪人儿一样。念平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父亲这次去广州,说不定就能治好病;忧的是广州城里还有些坏人要害父亲。而诗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且他才刚刚感觉到父亲给予的爱,现在转眼就说要分开,他嗷嗷大哭,任谁劝也没用。眼看就要误了时辰,诗隆还拽着陈义天的衣襟不放,陆达慧一咬牙,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就往屁股上狠拍了几下。诗隆先是一懵,旋即哭得更是凶猛无比。趁他哭得昏天黑地时,陆达慧把他往李明怀里一塞,拉着陈义天匆匆赶路。

面对陆达慧突然的决绝,陈义天一直是懵的,待陆达慧拉他急走了一段路,他才想起来说说她对孩子太狠心。凑到陆达慧身边,发现她早已经泪流满面。陈义天不觉凄凄然:“要不,我们不去广州了。”陆达慧没有理他。

步行至山脚,已经有两匹马在等着他们。拉马的战士把缰绳交到他们手上,嘱咐道:“进了横沥找万寿堂的胡老板。”赵怀富道了谢,自己骑一匹马,陆达慧和陈义天共骑一匹马,一行三人往横沥方向打马而去。

战争开始到现在,进进退退间,已经夺回了广九铁路沿线的许多市镇,所以陆达慧他们这次颇为顺利地到达了万寿堂。万寿堂的胡老板安排了新的身份给他们,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再好的伪装都有露出马脚的一天,譬如他们在广州城碰到熟人。

火车从茶山开往广州,车子时开时停,有的是正常停站,有的则因为临时检查。临时检查时,日军和伪兵在车道上叫嚣着穿梭,明知找的不是他们,但也足够让陆达慧心惊胆战。

一路有惊无险地到达广州火车站,陆达慧不敢停留,直接叫了一辆野鸡车,去方便医院。

方便医院是广州九家民办医院之一,以对市民赠医施药的善举而闻名,他的经费主要来自募捐及社会各界人士的捐赠——陈义天还是天爷的时候,也以商会的名义定期支付一笔数额的款项。但是自广州、香港相继沦陷后,富户相继搬迁,通讯困难,方便医院收到的捐款也日趋减少,只能医患相互体谅,惨淡地维持着经营。

坐在野鸡车里,透过车窗,陈义天的眼前尽显广州城的“繁华”,烟馆妓寨、歌厅饭馆,带着各种口音的粤语,洋泾浜式的英语,还有一种新兴却广泛流传的把おほ二音搞混用的夹杂不少中文的日语,充斥在街头巷尾......婆娑世界迷浊着陈义天的眼。他头靠车窗,一言不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像是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景象,又好似早已心飞天外。陆达慧也是满腹心事,倒也没瞧出他的不妥。

方便医院里患者很多,有不少竟然是因为缺少路费和门路去后方而不得不滞留下来的病愈者。

陈义天三人穿过人流绕到医院主体建筑背后的一排灰瓦平房,院长的办公室就在那里。陆达慧手上有一封介绍信,写信的是大岭山的一名战士,年轻时曾留学欧洲,和方便医院现在的院长有同窗之谊。院长看了信,亲自带陈义天做了各项指标检查,把手术时间定在了一周之后。

“手术前一天还需要一次术前检查,我让人给你们收拾一间病房,凑合住住吧。”院长考虑他们才到广州,好心建议。

陈义天不愿意,不停给陆达慧递眼色。陆达慧视而不见,急得陈义天不停咳嗽。在院长准备关切地拿出听诊器,准备听听他的肺时,陆达慧开口拒绝了院长让他们留住医院的好意,陈义天的咳嗽也就不治而愈了。

陆达慧有她自己的考量。此次回来虽然只求治病,且行事隐秘,大家也都改名换姓,但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认得陈义天的人见到了他,万一那个人以前跟陈义天有仇,万一有仇的这个人知道陈义天之前干过的事,万一这个人只知私仇不懂国恨......陆达慧不想连累医院。

出医院的时候,路边没有一辆野鸡车,三人只好步行。陈义天很开心,如此一来,他可以零距离地接触这“繁华”,甚至是参与。

繁华只迷惑人的眼,灾难却能叫人生死两难。不过是街角转弯,陆达慧就发现陈义天不见了。眼皮跳个不停,陆达慧直觉坏了事,一刻不待犹豫地和赵怀富分开找人。

陆达慧在一条死巷子尽头找到陈义天的,他正和三个极壮的小伙子厮打在一块儿,谁都没有占到谁的优势。

“住手!”陆达慧低呼,眼眶微热,她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感性的人。

陈义天看到她一愣,三个小伙子却谁都没住手,趁陈义天不备,一脚把他铲跌在地上,随即拳脚齐上。陆达慧急了,快步走上去,拉住站在一旁看乱战的人:“阿潜!叫他们都住手!”

