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
陈国兵是彤城机械厂的工人,二十五年工龄,钳工,货真价实的老工人一枚,虽然他今年刚刚40出头。
陈国兵这人吧,从内到外都极普通,一米六七略微偏胖的普通身材,抛人堆里就找不到影儿的普通模样,读书不在行,体育不在行,干了二十五的钳工,技术只能说一般般,人情事故,基本上就是一踏糊涂,至于家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之家……如此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如此一目了然的事实,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偏偏陈国兵自己就是看不明白,私底下总认为自己与众不同。
如果非要在陈国兵身上寻找不太普通的地方,大概就是他属于极端怀念某个时代的少数人之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我们工人那个年代……”,客观的说,陈国兵对那个时代的怀念是货真价实的,也是有充分且正当的理由的。
陈家三个娃,他是老小,当年老爸退休,哥姐都在乡下当知青,非常渴望利用这个机会顶班回城,结果爸妈偏心,直接把名额给了还在学校混日子的他。那个时代,机械厂是彤城最大的国营厂,那是让无数人流口水的铁饭碗,自打进了厂,陈国兵身价爆涨,连班上最漂亮的某位女同学都跑到他家“交流思想”,据说女同学的姑丈的舅舅的姨妈在某港,有着复杂的海外关系,陈国兵觉悟比较高,一下子联想到了进厂学习的时候厂长讲过机械厂有可能为国家的军工服务,让他们要有保密意识,于是,在整整失眠了一个星期之后,终于忍痛割爱──他不能让军事机秘在自己手中泄露,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性,也不能允许!
这大概是所有不如意的开端和根源,国营厂还很吃香的年头,热心人给他介绍了不下一个加强班的姑娘,高矮胖瘦泼辣贤淑,每款每型都有,可他就跟魔瘴了一样,总是拿着那位“海外关系”的模子去套,自然全都套不上,一个都没成。
时光飞逝,一恍眼陈国兵年过四十,机械厂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只能挣上一口稀饭钱,反倒是两个哥姐的日子过的不要太美好。姐姐最终顶了老妈的班进了一家街道小厂,后来厂子垮了,他老姐破斧沉舟愣是靠着豆浆油条起家最后开起了饭馆,饭馆的档次不算高,但终归是靠着它买了房,还把儿子弄进了重点中学;老哥就更不要提了,他无班可顶只好自谋生路,成了彤城最早的一批练摊客,几起几落,沉沉浮浮,连局子都进去过两次,现在竟然给他挣出了百万身家,在省城安了家,逢年过节回彤城打个照面而已。
一想到老哥陈国兵就来气,他老哥还在练摊的时候他曾经苦口婆心跟他讲过道理:国家又不是不给安排工作,不就是让待业嘛,安心等待嘛,多待几年总会有工作的。他老哥偏不听,非要去投机倒把,结果把自己弄进了局子,该!可这混人愣是不吸取教训,现在看他跟只苍蝇样两只眼睛只盯着钱钱钱,陈国兵就心烦,他已经懒得废话了,事实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正眼瞧过他家老哥了:目光短浅,国家是不会放任你们这些社会渣滓的,现在赚钱赚得有多欢,以后就会被整得有多惨,等着瞧吧!
想不到他不去招惹陈国军,陈国军却没放过他──过年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姑娘,说姑娘其实不太合适,是个离过婚的,不过没有小孩,人也年轻,刚刚三十出头,虽然矮了一点胖了一点脸大了一点,但总的来说陈国兵还是比较满意的。哪晓得那天刚好他哥在家里,最后姑娘离开的时候跟介绍人说:不晓得陈大哥是做啥的,有没有结婚啊?如果没有的话,我觉得他还比较合适……
这话传到陈国兵耳朵里,差点没给气晕过去──陈国军比较合适?他哪里合适了?明明比我大了整整六岁,马上就奔五了,你眼睛是瞎了吗?他肚子挺那么大,都赶大肚婆了,三高脂肪肝弄不好样样都路不掉,你个蠢女人,想要嫁过去就守寡吗?还问他结没结婚,他婚都结过三次了知不知道……妈的个巴子,这都什么世道,全是陈国军这种道德败坏的渣滓当道!想当年,风气多好,我们工人那个年代都是上班下班领工资,哪有贪污腐败?哪有这么多的乌烟瘴气?想我们工人在那个年代多吃香,比你漂亮十倍的我都看不上眼,你算那根葱……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想到这件事陈国兵就气到胃疼,反应极端了一点也在情理之中,比如现在,事情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本来他都给忘得差不多了,可刚才车子跟个泼妇对擦了一下,被人揪住骂了整整一刻钟,不知咋的陈国兵又想起了那个看上陈国军的蠢女人,总觉得那泼妇面目可憎跟那个蠢女人长的一模一样,所有不好的回忆都被勾了起来,一路骑车一路回想,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等他回过神,才发现事情好像……可能……仿佛……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从宿舍到白水镇一条道四十分钟车程(自行车车程),他这都骑了一个半小时了,怎么还没到?
