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达慧拐进通往卫生间的过道才停下步,长舒一口气。刚才许向晚用左手握她时,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她本以为她是要干什么坏事,可陈义天突然出手又把那东西往她手心摁了摁。陆达慧一下子会意过来,便顺着陈义天所说往卫生间来,再顾四下无人,才松开拳头,是一张极小的纸片,只有两个字“左二”。
男左女右,刚陈义天送她到最后时,拍了拍她的左肩。陆达慧一咬牙,抱着早死早超生的信念,把嘴一捂,装着醉酒想吐的模样冲进男厕。谢天谢地,里面没有人。全身紧张的她也没来得及细想这“左二”是指什么,就忙不迭地钻进左边第二个厕格,关上门,把那“左二”冲进马桶。
凭借经验,陆达慧的目光很快落在马桶上方的锡皮水箱上,踩在马桶盖上,踮脚伸手在水箱里够够摸摸,很快就寻到一个油皮纸包。陆达慧想了想,把油纸包藏进胸衣里,定定神,出了厕所。
回到席间,陆达慧依然保持着醉酒扶头的状态,半真半假地向隔壁座太太抱怨刚刚进错厕所的糗事,她不敢保证自己进出男厕是不是真没人看见。
“喝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头晕沉沉得哩。”
“洋人的酒就是后劲大。不过你这酒量也太浅了。”
“我以前的酒量可不浅,自己酿的米酒我可以喝上小半斤。都怪我们家义天,自从跟了他,就不许我喝酒。赵姐,你看看他——”陆达慧眯缝着眼,微抬抬下巴,示意隔壁太太快看。陈义天已经换了一拨人喝酒,似乎在讲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他乐得手舞足蹈。“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陆达慧咬牙切齿地小声抱怨。
隔壁太太呵呵笑,只把这当作人家两口子的恩爱表演。
“这道干贝山药排骨汤不错。暖暖胃,醒醒酒。”
“嗯,谢谢。”
最后,等省委军委及绥靖一竿子要员离开,陈义天和陆达慧也借口醉酒提前离场。
油纸包裹了好几层,里头是折叠起来的一张地图——一张监狱内部平面图,备注里有岗哨换班时间表。
“劫狱?”陆达慧沾茶水在桌上写字。
这栋房子里,他们不知道哪里被埋了窃听器;家里雇的管家、花农、司机和小大姐们,他们也不清楚谁是金委员派来监视他们的,谁是金委员的对头派来的。
“很久没喝这么多酒了。一起洗?”陈义天看了眼桌上的字,闲聊般问了一句。
陆达慧正专心致志地等他也来写,却见他起身找换洗衣服来。忽反应过来他刚问的话,急得不禁骂起来:“陈义天!你一天到晚脑子里除了这事还能不能想些别的!”桌上一木质摆件儿随着她这声骂也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谁外面?”陈义天突然挑眉高声问道。
这时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阿娣在外头:“陈先生,我煮了些醒酒茶。”
陆达慧没让她端进来,自己在门口接了托盘:“谢谢。你也早些休息吧,明早再来收拾。”
其实这是陈义天第一次和许向晚联系,之前一直是龙潜。按原计划许向晚应该是找机会把纸条给陈义天,可没想到陆达慧突然过来,他们也就正好顺水推舟。
“龙潜和许小姐?那个雪瑶就没发现点什么?”躺在床上特别适合咬耳朵。
“阿潜做事有分寸。”
“接下来该怎么办?”
“把图送出去。”
“真劫狱?”
