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银甲戎装的男子,独立于万人之前,他冰冷的背影所散发出来的孤绝和威然,直侵人心骨,让人莫敢仰视。
默然良久,项羽突然转过身子,面对着所有在跪的士卒。横眉飞斜入鬓,于那漆黑如墨一般的深眸中,闪过一抹狠戾的冷邪,让人不寒而栗,刘邦的军队见状纷纷垂首颤抖。
没有人知道,他们将来面临怎样的处罚?护主不利,这个罪名足以让他们全军被屠。
他终于缓缓地开口:“昔日王翦,杀我祖父;今日章邯,弑我叔父!我项羽与秦人不共戴天,不灭暴秦,誓不为人!”
他的声音并不多大,却分明有着雷霆之势,犹如一头愤怒的狮王在决绝之下发出的低吼,那吼声苍凉却威猛,响彻在定陶城的上空,久久不去……
直要把人的魂魄逼出七窍!
他对秦之仇恨,早已恨入骨血,就象那怒吼的狂狮,待到猎物出现,一定会狠狠扑过去,将其一口毙命。
他微微阖目,龙且便命全体将士起身,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没有项羽的命令,谁都不敢第一个站起来。
项羽缓缓沉声道:“众将士起身。”
众人这才面面相觑,纷纷相扶着起身,只是先前跪得太久,刘邦和众人一样,起来的时候差一点栽倒,被项羽一把扶住。
项羽垂眸道:“我叔父发出共击定陶的邀请,各路诸侯却无一人援助,唯有你来了。”
刘邦心中陡然一凛,他显然没想到项羽会说出这番话。旋即,他哽咽着声音,满面的伤心内疚:“少将军,刘邦愧对您,更愧对上将军,若是我早到一步,或许上将军就不会……”
项羽闭上沉痛的双眸,声音中有一丝疲惫无力的沙哑:“我不怪你来迟,因为连我自己都没能救得了叔父……”
或许,就连龙且也不会明白项羽此刻的心情。在这一场浩劫中,刘邦率军前来的行为对他第一次有了触动,相比在薛县的大营之中,当初所有赴会的诸侯都与叔父一起立誓要“同心抗秦”,然而,在面对暴秦铁狮军团的时候,那些曾经扬言同仇敌忾的友人,却都临阵退缩了……
唯有刘邦,唯有他来了!他明知自己的兵力不可对抗秦军,却是唯一一路前来襄助叔父的义军,也就是在这一刻,项羽突然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和几分内疚。
沉默须臾,项羽对刘邦道:“今日,你可愿与我结为兄弟?从此福祸与共,生死并肩?!”
刘邦万万不曾想到,他此番赶赴定陶不但骗过了项羽,而且还要与他结拜?心思百转,刘邦极快地做出回应,拱手作揖道:“我刘邦无德无能,就只知道做人‘义’字当先!承蒙少将军看得起,不敢与将军称兄道弟,只愿为将军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项羽握住刘邦的手,清冷的眼神中,蓦然闪过一丝感动,他沉声道:“项羽生平,最敬‘重义’之人。今后,你就是我大哥!”
刘邦亦握住项羽的手,目光凝泪地看着项羽,道:“项兄弟。”
龙且命人将项梁的头颅就地安葬。
莫紫嫣和项庄赶到项羽军营时,已是深夜。
二人换了孝衣,在项梁的牌位前焚香祭拜后,紫嫣悄声地来到项羽的大帐。
白烛的火,模糊地映照出面色沧桑而疲惫的男子,他一身素镐孝衣,闭着眼睛靠在主座上,眉间凝蹙着深深的痛苦。他醉了,斜倚着身子,手里还抓着酒壶。
在紫嫣的印象中,他的酒量极好,与兄弟们把酒言欢却从来没有真的醉过,不过他一向自律,所以也从不贪杯。只是这一次,他却是真的真的醉了。
或许,“酒”真的是在痛苦与迷茫中,暂时缓解人心的一剂安眠药吧,因此愁苦的人,都会爱上这东西。莫紫嫣缓缓地走过去,却看到那一张倒仰的面上,狼藉的泪痕零星地落在眼角和耳鬓的四周。
她俯下身,心疼地将他的头拥入自己的怀中,双手轻轻地托起他的头。她突然觉得他的头那么重那么重,好似被仇恨和醉酒填满。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是痛彻心扉,痛彻心扉。
在入帐之前,龙且已经将白日里在城门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她也知道了项羽与刘邦结义之事,她本想着要来告诉他、要提醒他“刘邦不可信”。然而,却在迈入帐中的那一刻,在看到项羽痛苦神色的那一刻,她改变了主意。
作为现代人,她自然知道刘邦的卑鄙和狡诈,但是作为当事人,她却在这一刻,突然了解了项羽心中的愁苦。
当所有的同盟者都背弃了他与叔父的时候,却有唯一的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支持他,那个人不顾自己的兵力微弱,不顾自己以卵击石的危险,毅然赶来相助。在这场生死劫难面前,各路诸侯纷纷退避,唯一一个肯站在他身后鼎力相助的男人,就是刘邦。
也许,这就是项羽面对刘邦时的那种心境吧?