龙潜穿一身绛色纺绸长褂,袖子挽到手腕高一点,怀表的金链子在胸口滑出短短的一段弧形;他斜跨着腿,褂叉口半露出一截混了金线暗色敞口裤。陆达慧从来没看过他如此装扮,好像上个世纪的纨绔二世祖。龙潜正眼都没看陆达慧一下,微不可查地轻掸了掸被她拉过的袖口。这个动作比被扇一耳光还叫陆达慧难受,可她现在顾不得自己的感受,满心都牵挂着倒在地上的陈义天。“如果老天爷真得要他们把命丢在这里,她也不准他走得如此窝囊”——这是陆达慧脑袋一刹那空白前,唯一的念头。

“住手!”龙潜清淡的声音,不知道真正想阻止的是谁。不过那三个小伙子都停了拳脚,陆达慧捏紧的拳头也悄悄松开。

“局长,这个可是陈义天!我听我姑父说,前两年的几次狙杀案都和他有关。您老不是在......”其中一个心有不甘地撺掇龙潜,“把他往上头一交,姓王,啊!”不待他说完,龙潜早一掌拍招呼在他脑瓜子上:“就你聪明!我这位子让你坐吧!”年轻人讪讪垂脑袋。看着那三个小伙子都蔫儿在一边,龙潜方踱步到陆达慧跟前,轻声道:“爱梅挺想你的,陈太太跟我去看看她吧。”说完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见陆达慧只担忧地看着陈义天,便又耳语道,“天爷的安全只在你一念之间。”

只因为龙潜还肯叫一声“天爷”,只因为这声音里没有一点鄙薄嘲讽之意,陆达慧便选择了最后一次相信。

龙潜亲自开小汽车载陆达慧,而陈义天只能可怜巴巴地和那三个小伙子步行。很快,陆达慧就看不到陈义天了。

“放心,他们会把天爷安全送过来的。”似是看出陆达慧的担忧,龙潜道。“阿潜,我不相信你会背叛陈义天,也不相信你会背叛龙王。”陆达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接这样的话,后来她想,也许这只是让自己心安的一种自我催眠。面对陆达慧的肯定,龙潜只是嗤了一声。一路上,两个人都默默不语。

龙潜已经搬了家,离开荔湾的别墅,搬进更符合他身份地位的房子。房子在东山,离以前陈义天的大宅很近,不到五百米的距离。房子装修的金碧辉煌,欧式的繁花似锦的壁纸、尼泊尔的羊毛地毯、楠木的中式太师椅、镀金百合花样式喇叭的电唱机、楼梯口立着的仿景泰蓝的大花瓶里插了几支开得极好的向日葵——不伦不类。

陆达慧打量这幢房子的时候,爱梅也正巧在楼梯转角打量她,然后爱梅从楼上冲了下来。出乎陆达慧的意料,爱梅奔到龙潜跟前,竟对他拳打脚踢,像是用尽了她一辈子的狠毒心思和力量。陆达慧只是一瞬间的惊讶,然后便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面对时间,没有人能做到一成不变,有的人是变了容貌,而有的人则变了做人的准则。在这个特殊时期,陆达慧不敢小瞧任何人,所以她只是冷漠、带着考量地看着眼前她认为是在做戏的两个人。龙潜并没有让爱梅放肆地多踹打他,连夹带抱地把她架上楼锁进了房。

当龙潜再次下楼的时候,他的手下正巧把陈义天送了过来。除了人显得疲惫,倒没有多添伤口,这让陆达慧稍显安慰。龙潜本预让陆达慧住二楼客房,但在她的坚持下,不得不安排他们住进了附楼的工人房。

陆达慧很累,眼睛完全睁不开,但大脑却一刻不停歇地飞速运转。龙潜为什么正好在那里,阴谋、巧合?他把他们带回自己家是为哪般?爱梅不问缘由地打他又是为哪般,博取自己的信任,知道他对自己不安份的心?赵怀富又在哪里,脱身了没,还是落入囹圄......纷纷扰扰搅得她脑袋痛,耳畔传来陈义天轻微的鼾声,陆达慧扭成一团的心,莫名放松,她难能地展开眉,附身吻在他唇上,还好他就在自己身边。

龙潜做事讲求快、准、狠,没等到有人打他小报告,他自己就把把陈氏夫妇软禁在自己宅子里的事报告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理由?龙潜没打算隐瞒:他曾在南洋对陆达慧一见钟情,可惜罗敷有夫,此事不了了之,后来他从南洋到广州找大哥,大哥被陈义天连累致死,而仇人陈义天竟然就是“罗敷”的丈夫。上司笑笑:“龙君还真是用情至深的人,可陈义天并非善类,你就不怕得不偿失?”此时,龙潜笑得颇为自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指指自己的脑袋,道,“他脑袋受伤,什么都不记得,根本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汉。有他作对比——我想我会很快会获得美人心。”上司只是笑,弹了弹手上的烟灰,没说话。于是,龙潜又笑道:“周末我准备在寒舍搞一个舞会,还望局座赏光。”上司欣然前往。

龙潜明白,这位局座还是不相信自己,非要亲自验过。可自己呢?龙潜走出伪警总局的大铁门,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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