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到了伙房,是位叫唐自强的男子接待他。男子看上去十分精壮,穿着短衫,露出结实的臂膀,见李淳来此帮忙,显得十分热络,笑道:“李淳是吧,伙房其实不差人,既然是胡管家叫你来的,你就跟我劈些柴火便是。”
唐自强自称单论劈柴就干了十多年了,见李淳一脸不信,他便找了块干柴,几斧下去,立马分成数块大小均匀且切口齐整的木块。李淳大为惊叹其手法如行云流水,方知小事也有大学问,唐自强告诉他古时便有一屠夫大家,每次屠宰皆按照纹理脉络依顺天意,总将一场场屠宰变得轻松写意,那便是做到了极致。
李淳听后大有启发,在唐自强指点之下劈了好一阵,竟似乎把握到了一丝感觉,较之从前劈过的柴大有改观。
“其实这样劈柴不仅能让柴火烧得更旺,持续更久,还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法子。你劈柴的时候,想的是把握这内里关联,做得是顺其自然,长此以往,心思归还本真,更近自然。”唐自强说了一通令李淳哑然惊叹的话后,又搬来了一堆木柴,“今天把这些劈完就成了。”
李淳点了点头,埋头苦干,心中却想:“这唐门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连一个劈柴的都能说出我不懂的,却如此深刻的道理。”
劈了一天的柴,李淳回到房中,两手倍感酸胀,扰得他无法休息,他干脆关上房门,独自练起武功。先是将罗汐传给他的练体集气之法从易到难练了一遍,觉得双手好了不少,便打起精神,挑了脑中那篇经文里相较简单点的练体之式,竟有所进展!以往无法理解的内容揭开神秘一角,内里的大体层次亦清楚分明起来。这经文里边的基础篇,也就是七七四十九式练体集气之法,每七式自成一体,揽括内外。与之相对应的武功心法则有三重境界,每个境界跨度极大,难易程度天差地别。一重境界主外,刚猛无匹,身如刀剑;二重境界主内,圆融通润,生生不息;三重境界则达致大圆满,招式无形,趋于自然。
一连几日过去,李淳所住小院无人问津,他也乐得清闲,昼夜依旧劈柴练功,逐渐掌握了劈柴要领,以往劈完柴后俩手酸胀的情况不复存在,唐自强对他如此快的领悟大加称赞。
这天,李淳劈完柴后回到房中,不一会儿,那丫鬟端来饭菜,说道:“李公子,你忙碌一天,快用饭吧。”
“小兰姑娘,你怎的还如此见外,说了叫我李淳便是,我可没那好命做公子。”李淳假作怒色道。
小兰掩嘴而笑:“是,是,以后不叫你公子。”
两人相识数日,一个温柔,一个随和,往来一阵也就熟络起来。刚聊了几句,外边忽的响起金戈交接之声,随即蔓延四周,厮杀之声震天,两人相视一眼,俱都疑惑不已。出得门外,只见天色昏暗,层云靉靆,山雨欲来风满楼,扰得李淳心中沉闷不安。
李淳跑到院外,一个个唐门护卫早从园林各处冲出,正与一群蒙面黑衣人厮杀打斗。那群黑衣人身手俱佳,唐门护卫显然不敌,不多时,地上湖中已躺着不少唐门弟子的尸体。
灯龛染血,风灯摇曳。躲在李淳身后的小兰缩着脑袋,怯道:“怎么办?看样子是仇家闯了进来。”
“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李淳心道,忽听有人叫喊自己的名字,循声看去,却是唐自强带着一群伙房的下人赶来。
“跟着我走,这里自会有人应付。”说完,唐自强领着众人穿过庄园,一路上有数名黑衣人杀来,他出手毫不留情,几招便能击毙敌人,李淳看得惊奇,未料到唐自强竟也武功不凡。
然而眉头紧锁的唐自强却愈发担心:连通往避难密室的路上都出现了敌人,只怕那边情况不妙!
唐自强加快脚步,穿过一处长廊,面前陡现一座偌大假山,假山之前尚有两拨人缠斗。一面自是趁夜闯进唐门的黑衣人,人数不多,却各个身手不凡;另一面则是以一位妇人为首,带着胡管家唐彩婕一干人等顽抗。
唐自强大步流星,顺势插入战局,几手凌厉掌法重伤了一名黑衣人,为抱着女婴的茹常解了围,便道:“你带着带孩子先进石门!”