她改变主意,是因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用各种道理跟项羽辩解“结义的对与错”,辩解“人心的善与伪”。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他看清这个世界的残酷;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戳破他心中仅存的一丝美好和希望。
但是,她莫紫嫣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刘邦奸计得逞!刘邦既然奸诈,她就要找到机会,让他露出真面目!
她纤柔的手指轻轻地擦去他狼藉的泪痕,柔声道:“我知道你难过,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
她的声音绵绵如风,仿佛可以吹散人心中所有的郁结、痛苦和不安。
堂堂八尺男儿,他突然觉得原来自己也有无法承受的痛楚,原来是人都会有心底的软弱,只是不遭遇重创,没有人会知道无法承受的极限在哪里。同样,他也突然觉得,如此柔弱的女子,她此刻的怀抱却是那么的坚固,是他唯一依恋与想要驻足之地。
他紧紧环抱住她的腰,像是终于在迷途中寻找到母亲的孩子,他的头一点一点、缓缓地靠向她的心口,终于,在她温暖的怀抱中,他再也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压抑和失去至亲的痛苦,他放声大哭。
铁汉亦柔情,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万夫不当的英雄,未来的西楚霸王……他视亲情和爱情,为心中至重!叔父的离去,无疑带给了他巨大的重创。
而此时此刻,莫紫嫣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能够陪在他的身边。
只这样静静的,静静的,陪着他……就好。
秦将章邯打败项梁的军队以后,认为楚地的军队已不足忧虑,于是亲率二十余万秦军北渡黄河大举攻打当时实力仅次于秦国和楚国的赵国,并调来原驻扎在匈奴边境的秦将王离的部队。
王离受命率兵南下,与章邯共同攻打赵国,将赵王歇和赵相张耳围困于“巨鹿”城内。章邯的军队驻扎在赵国巨鹿城之南,并筑起两边有墙的“甬道”,用以向驻扎在巨鹿城之北的王离输送粮草。
赵国的大将陈余,率领几万名士卒驻扎在巨鹿城北,然而赵军与秦军实力悬殊,面对君王被困,陈余却无计可施。无奈之下,赵王派出使者向各国诸侯求援。
楚怀王熊心收到了赵王的救助国书,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懂。若是秦国灭掉赵国,那么楚国必然就是下一个沦亡国。
熊心虽为项氏所立,却也因为这样,没有实权的他与项氏自始即有矛盾。他深知,自己这“王位”,不过是项家当初以灭秦之由,举起的一面旗帜,仅是一个符号。他一无功伐,二无能力,待到项家功成名就,他便再无可用之地,因此心中甚不自安。
他嫉妒项氏,屡屡企图以卑制尊,常常在出身微贱者中寻求支持者。刘邦出身无根柢,所以怀王亲近刘邦,以抵制出身贵胄而又实力过己的项氏一族。
“项梁战死定陶”的消息传到楚王宫,怀王一直等待的机会——真正掌控楚国、做名副其实的‘楚王’的机会终于来了!
“夺回兵权”便是怀王必行的第一步,此前忌惮于项梁的势力,他一直忍着。如今项梁兵败身死,正是最佳时机,他便快马加鞭连夜赶赴“彭城”,召集楚国的群臣。
彭城大殿上,怀王长嗟了口气,凄声道:“武信君战死定陶,寡人万分悲痛。如今上将军既已不在,寡人只好代武信君行‘上将军’之职,重整三军,以不辜负武信君在天之灵。”
如此,在怀王一番虚伪的陈词之后,本应接替项梁“上将军”之位的项羽,被怀王强行夺下兵权。怀王又合并项羽、吕臣各带的军队亲自统率;并任命吕臣为“司徒”,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任命刘邦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继续统率他从前的军队。
吕臣虽没了兵权,但父子二人却都升了官;刘邦也被封为侯,还能统领自己的军队。如此一番的军权大换血,唯有项羽,既被夺了兵权,又不得任何封赏。
项羽脸色阴沉,心中怒火丛生,但他却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情绪,始终不发一言。
他知道,眼下他只能忍,也必须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