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山的空气,比之台北,又好了不少。
尤其是法云寺地处阿里山深处,环境尤其显得幽静怡人。
已入深秋,从山上往下望,层林尽染,心旷神怡。
法海早早起身,已在法云寺外的高台上念了几遍经,气转大小周天,入了一回定,感觉自昆仑山下来之后在城市中吸收的浊气沾染的雾霾都排出了体外,顿觉神清气爽,这才看到传信伸着懒腰走出山门。
“你个惫懒的小和尚,照你这样,何时能修得正果,证得菩提。”法海气道。
“是是,师傅教训得对。”传信心说:我要证什么菩提哇,出家是我的工作,是为国家尽责尽力。他早已自法海处学到了一些传音入密的要领,起码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不被法海听到。
法海自然想不到传信如此用心学习的目的却是为了躲避自己,还以为这小和尚虽然于佛法并不喜好,对法术却很入迷,虽然有舍本逐末之嫌,也算是好学勤奋的年轻人,还教得特别认真。
此时见传信仍然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有心要借此地雄伟之山川、灵动之气息引导他一番。
不料传信出得山门,已然大呼小叫,欢呼雀跃地朝山边奔去。
此时天色虽然未明,朝阳未出,但光线已将东边天际的云层勾画出了一道金边,果然是阿里山五景中最富盛名的日出一景。
再低头看山谷之中,却是云海翻腾,随晨风涌动,在青色天光之中,如海上波涛,层层起伏。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法海在山岩上盘腿坐下,便在那一瞬间,太阳已自云层中跃出,将他的整个人都包围在朝阳之中。
“师傅。佛光,佛光啊。”传信大声说。
法海看云海之中,果然有一僧人形像,头部隐隐包围着一圈七色的光环,久久未能散去。
传信被眼前景色震憾,竟也立于法海身后,合掌称颂。
二人正被这自然美景吸引,忘身事外,无得手里抓着块毛巾,匆匆跑来:“二位大师早啊。早餐已经好了,请进内用斋。”
传信咕咚吞了口口水,他和法海自离开台北,只在高速服务区简单吃过了顿简单的中餐,无非矿泉水面包之类,勉强裹腹。昨天晚上到法云寺天色已晚,自然也不好意思请无得无智开火做饭,早饿出金星来了。此时听说无智已准备好了斋饭,也不顾什么日出云海佛光普照,当先跑进厨房去。
法海看着传信的背影,又是懊恼又是怜惜。
法云寺就一苇大师和无得、无智师徒三人在此修行,所以平素斋饭就在厨房一角摆了张四方桌,此时挤五个人,倒也勉强坐得下。
法海进来的时候,传信早抓着一个馒就着咸菜在那儿大嚼特嚼了。
一苇大师也已在桌前坐定,听到法海进来的脚步声,便问道:“今天有客人?”
无智恭敬地说:“是的。师傅。”
“哦。施主自哪里来?”一苇大师喝了一口粥,汤水却顺着白胡须流了下来,无得赶紧用手中的毛巾擦去。
传信这才知道为什么无得为什么毛巾不离手,想不到一代高僧,到晚年也如普通人一样凄凉,嘴里还含着馒头,嘟囊着说:“我们却不是什么施主,我们也出是出家人。”
一苇大师喝粥的动作停住了:“啊,原来是同门师兄弟远道而来啊。小庙地处偏远,两位辛苦了。”他虽然双目已渺,耳边颇强。
“法云寺还真是难找,我们是从大陆过来,要不是有导航,还真找不到。”传信笑答。
不料一苇听到“大陆”二字,人突然呆住了,一行泪水从无神的眼眶中便流了出来。
“大陆?大陆。”他喃喃说,忽然问道:“不知施主们可去过镇江?可知道镇江金山寺?”
法海大惊:“大师如何知道金山寺?”
“金山寺是我出家之地,修行之所,如何不知?”一苇大师道。
传信瞪了无智、无得二人一眼,那意思是一苇大师神志清醒说话流利逻辑分明,哪里有一点老年痴呆的样子。
无智无得却早已呆若木鸡。
平时师傅一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已经好些年了,尤其是今年以来,情况更不容乐观,即使清醒的时候,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不料今天竟然神清意明,哪里有老年痴呆的模样。
法海问道:“你是在金山寺出家的?是哪一年?”
一苇大师说:“民国二十六年。”
传信还在掐着手指计算那应该是公元哪一年,无得已经悄声说:“1937年,就是日本鬼子打进来的那一年。”
法海哦了一声,1937年他已经闭关多年,难怪他对一苇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既然是在金山寺出家,想必应该有自己认识的弟子在,便问道:“师傅却是哪一位?”
一苇说:“师傅名讳为鉴通。”
法海一听,突然仔细地打量了一苇大师许久,然后激动地握住了一苇大师的手:“你是白一围,白家的大公子白一围。”
一苇大师也反过来也死死抓着法海的手,大声说:“你怎么知道我俗家的姓名?”
“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法海说。
“你是……不可能,我不相信。”一苇大师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却面露凶相:“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存何居心?”
“一围,嗯,一苇,一苇师傅。老衲法海。”法海说着引着一苇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和戒疤,又让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法海?你果真是法海太师傅?”一苇大师摸着摸着,突然从凳子上翻了下来,纳头便拜:“太师傅,你果然还是来了,我等得好苦啊,但我毕竟还是将你等来了。”
法海也跪在了一苇的面前,扶着他的手臂,想将他搀起身来,但一苇大师竟是死活不肯站起身,法海怕自己若是用力,折坏了一苇的骨头,便也跪在对面。
这一下,传信和无智、无得一样,惊得不知所措。
一老一少两个僧人,老的叫少的太师傅,少的却说在老的出生时候便替他取过姓名。
场面之怪异,无出其右。
传信知道法海的来历,还能理解,但细数下来,法海闭关九十九年,而闭关之前一苇大师已经出生,也就是说一苇大师今年已经是超过百岁高龄了,不由得传信不在心中咂舌赞叹。
无得无智却是只当师傅的痴呆症又犯了,却不知道这法海怎么也跟着师傅一起犯糊涂。见二人不肯起身,便也跪了下去。
四人放着好好的椅子不坐跪在一起,弄得传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跪也不是,在边急得直搓手。
“师傅,这老的老小小的,都在犯浑,您怎么也跟着起哄。”传信大声说:“这山中地气湿寒,你们再这么跪下去,一会儿一苇大师犯了风湿可就麻烦了。”
法海浑身一颤,虽然知道传信胡说八道,但也知道以一苇的身体,长久跪着毕竟不是什么善策,终于暗中运气,一股柔和的劲力便将一苇大师托起。
二人虽然在餐桌两边坐下,但法海和一苇大师的手却仍然相握着,不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