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9月6日*东山龙宅*下午5点30
按雪瑶私下意思,直接结婚就好,这订婚根本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可龙潜不同意,刚离婚就又结婚,作为羊城的名流,影响不好,特别是对自己的事业。雪瑶立刻就婉顺了他的意见,表示对自己的男人无限支持,因为她相信只要有她干爹金委员在,龙潜是逃不出自己的五指山。
此时龙潜长衫马褂,和身着一袭大红色绣金中式裙褂的雪瑶,接受众人的祝福。雪瑶的梦想是穿婚纱,举行西式婚礼,订婚也当如此。可金委员在这方面有些保守,最后父女俩达成协议,订婚按金委员的意思来,等到结婚那天则全听雪瑶的安排。
林晋和许向晚也莅临了此次订婚宴。林晋是以龙潜准顶头上司的身份出席,而许向晚则是代父出席,她的父亲是军委委员。
“我才不信是因为你父亲很忙。”逮着一空档,耀如把许向晚堵到院子角落一无人处。
许向晚眉毛一皱,往后退了一步,同耀如保持两臂的距离,冷声道:“私事我和你不熟,公事你管不着。”
耀如面不改色,淡然道:“许小姐,你的上线知道你如此死乞白赖地缠一个男人吗?”见许向晚想要开口,他又立刻阻止道,“别告诉我说你是想从林晋身上套消息。你记住,不经意间的眼神会出卖一个人的灵魂,好自为之。”
许向晚脸色煞白。龙潜的订婚宴,以她父亲的身份,差人送一份礼来,已经是给足了龙潜面子。可当她知道林晋会出席时,立刻向父亲表示,她要去参加。今天,她特意穿了一条蓝底白花的大翻领长裙,裙子上了浆,再配上一条细腰带,英气十足。以她对林晋的观察,她觉得他不喜欢娇娇弱弱的大家闺秀。
“如果......”见耀如转身要走,许向晚急急忙忙道出两个字,又没了下文。
如果不讲立场,林晋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男人。他老家在西北,家庭殷实,懂英、德两国语言,17岁中学毕业后,没有服从家庭安排出国留学,而是进入军队。凭借先天的悟性和后天的努力,林晋从蒋冯大战开始,以一个小兵的身份一路打成了团长。过硬的军事技术让许向晚折服。而生活方面,林晋不寻花问柳,不赌博,不酗酒,只有在研究沙盘定作战计划时,抽上几支烟,空闲时间爱打打篮球。凡有林晋的场子,旁边的啦啦队一定有一人是许向晚。
如此优秀的人,许向晚梦想用爱情的力量让他弃暗投明。可惜,直至现在,他好像都没有看到她,而耀如已经走远,许向晚终是闭上了嘴。
订婚宴从下午一直延续到晚上,最后还放了九筒礼花,取长长久久之意。
“这订婚就如此隆重,结婚那天该怎么办啊?”有好事之人打趣。金委员也不恼,笑道:“全听雪瑶的。反正我无儿无女,这副身家最后也是给她。”金委员说这话时,龙潜就在他旁边,他知道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龙潜笑笑没有急着去表态,他知道金委员是喜欢人忠心,但心里其实瞧不上奴颜婢膝的人。
宴席散后,龙宅安静下来。雪瑶一手夹着金镶玉的直筒烟嘴,烦躁得指挥着小大姐们收拾残局。“太太,您歇着,我来吧。”管家躬身低道。雪瑶不耐烦地挥开手,她倒是想歇,可总觉得这房子里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她必须亲眼盯着小大姐们把这些气味抹掉。龙潜乐得她折腾,他喝了不少酒,等客人一走,他澡没洗衣不换,就瘫在床上呼呼大睡。
1944年9月6日*中山一路公寓*晚7点
陈义天和陆达慧没有参加龙潜的订婚宴。他们一早就搬出了龙宅,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住进了早两天租赁的公寓。房子在中山一路附近,小小巧巧两居室,当然还是龙潜预付的一年房租。近小半年,物价飞涨,单房租就较之之前涨了七八成。陈义天坦言他没那么多钱租房子,甚至雇人打扫卫生的钱也没有。所以,两个人亲身亲历地把这房子每一寸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累得一身汗,没时间参加龙潜的订婚宴,也查明没人在这房子里使暗招。
“没力气了。中午煮的粥再热热吃?”
