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老实话,如果不是这个特殊年月,如果不是不能自由出入,陈氏夫妇在这座宅子里的日子其实可以算是过得相当舒坦。一日两餐,外加下午餐点和晚上宵夜,均有佣人准备齐妥;自那日舞会后,龙潜又叫过两次裁缝师傅上门为他们订做了几套日常衣服,包括陆达慧喝下午茶的西洋裙装和陈义天骑马用的骑装。
“做这些衣服干什么?”陆达慧问龙潜。
“人除了衣食外,总还要有些追求。”龙潜递给陈义天一支烟卷,陈义天接过来后,顺手从桌上拿了盒火柴,给自己还有龙潜把烟点燃,两个人美滋滋地吞云吐雾起来,“天爷,先生在白云山脚下有个马场,等这两套骑装做成了,我们去跑场马?”
先生就是指金委员,他早年当过几年的某大学教授,乐意附庸风雅地让人叫他先生。陈义天和陆达慧都对这位“先生”不陌生,因为舞会后的第二天下午,先生就派了个日本医生给他检查身体。美其名曰:方便医院的医生医术有限,不堪给陈义天治病,因此他特别请了这位脑科专家**,既保证了治疗品质,又免去了陈义天舟车劳顿之苦。当时,陈义天感谢得真情实意,陆达慧则想撕碎他——她本打算在陈义天外出就医的时候,趁机逃走或是传递消息。
对于去跑马场,陈义天非常高兴,但他余光扫到陆达慧脸上的愤懑之情时,自发认为是她也想去,但是龙潜没有开口邀请,于是转头看向她,话却是对龙潜说:“慧慧也去吧?到时候不骑马也可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爱梅去吗?”陆达慧说这话是下意识的,纯粹无心,没想到龙潜愣了半晌,竟然扭捏道:“她不去,那个......新来了匹马,雪瑶陪他干爹......”龙潜话没说完,陆达慧就反应过来,撇过头冷哼一声。
这就是男人!陆达慧忍不住腹诽: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势,可以和一个女人结婚,同时对别的女人恋恋不忘,还能同另外的女人暧昧不清。陆达慧连带地把陈义天也恨上了,如果不是他认人不清,同这么个人称兄道弟,现在能把她恶心到吗。
最后,陆达慧终是经不住陈义天的磨求,去了马场。当然,她私心里也觉得能出去总比一直困在这房子里强,也许会有奇迹出现。
端午节后连下了两场大雨,随后几天碧空如洗、气温怡人,去马场的日子便定在了这个时候。龙潜亲自开车,载着陈义天和陆达慧。难得这次龙潜出门,没让司机开车没带保镖,不过陆达慧依然没正眼看他,顺带连陈义天都爱答不理,一边只顾看车窗外的景色,一边竖起耳朵听两个人对话。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龙潜现在明降暗升,从负责民事治安到负责一区军事防御。及出城,视线开阔起来,沿路每百米左右匝了岗哨,每个岗哨都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在把守。
也不知道富叔现在哪里,回了大岭山还是留在城里?自己应该怎么样才能和富叔或者明仔联系上?也许应该再去一趟方便医院,金委员不让陈义天去,可是如果自己有个三病两痛......这还真是个不得已的好主意。
一脑袋的杂思纷杳而来,陆达慧自觉还没理出个头绪,马场中一处两层供客人休息的小楼已经出现在眼前。雪瑶骑装马靴,立在楼前迎接他们。她似乎不知道陆达慧会来,眼睛里的诧异一闪而过,很快就笑嘻嘻地挽上龙潜的胳膊,又扭过头来对陈义天说恭维话,把陆达慧当成个透明人。
“你们怎么才来啊!”雪瑶一脸灿烂的笑容,“上周送来一匹蒙古马,刚驯好,我想骑,干爹不让。阿潜,一会儿你去骑这一匹,跑出去后,让给我!”
“呵呵,你这不是存心让先生骂我吗。”龙潜笑道。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雪瑶又斜睨了陈义天一眼,娇滴滴道,“陈先生也一定不是个多嘴的人,是吧?”
