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知突然觉得有些冷,她将手臂抱紧,破军之后再说了什么她也听不进去,她看都不想看破军那张明艳的脸,只偏过头看朝良,灰衣神君的神情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模糊不辨。
她突然笑了,笑意在她的唇角晕开,却未达她眼底:“恭喜。”
破军哦了一声,很有兴趣地道:“喜从何来?”
“神君乃朝良君朝思暮想之人,此番重生而归,难道不值得贺喜么?”她的语调并没有太大的起伏,波澜不惊地,像是罩着莽莽烟雾的水,教人品不出其中的情绪,破军扬颌一笑:“那本君便承你这一声贺了。”
与在幻虚琉璃镜中的人截然不同,眼前的破军眉目间满是戾气,比定光还要摄人,一身打不碎的傲骨,蔑视众生的存在,她弹了弹指甲,对九知道:“本君尚有些事情要同朝良讲,你先下去吧。”
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九知眼中的光芒闪了闪,侧目看向朝良,不知为何她很想知道朝良现在在想些什么,但灰衣神君并没有让她如愿,又或者是她从来都未曾猜透过他。
他似是在沉思着,也是,这其实是一件极为荒唐的事情,开天辟地以来再没有听闻过哪个灰飞烟灭的神祗能重生归来的,这是头一桩,令人难以置信。
并且在此之前,朝良一直认为九知才是破军的转世。
他压了压嘴角,正对上九知的目光,莫名感到心口一窒,她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像大荒之东的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但在幻虚琉璃镜中他就已经看清了自己的本心,破军于他不过是虚妄的一笔,在那孤寂的上古岁月中,唯有与她之间那点聊胜于无的情愫才能慰藉浴血的疲惫,坚定住心中的信念。杀戮的孽债积满掌心,唯有她在心间,才能避免踏错一步。
千年修道,不及一朝成魔。
没想到最后成魔的不是他,她在自己魔性难收的时候曾痛苦地用手遮住了眼睛,嘴角却扯出笑来,对他道:“朝良,你别看我,我这样丑,你别看。”
九知入魔时的情态,与她如出一辙。
他分得清明,在幻虚琉璃镜中他便知晓得一清二楚,但现下他有许多事情想要知晓清楚,有关于破军的重生,以及另外一些似乎不太妙的预兆。
是以他敛眉对九知道:“你先回去吧。”
他的这句话很轻,像是一声叹息,九知慢慢地挺直了脊背,面上没有恼怒也没有失落,平静地说了一声:“嗯,我知道了。”然后转身便走。
她知道,她知道这张脸对于朝良的影响有多么大。
待九知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中后,朝良才看向破军,破军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垂下的一缕发,察觉到朝良看向她,抬起头来对他笑道:“你瞧着我做什么?”
朝良眼睛向下一瞥:“你似乎与从前不大一样。”
“是吗?”破军勾唇,跨出一步便到了他面前,指尖压在自己的胸口,深深地陷了进去,“因为我与从前不同了呀,我有心了。”
她眷恋地看着朝良:“从前,你最懊恼的不正是我没有心么?”
朝良皱了皱眉,不知该作何反应,片刻后才慢悠悠地哦了一声,然后问道:“怎么就重生了?”
破军愣了下,继而噗嗤地笑出声:“朝良,我听你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不太欢喜呢?是不是我的重生打搅了你的好事,让你觉得累赘了?”
她嘴角的笑有些讥诮:“你是不是,喜欢上九知了?”
庭间的风突然悄寂下来,朝良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犹疑,坦荡而直接地道:“是。”
他的坦白让破军都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她突然掐着腰笑出声,似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笑声渐渐缓了下来,她依旧是带着笑意:“原来如此啊。”
她带了些无奈,又轻又柔地道:“原来,我回来是碍着你了么?”