“出去吃吧,好歹也算乔迁之喜。”
两个人正瘫在木板地上纠结晚餐怎么打发时,龙宅来人送了上下两层的食篮。
“我们先生说,陈先生陈太太今天一定忙得没空照管饮食,特让我送这些吃的来,请陈先生陈太太别嫌弃。”
“你回去给阿潜说,他的订婚礼,我得空补给他。”陈义天从小大姐手上接过食篮,又让陆达慧拿十元军票给她。
陈义天打开食篮,一盘白灼基围虾、一盘烤乳猪、一碗红烧大裙翅、一瓷钵罗汉果八珍汤,并一份清炒时蔬,主食是腊味煲饭。“嗯,不错。一会儿多好点这罗汉果八珍汤,我听你这两天有点咳。今天这虾难得新鲜,肯定是金老头的面子,之前每周所谓的特供全是些死虾。嗯——这猪皮又香又脆,你一定喜欢,一会儿多吃点......”陈义天一边唠叨,一边把饭菜摆上桌,又犹豫要不要再来一点酒。等到饭菜被陈义天摆出一朵花儿来,才终于发现陆达慧压根儿就没理他。
陆达慧在屋门口靠地上不显眼的地方绷了一根细细的白棉线,一头绑在屋里一空瓶子上,只要轻轻一碰棉线,空瓶子就会倒。陆达慧试了两次,确保万无一失,才高兴地拍手关门进屋。“了不起哦!”陈义天双手抄胸挑着眉毛斜靠在五斗柜前,看他媳妇儿在屋门口忙前忙后。“那当然!”陆达慧骄傲得下巴一扬,“看什么看,洗手吃饭!”
陆达慧捧着汤碗喝汤,陈义天殷勤地给她剥虾子。
“好端端得,在门口弄那个干什么?”
“谁愿意啊。你说,如果刚才阿玉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屋里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再如果她又正巧是那不安份的,我们这些年的苦不就白受了吗?我这么一弄,至少能警醒一下我们自己。好了,我碗里还有两个,这个你自己吃。”
“嗯。”陈义天把手中刚剥好的虾,蘸了点芥末,一口塞嘴里,“真鲜。说得好像我以前常吃一样。”
陆达慧笑着白了他一眼:“天爷,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名鼎鼎的天爷。”
陈义天垮着嘴摇摇脑袋:“不记得。”
虽然知道他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自己看,陆达慧还是微微有些难受,不管是好是坏没人愿意忘记过去的一切。她想了想便道:“你想知道你以前的事吗?”
正喝汤的陈义天,诧异地抬起头,自从他被陆达慧捡回家后,她从来没有这么诚恳地问自己想不想知道以前的事。偶尔自己问一句,也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混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过去会让她伤心,所以渐渐地习惯忘记自己还有过去。
“你想知道吗?”陆达慧又问了一句。
陈义天点点头,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那一晚,就着陈义天从龙潜那里顺来的一瓶老白干,陆达慧把往昔缓缓道来——
1937年4月,我记不清是多少号了,应该是月中吧。在海口,我刚做完一项任务出来就碰到了你。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怕事的我,那一刻却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导致行动迟疑,被你接住了我射出的飞镖......
陈义天是在陆达慧絮絮喃喃的声音中睡着的。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想这个世界真是奇妙,他和陆达慧互有一段过去是在对方的记忆中。
............
10号早上天没亮就开始下大雨,一直到下午才渐渐有收的趋势。陆达慧换上木屐,又从门背后拿了一把油纸伞准备上街买菜。
“一起吧。”陈义天主动拎起饭桌上的菜篮。
问过楼下凉茶铺的帮佣小弟才找到隐藏在楼群中一块约定俗成的用于菜品买卖的市场。市场上冷清惨淡鲜有买主,卖家也都脸色晦暗地守着品相不佳的菜品。
陆达慧和陈义天在小小菜场上走了一圈,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萝卜和腌白菜。陆达慧想起陈义天不久前才嘲笑龙潜的特供死虾,可这会儿他们连死虾也吃不上,于是很有自讽精神地噗嗤笑出了声。
“想什么呢?好好得走个路也能笑出声。”陈义天怪异地盯着她看。
“没、没。”陆达慧连忙紧上去挽住陈义天的胳膊,谄媚地笑道,“我就是想起你还没有陪我买过菜呢。”
“没有吗?”
“没,真没。要是果果和念平也在这里就好了。哦不,不能在这里。”
“当然不能在这里,要不看到他们妈妈变成这傻样,还不让孩子们心里着急。”
“讨厌!”