“我只负责接图送图。”
“送哪里?诶,你别闹,今天真醉了。”
“一次,就一次。”
“陈义天,你嗯——”
1944年4月16日*文明路安庐*下午5点
安庐一点都不安静。这是一家带前后花园,有三层楼房的烟馆。据说房子里头陈设十分华丽,一水儿的红木家具;前花园里有一棵从海南移栽过来的小花龙血树彰显出安庐的与众不同;而后院除了有价值不菲的各式山水盆栽,甚至还造了一间藤蔓房,供人在里头吃烟、赏花。
给省长欢迎的那晚,耀如不过说了几句安庐在一众烟馆里的独特之处,旁边一药油厂的大公子便把安庐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把陈义天的心勾得直痒痒,于是三人一拍即合,约了16号到安庐玩玩。
藤蔓房里摆了三张烟榻,塌下是痰盂,塌边一小几,上面摆放着烟灯和北方的盖碗茶。在靠门口的地方则有一个妙龄阿举手持琵琶,唱着快绝于市井的歌讴。陈义天三人各卧一张烟榻,吞云吐雾,飘飘似神仙。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侣,亏我形单影只异地栖。
风急衣单无路寄,寒衣做起无落空闺。
日日望到夕阳,我就愁倍起,只见一围衰柳锁住长堤。
又见人影一鞭残照里,几回错认是郎归。
嘤嘤袅袅的声,把一曲闺怨唱得缠绵不已。作为老道友的大公子竟似乎有些醉烟。他从榻上爬起来,一步三晃地坐到老举身边,一把揽过她肩头,嘴巴就凑了上去:“我的儿,你什么眼神,老爷我不就在你跟前吗?”
老举的歌声被他搅得支离破碎,陈义天和耀如相视一笑。“我去一趟厕所。”陈义天磕了磕手中的烟斗。耀如也识相地说要出去逛逛,顺便看看今晚上安庐备了什么好吃的,他们是打算今晚不回家的。
出了藤蔓房,往北穿过盆景区就能看到花园里的卫生间,但陈义天没往那里去,他和耀如一起进了主楼。
主楼大堂,镂空屏风后是一排排烟床,每一排可供十二人同时躺在上头吃。二楼有唐华、宋舞、明雅、清韵及和风五个雅间,配上好的孖金钱,这五个雅间除了供人吃烟,留客住宿外,还有懂断文会唱曲的老举助兴;而三楼,据传闻上面的花销似海流,非一二般的富商官员能上去。
耀如转楼梯上二楼,陈义天则在一楼瞎溜达,终于看到一个靠倒痰盂打打杂混两餐的老人。
“诶,厕所在哪里?”陈义天从钱夹里掏出一元给他。
这让老人诚惶诚恐地亲自把陈义天带到厕所门口,毕竟他一个月的收入也没有一元。
“老爷,这里。一会儿需要我带您出去吗?这里走廊太多。”老人谦卑的弯着腰。
“不用,你自己走就好了。”陈义天说着已经推开了厕所门。
老人很快离开主楼往楼侧去,现在已经快下午6点,他要照看着来掏粪的父子俩,让他们在6点之前完事走人,按行情6点之后就该上贵客了,决不能让他们这种卑贱之人污了贵人的眼睛。
“好了吗?快点。”
“放心,你不催我们也会走,再晚就怕出不了城。”
父子两人很快把车套上,拉着粪车从后巷悄悄离开。
陈义天他们在明雅厅吃了晚饭,又饮了三巡茶,讲了会儿战况时局,便叫了三个老举进来又给他们烧了一泡烟。大公子说“饭后一泡烟,快活似神仙”,陈义天表示深有同感。歪着身子靠在引枕上吞云吐雾,下首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不轻不重地给他们捶着腿,神仙也过不了这么舒坦日子啊。
到大公子把蹲靠在塌边捶腿的老举一把拉到塌上时,陈义天便说还是要回去。
“诶,你这人真没趣,说好今晚就住这里的!”大公子立刻撩开老举,靸着鞋子下塌,挡在了陈义天面前。
“脸上这粉够厚!”陈义天没理大公子,反而坐起来在给他捶腿的老举脸上拧了一把。
“哈哈哈哈——”耀如拍着榻沿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笑!”大公子还拉着陈义天不放手。
“你放他走吧。”耀如笑道,“我这哥哥心里只有他家太太,这会儿你就是跑月亮上把嫦娥叫下来,他也会嫌弃的。这里的真不好,我们去撷翠楼,我请你。”
已经晚上10点,一般人是不敢上街的,街上有日本岗哨,也有宪兵巡街,往往花了钱还是会被这样那样的名目逮捕入狱。可只要是从烟馆出来的“道友”,只要衣冠整齐,别说宪兵不会检查,就是日本岗哨也是准许他们通过的。
世界就是这么怪异荒诞!