谁知正与妇人打斗的黑衣人身形暴起,一剑撩开妇人甩出的毒镖,纵身跃至茹常身边。
“小心!”胡管家与那妇人齐声喊道。
黑衣人来势汹汹,唐自强挺身而出,赤手相搏。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剑势如刀,砍伤了唐自强左臂,不待对方喘气,瞬间又一掌添在唐自强胸膛。唐自强运气抵抗,却仍旧吐了口鲜血,倒退数步。
茹常心知不妙,立马往其反方向跑,可当唐自强一退,黑衣人已然靠近身来,眼看情况危机万分,茹常眼前出现了离她最近的少年。她口中喊出“孩子”还未声落,颈部却给一只大手牢牢掐住,见少年离得近了。她面带哭意,一把将怀中女婴抛了出去。
“接住了!”李淳抱着孩子,茹常却倒了下去,身后冲出的黑衣人目露凶光,李淳拔腿便跑,岂知黑衣人更快,一剑刺向他怀中的女婴。
“贼人休敢!”妇人一声清叱,手持短匕迎上前去。
李淳暗自庆幸,抱着女婴就要开溜,后背却蓦地一阵刺痛,随即身体好似失了力气,跌倒瞬间他只意识到紧紧抱着孩子。那女婴也不知是给吓住还怎的,刚还嚎啕大哭,这下竟止住了哭声,沾泪的长睫毛下,一对黑玛瑙般清澈的大眼盯着李淳,模样安详,如躺摇篮。跌倒在地的李淳见怀里的孩子这般可爱,忍不住想要亲她一口,刚一弯脖,一口气没接上,咳出一嘴血来,怀中孩子洁白的脸蛋上沾了几点血沫,瞳孔印出了他惊愕的神情。女婴忽然瘪起了小嘴,哭声大作,如同一曲生命的殇歌。
“找死,凭你也敢拦我?”黑衣人抽出李淳背后的长剑,剑锋拉出的几道长长的血线很快消散,更显其剑锋利。
“你算什么东西,敢闯我唐家堡!”
“七星沓流苏?唐不仵……来得倒快,撤!”
耳畔声音渐远,李淳只觉眼前天地旋转,黑了又明,明了又黑,如此反复不停,直至完全漆黑,周遭声音消去。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李淳刹那前的复杂思绪尽皆泯灭,打从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平和,轻松释然。当他再次有了感觉后,世界一片黑暗,所能支配和感觉的只有灵魂存在。思维是那样的迟钝,只感到无比的空洞感,仿佛一念万年,直至永恒。
在没有时间概念的黑暗中,不知是千年以后,还是下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力拉扯着李淳仅能感知的灵魂向上一拉,使得他几欲窒息,丧失神志。意识模糊不清之时,上方传来了一道刺目的光芒,似要将他拉出这无尽的黑暗!
仿佛灵魂中一层薄膜破裂,莫名的焕然新生之感大盛。
“哇啊,哇啊……”
万里冰封,红妆素裹,一处深宅大院中传来阵阵啼哭声。
“生了,夫人生了个男娃子!还不快再打些水来!”房内,一群丫鬟婆子端盆倒水,忙碌不已。
“丁婆,把……孩子给我瞧瞧。”躺在珠帘镂花红木大床的妇人,一脸苍白憔悴的说道。
“夫人,小少爷生得可俊了,六斤二两,刚刚就好。”丁婆搁下手中湿布,抱着孩子放在了床头。
妇人抬手摸了摸被棉绒包裹着的婴儿,哑着嗓子道:“好在没缺些什么,待老爷回来就可给你取名。”
大千世界,人生无常,没人能预料自己所认知的世界在下一刻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原本为救女婴而惨遭遇害的李淳,不知发生何种原因,竟重生转世到了姚家。
姚家世代经商,在第三代家主姚安的苦心经营下,商行解库遍布姜国西南,在益州乃至蜀中亦算屈指可数的豪族大家,其名下酒肆茶楼人满为患,布庄玉坊生意兴隆,鲜有不知盛名者。
又是一幅漫天飞雪的盛景,一如六年之前,姚见仙出生的那个严冬。
覆雪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一辆马车徐徐驶来。车轱辘压出寸深的雪痕,止在了一处悬有“玉庄”匾额的大宅门前。门前尚有家丁持着扫帚清扫积雪,见马夫勒马停下,一位年逾不惑的男子领着一位少年下了马车,连忙迎上前去,躬身道:“姚老爷快快请进。”
“爹,那神门真是八大门派之一?我要拜的师父在里边真是高手?”进了大门,姚见仙忍不住问道。
“为父对这也不太清楚,不过江湖传闻如此,你玉世伯也如此推崇,想来不假。”姚安说道,领着姚见仙入了前堂。
屋内,两位中年男子正隔着案几相坐而谈,见姚安进来,双双起身,其中面相雍容的男子笑道:“姚兄,你可算来了,我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薄开天薄大侠。”
姚安稍一打量那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的中年男子,便拱手道:“鄙人姚安,薄大侠之名,姚某久仰了。今日托玉兄引荐,怕要多多劳烦薄大侠。”
薄开天施礼道:“姚老爷客气了,在下区区一介武夫,不足挂齿。”
几人寒暄一阵,“玉庄”家主玉于渊插入正题道:“薄大侠,你看这孩子资质如何。”
薄开天听言上下打量起姚见仙,直将他看得心中毛然不安,方开口道:“姚老爷,令公子资质尚好。不过恕在下直言,生于富贵人家的习武之人,往往入世尘根太深,罕有高手出现,以姚家财力来看,令公子安心学商就能无忧,何故让他习武?”