“欸、欸,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又掐我。”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
两个人说着没营养的话,倒把买菜当作恋爱情趣,最后提了两根腌萝卜、一把小白菜、三个发软的西红柿。快离开菜场时,有个女人叫住他们,悄声问他们要不要鸡蛋,陆达慧没多想,就用半顿西餐的价格买了十颗生鸡蛋。日本人在广州对食品副食的管控没有像在香港那么严苛,但鸡蛋、大米、盐等等依然被划为了战略物资——首先供应的是日本军队。
“阿潜那里会送来,何必买?”离开菜场,陈义天才奇怪问道。
“每人的粮供那么少,黑市上的又那么贵,就那点钱不知能不能换到两斤米。再说龙潜送是情分,不是义务。他最近会进部队了吧?”陆达慧挽着陈义天的手,不自觉地边走边踢脚下的石子。
“已经报过到了。昨天和他喝茶时听他说,不出意外14号和林晋一起回部队。”陈义天歇了一口气,又补充道,“他们驻军在萝岗。”
陆达慧若有所思,没有多说话。当晚两人各吃了一大碗西红柿蛋面作晚餐。
龙潜没有同陈义天他们辞行,14号天没亮就和林晋乘车去了萝岗。
龙潜走后没两天,雪瑶就带着十斤大米、两封挂面、五斤生油去探望了陈义天夫妇。
“阿潜走前一直嘱咐我一定要记着把东西送过来。本来还有两打鸡蛋和二斤猪肉的,可是陈先生——”雪瑶说到这里停下来,轻抚了下自己肚子,才羞赧道,“如今阿潜只领了军部的职,警局和公署那边都交给别人了,这每月的粮供就一下子少了一半多。当然其实我一个女人也可以不吃这些东西,怕就怕这肚子里......我不吃这小的也要吃哇。”
“雪瑶小姐客气了。其实陈某和内人都是过苦日子的人,因为龙潜才得一些富贵,这米油已经叫我们忐忑,哪里还敢有奢望。”陈义天一脸谦逊。
不管龙潜和金委员对陈义天的态度怎么样,雪瑶是瞧不上陈义天的,她认为陈义天明知龙潜对陆达慧有企图,为了富贵还要巴结龙潜,而现在她已经完全俘获了龙潜,赶走了他的发妻也驱逐了他的红颜一家。
听了陈义天的话,雪瑶连最后的模样也不愿意装了,只淡淡嗯了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小小公寓。
“她什么意思?”雪瑶离开后,陆达慧指着那小堆东西尖着嗓子发问。
“就你以为的。”陈义天轻笑,走到陆达慧身边把她揽进怀里,“别理无谓的人。相信我,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很快!”
雪瑶自那天来过后,再没出现在陈义天和陆达慧面前,连带着金委员召见陈义天的次数也飞速倍减。这些举动倒叫陈义天和陆达慧倍感自由,白日里他们就用脚丈量着广州城,哪些地方光鲜繁华、哪些地方清冷萧条、哪些地方日本人出没最多、哪些地方还离得远远得就被宪兵驱逐,是宪兵不是警察......
最叫陆达慧意外的是11月初,他们在仁济路碰到了在港的老邻居朱福来——David朱,他正手捧蒸笼在茶餐厅里兜售百元一碟的烧麦。
陈义天从身上掏出二十元的军票给老板,换来朱福来和他们小坐,关键时刻法币、军票都比中储券管用。
香港沦陷后,朱福来一家没有想过离开香港,他们觉得年纪已大再受不了背井离乡之苦,再说不是给英国人打工就是给日本人打工,反正应该也没差别。谁知日本人比英国人更不是东西,不管朱福来再如何奴颜屈膝,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这时候他们想走也苦于没有资费。到1944年4月15日时,香港的日本当局竟然宣布停配民众米粮,没有粮食的民众,不得不乘坐日当局提供的难民船返回广东。朱福来一家就是这时候回的广州。
朱福来说到这里眼圈就开始泛红:船上时,朱迪开始发烧,嘴里还喊着“妈咪,难受”就被海警认定是革登热无情扔进了海里,朱太太因此气得神智不清,好不容易上了岸,朱福来顾着儿子就又丢了太太,身边同行的人也越来越少,浑浑噩噩中父子俩就来到了广州。
“朱利安现在怎么样?”陆达慧问道。朱利安就是朱福来的儿子。陆达慧还记得那年春节他们一家四口来拜年的情景,儿子女儿都是漂亮的人。
“不知道,我把他买了。”朱福来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哭得够多,眼圈一直红着倒没有落一颗泪,“孩子明白,这是在给他一条活路。”
朱福来似乎终于逮到可以说话的人了,静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始絮叨他所知道的香港的老邻居的情况......
“你们知道萧子楠吗?洪胜的萧子楠。”
“知道。”
“对哦,我差点忘了,传言当年他和你们还有生意往来。”
“不是传言,是真的。”
“日本人这边接管香港,萧子楠那边就发申明洪胜和日本人战斗到底。听说刚开始暗地里打了几次仗,后来就明目张胆得你杀我,我杀你,最后日本人抓了萧子楠,萧家一家十二口也被灭门。他们一家死是死了,好歹还有陪葬的,可怜我朱迪和我那不知生死的老婆......”
朱福来正说着,路上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唬得众人一下停住了手上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