而且……并且……况且……这里又是哪里?!
陈国兵家在彤城郊外的白水镇,他在机械厂的集体宿舍分有房子,两人一间的那种,他看不惯室友的打扮谈吐爱好举指等等,宁愿骑上四十分钟自行车回家里住。今天他上中班,晚上八点半下班,回宿舍稍稍收拾了一下,拿上给老妈买的降压药后匆匆往家里赶,出城的时候出了一个称不上车祸的车祸,对方是个泼妇,骂了足足一刻钟才完事,此后他神思恍惚,想东想西的,直到刚才才突然清醒了过来,然后,他就开始犯糊涂了:骑了这么久都不到,彤城到白水镇一条道,他不可能走岔了,这是怎么回事?
陈国兵停下脚,前后左右看了一阵,早春二月的夜晚,很有些冷,不过月光却很好,远处的田园,近处的农家,竹林,树丛,看得都很真切,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景像,可是,为什么他总有一种这里不是白水镇的感觉?
一阵雾气飘过,陈国兵突地一个寒颤,他终于明白不对劲的地方了:人呢?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往天这个时间段总会遇到几个骑车人,就算下雨天都不例外。退一步讲,就算今天邪门路上没有人,车总该有吧?从刚才到现在,他在路边站了十多分钟,愣是一辆汽车都没有看到……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然后他就想起了这两年关于白水湖白水镇的种种荒诞传闻,此前他一直觉得是扯淡,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嘛?再说他就住在白水镇,为什么从来都没有遇到?可是今晚……大冷的天,阵国兵愣是出了一身的汗,冷汗。
这个地方留不得。
陈国兵赶忙重新上路,慌张间一脚踩空,脚下一滑,妈的,自行车都欺负老子,关键时候掉链子!
大概是心绪不宁,上个链条而已,很简单的事情,他愣是连上了好几下都没弄好,四周的冷风又一个劲地往领口里面灌,陈国兵气得对着自行车虚踹一脚,四下看了看,终于扛起车子甩开两条腿往白水镇的方向狂奔。
又是一阵白雾飘过。
“哈哈哈,哥们儿你太逗了,大晚上的练长跑啊……”
一辆小车打身边经过,副驾上的傻B伸出脑袋冲他大喊一声。
陈国兵站在路边目送着汽车远去,然后一膀子甩开肩上的自行车,捂住脸蹲地上差点起不来──太好了,不是鬼打墙,他没有撞上灵异事件!
半个小时以后,陈国兵终于扛着他的自行车走进白水镇,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半了,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但昏黄的街灯和不时开过的汽车还是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陈家就在镇子边上的桐花巷里,巷子里一个小院连着一个小院,一家比一家破旧,前些年都说是要拆迁,谁知道说说又没了消息,害大家空欢喜一场,以前他看这条巷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今天却觉得分外亲切,好几户邻居貌似都还没有睡,院子里有灯光漏出来,带着一种“家”的暖暖的感觉,电视里的声音往日种种不待见,这会儿听在耳里却是如同天籁……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家了,陈国兵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却听身边的一扇院门“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一道缝,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这位大哥,你需要帮忙吗?”
声音柔柔软软的,是陈国兵一点都不喜欢的腔调,正要冷着脸呛她一声,可是等到他扭过头看清楚那张脸,陈国兵却仿佛被高手凌空点中了穴位一般,一下子给定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国兵在现实中是有实际原型的,不是阿九乱编的,而且那个相亲相上哥哥的也是真有其事,不过现实中的哥哥并不算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