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那一句剖心的表白她自然是听见了,但当时太过困乏,她无暇再去辨清他话语里那捉摸不定的怜惜是因为什么,直至如今,她才晓得自己当初是有多不珍重自己。
薄朱那张脸就在她眼前晃,晃得她眼晕,薄朱朝她翻了白眼:“怎么着,这是你自己的脸,你还瞧不习惯了是么?”并冷哼一声,“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先后两次都要扮作你的替身,若不是表哥让我这样做,你早该在万年前将你的本来面目暴露在他面前了,他若是知道你长成那般模样,还会对你念念不忘这样久么?”
九知的手略略一抖,便被薄朱一把推开来,薄朱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我可是你的大恩人哪,你不好好谢我,还这样对我?”
九知垂着眼,良久才问:“长离让你来做什么?”
薄朱微微一笑:“你说呢?”
“我没工夫与你打玄机,长离想做什么你最好告诉我,否则,”她抿唇揉了揉手腕,“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出口。”
薄朱想起上古时候破军极擅的一门术法,道是摄魂术,能潜入人神魄中将根底都探知得一清二楚,她嘴角僵了僵:“你还是如从前一样,一点都不讨喜,也不知表哥究竟看上你哪点了。”
她三句话不离长离,九知却觉得有些烦闷,她不耐道:“说吧。”
“我有说我不说么?”薄朱细长的眼微微上挑,慢条斯理地道,“表哥说你此番重生大抵是不想让朝良发觉的,但奈何天命作祟,你既已恢复记忆,在朝良身边难免不会露陷,便让我来助一助你,反正我之前也扮过你,扔出万年前与他诀别的那一出,他纵使不信也得信。”
九知听后沉默良久,薄朱看着她,轻嘲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表哥特别好,想要回心转意,投入他怀抱了?我告诉你,没门儿!有我在一日,你便休想打表哥的主意。一个朝良被你害得还不够惨么?还要再添上我表哥,破军,你说你到底要祸害多少个才罢休!”
“长离不过是走不出他的心魔而已,与我何干,”九知面色淡了下来,在氤氲的白梅香中倒真生出了几分神君的仙威,“你想太多,我无心情爱。”
“呵!”薄朱显然不信,“那你这段时日与那朝良的纠缠又是怎么一回事?”
“非我本意。”她不太想要同薄朱说这些事,转口道:“你替我向长离说道一声谢。”
薄朱并未理她,抄着手便往外走,要走到门口时停住,头也没回地说了句休想,便走了。
她走后九知又缩回了榻上,天界的风不知为何透着冷,让她想起自己曾住过很久的石洞,那个石洞已经不在了,当年神族获胜,将魔族尽数驱逐至阴暗荒芜的魔界,那里只有一轮银日挂在空中,是太阳的影子,照在身上没有丝毫的温度可言,正如神族体格中流动的血液一般,冰冷而绝情,不为任何情念所动。她那时讨来栽在石洞前的琅玕树便被挪去封住了魔界的入口,荒野上便只有这繁华如玉的神树伫立着,像是孤寂的守望者。
帝神在为她塑造肉身的时候,曾取来一片血莲花瓣,铸成她的脉络,那日忘北宫中,长离的魔气让血莲尽数绽放,将她体内被调伏封印的修为激出,她陷入昏睡诚然有朝良捏的那一道诀的原因,但更因为随着修为在她的体内激荡,万年前的往事也随着修为接踵而至,沉沉浮浮,不知何处才是真实,何处才是虚幻。
心玉石是她的至宝,前世她是让薄朱亲手交给朝良,让他妥帖保存的,却不知为何会遗失在朝歌境内,想必是朝良并没有在此事上用心。又或许是他曾很用心,但终归过了万年之久,再贵重的珍宝,也都会消散成过眼云烟。
帝神曾在羽化前对她说,他其实不该提前就将她的命途定下,这于她而言一点都不公平。她头一回在这位叱咤风云的尊神脸上寻到了悔意,他是真的老了,也是真的累了,眼角都有皱纹,但看着她的时候,他还是慈蔼地笑了,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本座羽化之后,六界苍生便交给你了,魔族不仁,实则神族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就业障来论,此二族皆是般般累累,但本座看在眼里,却不得管束太过。世间之事都有因果,孽因太重,必有天罚。”
她那时尚小,只能将帝神的话记在心里,帝神说神族不可亡,神族若亡,魔族必定势起,依照魔族本性,恐六界会遭受灭顶之灾。
而她,要保神族无虞,不惜一切,哪怕是她的命。
