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庇护所
云苏阡陌大骂自己,不是没有原因的,孟禾跟他不一样,他没考上大学可以出国,孟禾上不成大学,就要当一辈子农民。
孟禾是私生子。
前两年李春波唱了一首《小芳》,打动了无数的昔年知青,有一次阡陌听到苏妈对云爸说:“‘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唱的比说的还好听,看看蓝子,他一句‘不忘怀’就完了,人家一辈子都给他毁了……做孽!”
“蓝子”,就是孟禾的妈妈。
孟禾的妈妈以前是个美人,乡村美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跟歌里面唱的一模一样,她跟一个知青悄悄好上了,也跟歌里一样,只后来知青回城她怀孕,她死心塌地爱着那人,死活不肯堕胎,这些,歌里面就不会唱了。从家里逃跑出来的18岁大姑娘未婚生子,受尽乡邻耻笑折辱,最后嫁给了白水镇上的一个刑满释放男,那个时候孟禾都快四岁了。后来她男人打她,往死里打,等到孟禾十岁的时候好不容易那男人又进局子了,昔年的美人“小芳”,只剩下一把枯藤……
这就是孟禾妈妈的爱情故事。
苏清心肠好,看小孟禾总被镇上的小孩子欺负,她跟孟禾妈妈姐妹一场心里也不好受,经常带孟禾回家跟阡陌玩,两个小家伙就这么一块儿慢慢长大了……这样的两个孩子,相处模式上肯定有问题,孟禾打小懂事,凡事让着阡陌,而没心没肺的阡陌同学,把人从小指使到大,闯了祸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竟是要等到重生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当初有多操蛋!
上辈子孟禾最后是个什么结局?阡陌毫无印象,母亲应该提到过,无奈他实在没有用心,又或者是潜意识里面就不想用心,只记得母亲曾经在电话中说过“家里的事情有禾子搭手,你不用担心”之类的话。不过,任何一个成年人稍稍动动脑子都想得到:私生子,农村户口,没有上过大学,不是很会来事儿的性格,还有一个经常进医院的娘……这样的背景还能出人头地的话,就该是一段传奇了,很遗憾,上辈子他没有听到过关于孟禾的传奇。
……
说一千,道一万,孟禾的境遇他云苏阡陌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如果没有那件破事,以孟禾的成绩完全考得上大学,他的人生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这是他欠下的债,得还。
别人重生是为了圆梦,他倒好,重生过后才发现自个儿欠了一屁股债!
羿日下午,云苏阡陌前往孟禾家。云孟两家都住在白水镇外,一家住镇东,一家住镇西,中间隔了二十多分钟的路程。
阡陌站在孟家的院子外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门,反倒把一条大黄狗敲得大老远飞奔而来,围着他直摇尾巴,阡陌瞅着黄狗想了半天,终于记起这是孟禾家的“黄花菜”,大名还是他给取的,于是跟着黄花菜往孟家的果园走去。
孟禾母子两个人分了五亩地,地不好,还在村子边上,离家老远,白送都不一定有人要。孟蓝一个弱女子,没力气,孟禾要上学,没时间,干脆把五亩地全部种上果树,返朴归真,靠天吃饭。
所以,等到阡陌来到孟家果园,看到的就是一副衰败园子的景象,旁边的果园果红叶绿,马上就该下树了,他家的梨子无精打彩,树下杂草丛生,树上果子比乒乓球还小,一个个都是营养不良的样子……
云苏阡陌暗自摇头,顺着林子里隐隐的说话声找过去,两个头戴草帽的半大小子很快出现在视线里面,年龄大一些个头高出很多的那个正在锄草,年纪小一些衣着蛮时髦的那一个,锄头扔在一边,人爬在草丛中间,正在满脸惊奇地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就象下面埋了个百宝箱一样。这两人身边的几株梨子树倒是与众不同,每一棵都健康壮实,淡黄的果实已经丰满成形,让人联想到灾荒年间站在一群黄皮寡瘦的穷苦孩子当中的油头富家子。
阡陌看着这几株鸡群中的凤凰,脑子里闪现出一些几被遗忘的旧事,有阵子孟禾经常往彤城跑,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审问了半天,才招认说是到城里的新华书店去看果树栽培的书了。当时他大感失望,还以为乖娃娃孟禾早恋了,闹了半天是跑城里看免费书去了(孟家穷成那个样子,没可能掏钱买书的),阡陌大感丢人,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一边。现在看来,孟禾应该是在拿这几棵树做实验,看看这些“地主老财”的长势,书没白看。
追忆往昔,云苏阡陌颇有点五味杂陈,那边趴草丛中死盯着地面的少年却不合时宜地突然开口。
“哥,那边有个洞呢,会不会是兔子窝?”
