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众人却做不到李神俊那般超然于物外,俗人都有俗人的牵挂。如果说诸将刚开始仅仅是因为忿忿不平,要为张允之抱打不平的话,那么当扬忠衍吐出刚才的那些话后,已经是图穷匕现了,诸将现在只觉得遍体生寒,如芒刺在背,杀气腾腾地盯着扬忠衍。
扬忠衍却是面色不动,恍如未觉。只是静静地看着谈笑自若的李神俊,心中叹了口气:“客于陇西王帐下的李神俊才是一个能随时随地能置身事外的妙人啊!不像自己,虽然平日里可以装装糊涂,但是只要上面的一纸命令,自己终究还是要拿着这条贱命去试探试探陇西王的反应啊!”
只是陇西王却以手扶额,显得很是困倦的样子。扬忠衍知道陇西王已经厌倦了这些遮遮掩掩的对话了,厌倦了和朝廷之间的彼此相疑了。但这世道本就是这样,即使陇西王厌倦,也要应付下去,而且必须应付下去,这就是命啊!
此时在陇西王一侧服侍的近侍王显,已然觉察出了不对。见陇西王以手扶额的样子,就想借着这会儿众人沉默的机会,上前缓一缓这无比压迫的形势。伸手准备去将陇西王、扬忠衍、李神俊三人面前已冷的茶水换掉。
但是张允之却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乱动。李神俊也微笑地点了点头,王显当下就知道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那位平日里处之以静的杨军容敢在如今这个关键时刻出手,显然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没有陇西王的答复,他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一念至此,王显只能侍立在旁,不敢有所动作。
李神俊则在心中暗暗地苦笑道:“杨军容啊,你不动则已,一动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在今日之前,你都没有什么动静,现在却悍然拿着小郎君的事当引子,把这话挑的近乎明白了,真可谓是悍不畏死啊!你已经在关陇军中做了经年的观军容使了,平时很是聪明的一个人,要论资历,在这关陇军中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了。平时作为朝廷的监军,充当着朝廷和关陇之间薄弱的纽带,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如今把这话挑明了所欲何为?又何苦呢?是要敲打关陇军中有些异样心思的幕僚和大将?还是要敲打敲打陇西王?只是如今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又对谁有好处呢?”
接着就想到:“怪不得扬忠衍一上来,先是不敢受小郎君的礼,又向陇西王告罪,原来如此啊!倒是可惜了允之小郎君了,时运不济,平白要受这池鱼之殃。”不止是李神俊,此时在一旁的许虞、吴骈、贺知勉和许应物等人也都在暗暗深思。因为扬忠衍此人平时自谨于朝廷监军的身份,知道轻重。从不对陇西王帐下指手画脚,甚至让人几乎忘记了关陇军中还有这样一位“监军”存在。可是在今天这样一场平常的棋局上却语出惊人,意欲何为呢?尤其是许虞,眸光尖利,暗暗打量着扬忠衍,似乎在窥视这位军容使到底想干什么?
见陇西王迟迟没有答复,扬忠衍也没有办法。之前陇西王虽已经透过自己给金陵那边释放了善意,但是扬忠衍接到的回复却是更加严苛的质问。如今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意思,自己一个向来小心行事的人,如今却要拿着自己的性命来开上几个玩笑,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啊!想到这里,扬忠衍自嘲地一笑,沉下心来,决定做最后一击,就看陇西王如何应付了!
“昔有昏季,纲纪崩沦,四海腾波,三光戢耀。大王起微末之军,奋与勇烈,用竭诚心,以祈嘉福。爰自嘉迹,发于神祠,举风电以长驱,笼天地而遐掩。一时大定,营庐为家。然克昌宏业,实赖神功,故知茫茫万顷,必俟雨之泽;巍巍五岳,必延尘壤之资…………嗯,真是好文章啊!”
许虞闻言而惊,吴骈、贺知勉也都面露惊色,许应物瞠目结舌。诸将中更有人下意识地摸向刀剑,只是畏惧着陇西王,不敢有所动作。陇西王终是双目睁开,落下一子,凛然道:“军容使,好手段啊!”
却原来自那日雪中行军时许虞暗中劝陇西王据关陇自保以来,这段时间,不少人都存着这份心思,或明或暗地劝说陇西王仿效晋郑故事,裂土分疆!实则跨据关陇以观后事。扬忠衍所说的这些,就是有心之人串联了诸将去请教了许虞等幕僚之后,给陇西王的上书。下面还有:
“天道无亲,祸福难料。大王受钺于圣通之春,收功于元晟之冬,数年之间,兵动如神。谋不再计,灭强敌于长安,消顽寇于兰州,抚定关陇,报捷朝中,威震海内,德驰海外,自古定难之士,未有高于大王者。然人臣难受不赏之功,奉事人主,愿为大王计……”
话虽然有些文邹邹的,但诸将的意思很简单,没有办法赏的大功叫不赏之功。简而言之便是:功高震主。与其等待金陵遥遥无期的封赏,祸福难料。不如就奉陇西王为主,跨据关陇来得痛快。但是此事已经被陇西王严辞拒绝了,事情在表面上也就渐渐风波停息了,本来十分隐秘的事,如今居然被扬忠衍知晓了。一想到这里,很多人猝然而惊。
这件事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只能在暗地里说说,是不能宣诸于大庭广众的,扬忠衍这是疯了吗?
“军容使,孤于关陇,跋涉兵尘,经年苦战,初心不改。上可对天子朝臣,下可对黎庶百姓。不言有功,但愿无过,军容使!何苦如此逼我!”
陇西王虽是忠厚长者,但不是白痴。扬忠衍此举已经将陇西王帐下大多数幕僚和武将逼到了死角,将关陇和朝廷,自己和天子之间的猜疑龌龊都摆到了明面上,已经退无可退了!
扬忠衍本意也不愿如此,他一直靠小心谨慎过活,善于察言观色,一听陇西王这话,心知此时只要自己回答有半点不对,立时就有大祸。赶紧跪了下来道:“老奴只是想劝大王,莫要轻信小人之言。大王,南都的使者近日将至,圣心普照,绝不会亏待大王及有功诸人的。老奴为大王计,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啊,不敢妄语!”说着,就连连磕头。
宦官监军。本就是天子本人与带兵重臣之间的相互制衡手段。究其原因,乃是所谓宦官监军。便是代表着天子越过正常的朝廷机构,亲自监控军权。纵观历代宦官手握兵权时。多数其实还是属于皇帝私人。宦官监军,实质等同天子越过国家制度,任用私人监军。
若是皇权强盛时。宦官权力自然水涨船高,亦即是说,宦官不过是天子爪牙猎犬,但一旦皇权强盛,总揽朝政,那么宦官就没有必要再握有大量兵权。所以每当宦官监军时,必定是皇权走向衰弱时,天子为维护统治,不得不启用自己身边亲信宦官。
但是扬忠衍却是知道,陇西王在军中的地位,自己是绝对撼动不了的了。但是陇西王是忠厚长者,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所以对于这么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素来忠义,单纯,充满了理想和正义感的陇西王来说,扬忠衍只能采取最笨的办法,直接将话挑得半明,来换取陇西王的答复。因为比起那些趁火打劫的霸主枭雄们,陇西王要有人情味得多。扬忠衍只能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