陆达慧冷眼看着,这个雪瑶还真是个厉害人物,一笑一颦谁都不落下,当然自己除外——看看,被问到的陈义天正对着她笑呢!陆达慧不知道自己的脸越来越冷,陈义天似乎也不知道。
“还是听先生的话吧。雪瑶小姐要是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哪里还用别人多嘴。”陈义天满脸都堆着笑。
“讨厌!阿潜,你看看他!”雪瑶不住地跺脚,把一身劲飒骑装,生生穿出了个娇滴滴小丫头的感觉。
两个男人哈哈大笑,陆达慧摸了摸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金委员在房后的围廊等着他们。他的面前是一张欧式镂空圆桌,桌上放着一套红茶具、奶杯、糖罐、堆满甜点的蛋糕架等物。一见他们几个过来,便笑着站了起来:“总算把你们盼来啦!”说着,又指了指雪瑶,“这丫头就没在这椅子上坐踏实,一会儿到门口看看,一会儿又到门口看看。”雪瑶这时候也不蹙眉,也不跺脚了,只是红着脸低着头,仿佛真是个害羞的少女。
“来、来,大家都坐。陈太太,这是正宗的印度红茶,尝尝,如果喜欢,我让人给你送到府上。”金委员招呼陆达慧。到马场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
五个人围着圆桌坐下,围廊面对一片平整开阔的草地,草地尽头是深深灌木林,灌木林的上空是起伏延绵的山丘,因着远近,绿得也是深浅不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雪瑶就跃跃欲试地想要去骑马,金委员笑而不语,便是默许的意思。龙潜站起来又邀陈义天去。陈义天满脸祈求地看向陆达慧,陆达慧摇摇头,笑道:“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坐坐,我没带骑装来,再说我也不会骑马。”雪瑶一听陆达慧不去,拉着龙潜的胳膊不住催促。陈义天犹豫不决,又想去骑马,又担心陆达慧闲坐无聊。金委员看着他们几个,终于笑呵呵地开了口:“义天啊,你去玩玩吧,说不定对你的病也有好处。放心,我会陪弟妹的,绝对不会叫她受委屈。”金委员已经不叫陈义天为“天爷”了,虽然陈义天从来没有谦虚推辞什么的,但自从他派医生给陈义天诊治后,就自发地以老大哥的姿态叫他的名字。陆达慧穿的是一袭水绿色荷叶边洋装,确实不适合骑马。陈义天想了想,安慰道:“我就跑两圈,立刻回来。”
目送三个人打马跑远后,陆达慧和金委员给自端起面前的茶杯,默默喝着杯中茶,气氛一度安静诡秘。好在金委员年龄摆在那里,世面也见得多,于是指着蛋糕架上的糕点率先开了口:“这个叫和果子,味道清雅,很不错,陈太太尝尝。”“不敢当,先生还是叫名字吧。”陆达慧可记着他刚刚在陈义天面前摆的谱。金委员呵呵一笑:“那就叫声弟妹,我和义天是相见恨晚,情同兄弟。”
于是,糕点吃了半颗,各种话题也就纷拥而至。
“听说,回广州前你们在大岭山住过一段时间——”金委员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措辞,“这个,弟妹可知,那大岭山可是**的窝点?”
“哎!”陆达慧也不否认,一声叹息,“先生可千万别说这个,说起来是一肚子气。”说完,便不住了嘴。
金委员也不问她受了什么委屈,把手中茶杯放下,摇了摇脑袋,又点了点头,然后眼眺远方。陆达慧等了等,没见他再问自己什么,反而按耐不住了,看了眼他,又说道:“我和义天带着孩子从香港回来,路上走散了。那明仔找上我,说义天在他那里——明仔,就是义天以前的兄弟。我还挺感谢他的,谁知道竟然是骗我——”又是一声叹息后,陆达慧突然改了话风,抬头直勾勾地盯着金委员,问道:“先生,你们到底是怎样看待义天的?”说完又很认真地补充一句,“我要听实话。”
金委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满脸兴趣地问道:“这话从哪里说起?”
“我原是一个歌女,这个金委员知道?”
“嗯,有听人提过。”
“义天待我很好,从来不介意我的出生。我跟了他没多久,他生意就出了问题,虽然他没跟我说,但我看还是猜到了。”陆达慧狡黠一笑,“他说不在广州呆了,去南洋。他一说,我就答应了......他待我好,我也一定要待他好......我们在南洋认得龙潜他哥哥龙显。龙显叫义天和他一起去香港做生意。义天这人好义气,刚刚安顿好又跟着他跑香港。这生意做得,拿命赚的钱啊。”陆达慧说这话时,手里还捏着一颗和果子,似乎在琢磨这玩意儿是怎么做的。
说着,说着,便是一声冷哼:“这明仔话里话外的,要我拿钱换义天的下落。他还当他大哥是十年前广州城的天爷啊!别说在香港就没赚多少钱,就是赚了,这打仗打的,也早没了啊!”
金委员微微蹙眉,他可不信陆达慧会没心没肺地跟他讲些过往,果不其然,陆达慧突然放下手中的和果子,抬头盯着他言辞冷冽地问道:“金先生!你们把义天软禁起来是为什么呢?借义天去剿匪吗!”
这个问题突不及防,倒把金委员唬了一跳,随即他呵呵干笑两声:“弟妹哪里的话,这是哪个小人嚼舌根。”
“在这世上走一遭,哪里还需要别人说。先生刚不是问我知不知道大岭山是**的窝点,不就是防着我们是奸细吗。”
一会儿是借陈义天剿匪,一会儿说防他们是奸细。陆达慧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了一通,叫金委员不好再细问她大岭山的情况,反而还要遣词造句地安慰她,但也从她这些话里略微品出了点味:大岭山缺钱,陈义天手上有钱,但现在谁也不知道钱在哪里。同时金委员心里又有了新的打算——也许他能把那笔钱变成自己私人的。
“弟妹安心住下来,义天吉人自有天相,吉田是日本最好的脑科医生,他一定会治好义天的。”金委员缓缓道。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没过多久,陈义天三人打马回来。没等马厮上前拉马送马凳,雪瑶已经从马上一跃而下。金委员一脸宠爱地骂她野丫头。她哈哈笑着大步走来,端起茶来一饮而尽,虽急却不显粗鲁。不过陆达慧对她有成见,怎么也觉得不堪大雅。陈义天和龙潜笑着缓缓跟在后头。
进了长廊,陈义天来不及坐下就笑道:“慧慧,你不去骑马太可惜了,那边风景美极了。既然来了,我们俩再去走一圈儿,那边还有一条小河,好像还有鱼,你要去,我给你捉鱼。”
闻言,陆达慧就给了他一白眼儿:“你又不知道我不会骑马。”
“我给你牵马!”陈义天依然兴致勃勃。
龙潜也很识趣地招人拿来个横式马鞍。陆达慧骑虎难下地横坐在马上。陈义天骑在另一匹马上,牵着陆达慧的马绳,缓缓而去。金委员捻着他的两根山羊须,眯着眼赞道:“金童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