“不会,兔子不会在这种地方做窝。”
“那会是什么?……哎呀,哥,哥,快看快看,是老鼠,老鼠跑出来了!”
“不是老鼠,是田鼠……”
孟禾一边纠正一边扛着锄头跑过去看稀奇,奈何他家黄花菜的动作比他快多了,“汪汪”大叫着飞身抢出,转眼间消失在枝叶与乱草之间,狗拿耗子去也……
云苏阡陌心头没来由的一阵不痛快。
孟禾没有弟弟,男孩子是吴彬,就是他们数天前收留的那个小孩。昨天听了孟禾的话,还以为小朋友天天躺床上寻死觅活呢,结果人活得生龙活虎的,还有兴致体验农家生活。
几天不见,连哥都叫上了,哼哼……
“咳咳。”故意咳嗽两声。
孟禾回转身,又惊又喜:“陌陌,你怎么来了?病好没?太阳这么大,没事吧?……”
看对方有没完没了问下去的势头,阡陌连忙抬手做了个“停”的姿式。
“我没事,过来看看吴彬。”
言下之意,你一边凉快去吧。
孟禾同学不擅言辞,脑子却算够用,看看阡陌又看看吴彬,嘴角动了动,终是非常聪明地扛起锄头乖乖到远处锄草去了。
吴彬眼巴巴地看着孟禾离开,大概是被云苏阡陌的气场吓到了,小孩儿一下子蔫了,低头盯着脚尖,完全没了刚才的灵俐活泼劲儿。
云苏阡陌神色稍缓,正待开口,果林外面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喊话声:“禾子,禾子在不在?”
阡陌转头看着孟禾一边应声一边走向林外,等他转回头,好家伙,吴彬没影了……
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很快在一株梨子树的背后捕捉到小半只人影,心中又是一声暗息──对于吴彬,他其实也是非常同情的。
那天是彭浩生日,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吃罢生日宴,寿星公神神秘秘地宣布说等下还有一场精彩好戏。回到彭家小院,一干人纷纷找地方藏好,阡陌只以为是外国电影中的那种“Surprise”晚会,颇有点跃跃欲试,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惊喜是惊赫──一个时尚青年骑着摩托车前来,后座上载着个初中生,然后,初中生在青年的鼓励目光中局促不安的告白,再然后,彭浩一帮子突然现身,骂初中生变态,嘲笑他该去当太监,甚至剥下他的衣裤检查他是不是阴阳人……一群人此前灌了不少黄汤,场面很快失控,他们往男孩子身上淋酒撒尿扔鸡蛋,以此召显自己“纯爷们”的骄傲,最后,吓坏了男孩子被赤~身~裸~体地赶出院门……
那个男孩儿,就是吴彬。
云苏阡陌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惊呆了,或者说,他吓呆了。
是的,他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歧视同性恋,但是,“知道”跟“亲身经历”,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他从来不知道对于异类,人们会这么残忍,而且极有可能,这种事情有一天会发生在他云苏阡陌的身上──要是晓得我跟他是同类人,他们会不会也这么对我?如果他们这么对我,我该怎么办?……他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明知道毫无意义,就是控制不住,念头一起,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下去,所以,当后来红酒端上来的时候,他想都没想拿起就喝。