“还是小犬多次向我提及,我见他有此兴趣,况且他自来便不好玩,如今年龄尚小,有薄大侠这样的名师指点,就算小犬愚钝,成不了高手也当修身养性。”
薄开天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姚老爷过誉了,在下尽力而为。”
“姚兄说的不错,薄大侠不必谦虚。”玉于渊说完伸手摸了摸姚见仙的脑袋,颔首微笑道,“我看见仙这小子胸怀大志,将来必成大器,还不快收了我家闺女。”
姚安苦笑道:“玉兄说笑了,时下谢将军挥军北上,攻占苍央,朝廷商税渐重,这小子要是以后无所作为,只怕委屈玉伊。倒是玉兄,时下局势动荡,马行兴盛,正是发展之机。”
“话虽如此……世事难料呀,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玉于渊摇头叹道。
“姚哥哥,你来啦!”飘雪的院内,一位女童踏着细碎的步子跑来。只见她身着红锈小袄,映衬着璀璨明眸,贝齿红唇,活脱脱像个仙家女童。
“好一阵不见,玉伊又长大不少。”姚安满面笑意看着女童,从袖口拿出一件事物,“来,这是见仙叫我给你带的小饰品,这珠子在西域叫做琉璃珠。”
“多谢世叔。”玉伊小心地捧着手里色彩斑斓却晶莹剔透的琉璃手链,笑出一对月牙弯来,“姚哥哥,这真好看!”
姚见仙笑道:“你喜欢就好,以后可要时常戴着它。”
“见仙真是有心了,这丫头估计以后都舍不得取了。”玉于渊说完,却见玉伊小脸羞红,几位年长者不禁相顾一笑。
话至尾声,玉于渊听取薄开天的意见,叫来下人摆起茶宴,于此简易的办了拜师仪式。仪式完毕,薄开天对姚见仙说道:“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薄开天的弟子,而不是神门弟子,毋需听从门派号令。至于为师的要求,便是你以后若行走江湖,莫要宣扬你是我的弟子,免得惹上恩怨。”
姚见仙认真听着,神情肃穆的点了点头。
“姚老爷,我看见仙的院子须得改一改,顺便搬弄些练武的器械。”到了姚家后,薄开天看着姚见仙独住的大院说道。
大院修的古朴雅致,掩映竹林之间,三两屋宇错落相连,唯有一条窄细的栈道越过池塘通往院外,闲适而静谧。
“薄大侠请宽心,我会叫几个工匠来,费不了多少时日。”姚安道。
“师父,不去深山里,在这就能练成神功?”姚见仙模样天真的问道。
薄开天一愣,忽而笑道:“习武可不是说书人口中一念几年过去,就在深山里练成神通的,这靠的终究是自己勤奋努力。如今声名赫赫的谢将军,当年就是在军中练出一身非凡武艺,他可没讲究这些。”
“哼,我就知道他除了会哄小媳妇,其他的一窍不通。”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三人背后传来,惊得薄开天心头一跳,一看之下却是姚安的长女姚缃彩,不禁暗道:“此女神出鬼没,我竟未发觉她何时到此,好不厉害!”
“香菜,怎的在我师父面前还没个正经,尽说些胡话!”姚见仙作色怒道。
姚缃彩瘪着小嘴,嘟着脸,轻啐道:“又来!装大人。”转头扯着姚安衣角,语气腻歪,“爹,你看他又装你吓我了。”
姚安摇头苦笑道:“教子不严,薄大侠见笑了。”
薄开天道:“姚老爷哪里话,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心中却暗想,这姚家千金刚刚到我跟前时莫不是我发神了?不对,难道我功力减退,对小孩没了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