1944年4月17日*龙宅*上午十点
陈义天躺在床上午睡。
昨晚回到龙宅后,他又让值夜的小大姐给他煮了一大碗面当宵夜,撑得又吐了一回,最后折腾到凌晨1点后才睡下去。
“事情都办好了?”陆达慧俯在他耳边小声道。
“嗯。”陈义天微微颔首。
“明天生病?”
“礼拜几?”
“礼拜一。”
“算了,那个俊达要来。”陈义天翻了个身,和陆达慧面对面,嘴巴张合了几下,“到时候见机行事。”
当初看到耀如打密报,陆达慧就意识到这屋子其实很不安全,后来她留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在沙发脚向里处发现了其中一个窃听器,于是她和陈义天的相关谈话只留在晚上躺床上时的附耳低喃,像极了讲情话。
这天上午,送走俊达后,陈义天便嚷嚷着昨晚没睡好,现在要补觉。陆达慧再一次把他手腕绑在床柱上,这一次不是易结易解的索结,而是实实在在捆死在床柱上。天不亮时,陈义天已经发过一次瘾,毒*瘾会越来越强烈,到达临界点后,又会慢慢缓和下来,直至完全缓除。陈义天安慰陆达慧,说好在他平时抽雪茄,这玩意对他影响不会太大。
十点一刻,陈义天开始抽搐起来,陆达慧急忙把一块毛巾塞他嘴里,很快他就冷汗直流,浑身上下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陆达慧大致给他擦了把汗,就拉上门下了楼。她不敢在楼上呆太久,除了起不了多大作用的窃听器,她不知道在管家、园丁、厨师、司机、小大姐们八个人中又有多少是各方各派的眼线。陆达慧在楼下呆了一刻又上楼看了一眼,如此反复两次,陈义天终于平静下来。
陈义天用了三天时间,戒掉毒*瘾,可第十天上头,大公子又来请他,如此反反复复,他戒*毒所花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陆达慧忍无可忍,在耀如和大公子找上门时,拎起笤帚把他俩打了出去,然后哭鼻子抹眼泪地把状告道金委员那里。
“吃点烟,又不是什么大事。”金委员觉得陆达慧是小题大做,禁烟局长家里还摆两罐孖金钱玩哩。
“我管他大事小事,我就不准我家老陈吃!老陈又不是财政厅长,哪里有闲钱吃那东西。先生啊,他吃完这个就知道睡大觉,他脑袋上的病还没弄好......”
金委员觉得他和女人讲不清道理,特别是像陆达慧这种没文化的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市井妇女,于是连连许诺不准耀如再去找陈义天,也不等陆达慧哭完就挂了电话。他实在没精神和一个不关紧要的女人瞎缠,一个星期前,市郊的一所军事监狱被人里应外合地劫走了一个重要政治犯,他需要趁此机会多送几个他的门生进军队。金委员是熟读二十四史的文化人,他深知把握军权的重要性。
陆达慧闹得这出戏,陈义天事先并不知情。他和陆达慧说过,一开始他们就分工好的,龙潜负责和赵怀富接头,他和耀如负责岔开金委员等人的视线;这次龙潜出国,他负责接头,也是因为如果一旦发生意外,耀如才是有能力将损失降到最低的人,毕竟他陈义天现在什么也不是。
“对不起。”陆达慧嘴里认错。
“没事。”陈义天大掌一挥,手就在她脑袋上作,小声笑道,“近期应该也没什么大事。我是得把身体养好,才能继续战斗,只是没想到你动作比我快,行动也非常有效。”
“都一个多月了,哪里快。”陆达慧把他手拉下来,攀着他胳膊,撅嘴嘀咕。
陈义天一声长叹,时间还过得真快,转眼已经是五月下旬,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