酒里面渗了迷幻剂,富家子弟们总有办法弄到一些旁人弄不到的东西,包括迷幻剂,那个东西本来是为生日宴上的几个未成年灰姑娘准备的,结果阡陌受了刺激,他也昏头昏脑地喝了不老少,第二天早晨被彭浩的叫声惊醒,才发现他和孟禾正睡在彭家父母的大床上。半大小子挤一床睡原本不算稀罕,无奈头天晚上刚刚经历了“人妖事件”,大家的警惕性都非常高,再加上房间中明显的性事痕迹,事情就这么爆光了……十八岁少年落荒而逃,这一逃,就逃了数万里地,逃了整整十六年,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至于孟禾那个倒霉蛋,他是自己撞进网子里面去的。他压根儿不晓得什么生日宴,他去找阡陌复习备考,受了苏清的嘱托去彭家叫阡陌回家,他到的时候“羞辱人妖”事件正进行到最高~潮,那幅混乱的场面也把他给吓傻了,顺理成章地跟着阡陌喝了几杯,他家里穷,此前几乎没有碰过酒,只两杯就放倒了……阴差阳错,一场恶梦,对阡陌,对孟禾,更是对吴彬。
云苏阡陌看着垂头站在树后的男孩子,很乖巧的一个孩子,刚刚十五岁,下学期才上高一,却在这么小的年纪遭遇到了这么残忍的事情,不只是心理阴影,只怕整个人生都给毁了……作为一个三十四岁的“资深前辈”,他自问有责任伸出手。
“你准备怎么办?”
男孩子低着头不吭声。
“你想过没有,你不可能一直躲在孟家不走,那个彭浩你还记得吧?你那天去的那个院子就是他家的,他跟我跟孟禾都是同学,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找我们,如果他发现你住在孟禾家,你怎么办?”
小孩儿的脸色霎时间刷白,一双手开始轻颤。
阡陌觉得有些抱歉,彭浩跟孟禾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不可能到这个地方来的,只是,孟家不是小孩儿的庇护所,事实上,任何人的家,都不可能成为吴彬的庇护所。
“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你看你现在连陌生人都害怕,从今往后你就这么一直躲下去,再也不回家?你靠什么生活?你连身份证都没有,找得到工作吗?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你吃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抛出来,男孩子象只饱受惊吓的猫,抖的更厉害了。
“不回家也可以,你还可以上街讨口,不过,你拉得下那个脸吗?还有,有没有看报纸,讨口也是很艰难的,他们都有帮派,你每天要向老大上交保护费,不然就要挨打。还记得彤城街上那些断手断脚的小娃娃吗?听说手脚是被他们老大打断的,那个样子讨来的钱更多。对了,讨口的时候要当心,有人专门做器官买卖,把你打昏了抓上车然后取走你的肾,一个肾在黑市上要卖几十万,反正你是流浪儿,死了也没人管……”
“闭嘴,我才不会去讨口!”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小猫惊吓过度也是会挥起爪子狠抓大灰狼的,也不知吴彬是气极还是吓极,冲着云苏阡陌一声怒吼。
看着全身抖成筛糠的小孩儿,云苏阡陌松了一口气──不怕你倔,就怕你怂,只要骨子里面还有血性,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说到底,别人能做的,也不过是伸出手拉一把,走不走得出困境,还是得靠自己,如果说这个世上真有庇护所存在,那也得由当事人自己打造。
打铁要趁热,云苏阡陌露出个不怀好意的微笑,由恐吓小朋友的大灰狼化身成为诱惑小白兔的狐狸大叔,哦,应该是狐狸哥哥,温言慢声,循循善诱。
“吴彬,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就这么算了吗?他就一点也不记恨、一点也不想要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