朝良看着眼前红衣的破军,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琅玕树下初见时她衣衫褴褛,却出手狠辣,招招向他命门袭来,后来才肯与他分享琅玕果,再到后来魔族祸乱八荒,她受紫微帝君之邀,共伐魔族,只为还八荒一个安宁。
结果到现在魔族虽被击败退回魔界,八荒却也不见得有多祥和,各部族间的战火纷飞,虽比不上上古时期的战事,却依旧也令生灵涂炭。
若非她当年以身化劫,现在安居于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怕依旧是通天路上的冰雕而已。
破军的笑有些苍凉,她垂下了眼,纤长的眼睫下那一颗泪痣盈盈欲坠:“我羽化之前,最想要见的人是你,我纵然是没有心,但那时你对我的心意我一直都是晓得的。你对这件事一直缄默于口,不就是知道我没有心,动不了与你一般的感情,所以不想让我感到困扰么?我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若我能重生,若我有这个机缘,那么我一定会好好回应你。”
她眼中氤氲出泪光来,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难看:“你问我为何重生,我也不太明了,醒来时我便身在一棵梅树下了,白梅开得很好看,我记得自从琅玕树被紫微挪去镇守魔界入口后,你便一直很喜欢白梅了,你对我说,是因为白梅和琅玕花很像,且有琅玕花没有的香味。我醒来后什么都未想,第一个念头便是来见你,我曾为天界而死,如今为你而重生,这又需要什么缘由呢?”
“可是如你所说的,这一切都迟了啊,”她摊开手来,一向坚毅的神情有些茫然无措,捂住了心口,将那一块衣襟都揉的发皱,她却觉得不够,连眉心也叠起,“比较起来的话,我便是初见时的琅玕花,而她是白梅对么?我现在有心了,我明白你的感情了,但你却不需要了,这感觉还真是……”
她哈地笑了一声,提起袖子来在脸上揩了一把:“真是糟糕透顶!”
原本淡定的心绪被她这番话搅得生起了波澜,朝良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了一方帕子来,递给了她:“别哭,我未曾讲你是个累赘,也未曾想要质疑你什么,你重生归来我是很欢喜的。我曾经确实是倾心于你,也感念与你的那一番情谊,若是没有你,如今在万劫不复中的怕应该是我。我念了你万年,却于一事上苦思无果,如今你回来了,能否替我解一解?”
破军抬起头来,看到落寞的情绪从朝良的眼中掠过,他的话语像是滞在了喉间,许久后他才说出口:“当年,你为何要让我忘了你的模样?”
为何要那样狠心而绝情,抹去了自己存在过的踪迹,让他记得她,却在想起她时只能茫然而无措。
破军有些失神,她咬着下唇支吾了许久,都未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朝良终是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
看到她默默地点了个头,朝良抿紧了嘴角:“但这件事情,你确实是欠我一个解释。”
“我晓得,”破军瘪了瘪嘴,“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但不是现在。”
“我等着你。”朝良掖袖看着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视,僵持了许久,突然听到咕噜一声,破军讪笑着揉了揉肚子,对他道:“我重生后便赶着来寻你了,连吃食都未曾顾上,饿着呢。”
朝良无奈地摇了摇头,备着让人去给她准备吃食,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府中的仙童都被她给打伤了,又看向她,破军读懂了他的意思,嘟囔道:“你的这些劳什子结界实在是麻烦,挡了我来寻你,我顺手便给打破了。”
天地间也只有她能将打破结界这件事情说得这样轻而易举,也只有她能闯入天界而不被发现,朝良勾唇:“你重生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吗?”
破军摇了摇头:“我赶着来见你呢,哪能想到旁人?”
“帝君,即芳或者是士衡都不曾知道?”
见她点了点头,朝良心中掂量了一下,道:“嗯,我知道了,你先歇一歇。”
然而破军并没有如他的话,好好地歇上一歇恢复元气,在朝良将她安顿在一处名为鸟树居的院落后,朝良前脚刚走,她后脚便跟着走了出去。
她似是识得这府中的路,极为顺利地走到了想去的地方,抬起手来,笃笃笃叩了三声。
里面传来有些惫懒的一个声音:“谁——”
破军推门而入,白衣的九知斜椅在榻上,屋内的香龛里点着悠悠的白梅香,让人彷如置身于大片的梅林当中,那一双望向她的眼并非是纯粹的黑,细探之下,竟灼烧着红莲业火。
她看到破军时,神情没有半点动摇,倚着榻的姿势也未变,冷丽的眉目间染着倦色,对红衣的神君道:“这张脸,你似乎用得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