亲眼看到她起誓后帝神才缓缓地闭上了眼,九知突然很茫然,她原本以为帝神将她捏造出来是为了排遣寂寥,陪他度过漫长的时光,结果到头来,却被全盘推翻。
原来她活着,就是为了去死啊。
那段阴郁的时光便是这样来的,她心底的黑暗比那石洞更甚,她本便是亦神亦魔的存在,只是因为没心,才教心魔无从侵入,睡梦中早已不知多少次撕碎那些所谓的神族,贪婪地吮吸着她们的鲜血,冰冷的腥味在唇齿间蔓延,不止渴,贪欲如那只名为饕餮的兽,从未有过满足。
但白日醒来,她依旧是那个被人敬畏的帝神养女。
真是痛苦难堪的岁月啊,九知蜷在榻上,手臂收在胸前,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破军有什么好的,当年割破血脉的无力感仿佛再度袭来,她其实是不怕痛的,再痛的她都经历过,但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感觉,知晓自己再没有将来,才是最令她崩溃。
原谅她无法若无其事地面对自己的死亡。
她也不太明了自己为何又重生,想来与帝神脱不开什么关系,她真是恼!帝神不过只给了她一条命,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操纵她的人生么?先前那次便算了,她若不救神族,哪怕朝良也会死在那场劫难当中,但这一回,又是因为什么!
她缓缓地抚上了心口,按压在皮囊骨骼之上,陌生而沉重的搏动,一下接着一下,似是在提醒着她什么,她紧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拂去了相叠的阴云,一把乌黑的发铺在枕函上,像与那缠枝莲相互攀绕着,旖旎生香。
如今的她要比前世更易怒一些,情绪也要活泛很多,晓得什么叫做怕了,往前她可是刀架在脖子上她都敢撞上去的。九知慢慢撑着坐了起来,趿拉着鞋子去推窗,将将推开了窗,便瞧见一双漂亮的眼睛。
梦里千回数次,如今这样贸然正对上,倒让她有片刻的失神,回过神来时她嘴角勾起了笑,对他道:“朝良君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从她嘴角的笑涡上扫过,淡淡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九知心里咯噔一声,不晓得朝良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之前与薄朱的话他听去了多少,虽说有一道障音结界,但结界这一类的东西,对朝良而言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再则,她心里也有些惆怅,自己的修为纵使是恢复了,但尚不及以往的三成,不然为何会连朝良何时至她屋外的她都无从察觉?
实在是可惜了她当年那一声精纯的修为了。
人一旦记起了自己往昔的辉煌,便会生出无限感叹,但现下不是个感叹的好时机,九知将感叹强行憋了回去,抬手遥遥替朝良指了路,很诚恳地道:“朝良君身份贵重,不宜翻窗,还是请走正门吧,房门在那边,朝良君这边请。”
朝良凉凉地应了一声,折身便去了,九知对他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总觉得记忆中的他并不是这样的。这大约也是恢复记忆的一大坏处,总喜欢将现在的事情与从前作比较,明晓得万年已过,日月更替,桑田沧海,却还是忍不住。
正当她感叹着浮云苍狗世事易变,朝良已经负手从门口走了进来,顺道捎来了一抹香风,与这屋中的白梅香显得格格不入,九知略一吸鼻子便闻了出来,这是薄朱身上的味道。
带着血腥的甜美,让人想起银日下生长在荒野的樱,每一片花瓣的凋落都是叹息。
九知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局促,许是找不准自己现在的位置,她如今在他眼中并不是破军了,也不是破军的重生,仅仅是破军的影子,与他有些牵扯的便是她承过他的恩惠,却死皮赖脸的没有回报,总的算起来是她欠他的。她咳了一声,径直问道:“朝良君想要对我说什么?”
朝良手一招,方才被她打开的那一扇窗哐当一声阖上,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她看见朝良的嘴角微微抿起,那是他心中有疑虑时的表现,他对她道:“我觉得破军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