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的诗,做的甚是与众不同,没有我楚辞的繁冗,却将这秦宫之貌描绘的淋漓洒意!”
许是觉得新鲜,亚父对紫嫣这样没有“兮”、“些”的诗词,显然很是欣赏。
“姐姐,你也这样认为吗?虞儿以为,这真的是全天下最美的地方!”虞姬兴奋地手舞足蹈,她的身子本就有楚人特有的轻盈飘逸,此刻几个完美的转身,看醉了身后的虞子期和英布。只是,二人的心思却各有不同。
“嫣儿,你喜欢这里吗?”眼中仿佛没有看到另一个女子见到美景之后的翩然起舞,却完全充斥他爱恋的女子的一举一动。她方才作那样的诗,应该是会和虞姬一样的喜欢这里吧?
尽管他曾经无比痛恨秦地,可若是……若是他的嫣儿真的喜欢这里,他或许会考虑为了她留在关中。如今天下已得,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能幸福,这是他曾经对她的承诺。
莫紫嫣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却将一众人甩在了身后。因为她此刻的心中默然沉痛,她方才所做之诗的确是因这秦宫的震撼而临兴作来,却没有人听得出她的无奈和惆怅。
这壮丽的宫阙,和那边关的长城,是天下多少百姓用生命筑成的血作……
叹咸阳,心踟蹰。
她淡淡地摇了摇头,沉声道:
“白骨堆雄关,鲜血铸长城,黄尘足今古,男儿无归路;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乌云如魂飘,残阳似血凝。”
“它的确是世间最美的天堂,却也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地狱,多少无辜亡魂惨死于秦时天下……”
此言一出,再无人咏诵这咸阳宫的美好,而是纷纷垂首叹息。是啊,长城,咸阳宫,阿房宫,骊山皇陵,与其说他们是天之杰作,却不如说他们是亡魂之作!那是用多少尸骨堆出来的……
这一番话,让众人愕然,也让项羽和亚父,对这个女子更加心生赞叹。世人都被秦宫的惊世之美所震撼,却鲜有人会闻到它美丽背后的残忍血腥。
项羽一行,来到咸阳宫的西望楼上,这里曾是秦人用以勘察六国敌情的城楼。
眼见一凳凳的台阶又陡又高,心知亚父患有腿疾,项羽便拉过亚父的胳臂,身子陡然一矮,声道:“亚父,我背您上去。”
“诶诶诶,不可不可,羽儿你贵为王,老夫是臣,这可万万使不得。”亚父推脱着项羽的手臂。
“有何使不得?在本王心里,亚父可不是臣。”项羽不由分说,便已将亚父背在了肩上。
宽大的臂膀上,背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凳,两凳,三凳……
平稳地步上步上每一级台阶,亦平稳地转过每一处拐角。
亚父的眼眶,渐渐地湿润了。
众人都登上了西望楼,极目远眺,大有俯视山东诸国之势。
半响后,亚父眺望着远方,肃然道:“羽儿,咸阳所在的关中之地,雄居黄河中游,地势西高而东低,故而形成对下游各诸侯国的居高临下之势,统治地位堪称天下第一。其素有‘百二秦关’和‘金城千里’的美誉。所谓山河为屏,四方有塞,土地肥沃,易守难攻,可谓上天之赐。嬴政就是靠这片土地,统一了六国。若是建都于此,他日必能成就不朽霸业。”
如今打赢了秦国,天下必然重新洗牌。只等楚怀王的旨意一到,这关中之地自然就是属于项羽的,亚父当然要帮他谋划好未来。以项羽的能力,要得到的绝不仅仅是关中,而应是——天下!
项羽没有直接回答亚父的话,他一直凝视着沉默不言的紫嫣。她方才的忧伤,大概也是恨极了秦人、秦地吧?如果她不喜欢这里,那就带她回楚国吧。
于心,秦之寸土都令项羽极度生厌;而于情,紫嫣诗中的惆怅,他亦有着深刻的共鸣。如果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他绝不会留在此地。
“亚父,这秦国强大,咸阳城易守难攻,不是被我攻破了吗?这里的寸寸土土皆透着纸醉金迷的腐朽,会让迷恋它的人变得贪婪、享乐,直至毁灭心性。而只有毁灭它,世人才不会深受其祸。嬴政及其子孙不正是因为骄奢成性,而亡国的吗?况且,这个地方只会让我觉得恶心和不祥。”
“羽儿,这秦地你若不取,定会有他人虎视眈眈啊!”亚父劝道。
“亚父是说——刘,邦?”项羽挑眉看向亚父,面上却意味不明的笑着。
“不错。此人正是老夫最为担心的,日后必将成为你的心腹大患,万不可不防啊。”亚父叹道。
“亚父且宽心,本王已想好了万全之策。”项羽凤目半眯,那尊贵的眉宇间,闪出一抹犀利的目光,唇角跟着扬起一抹纯美的弧度,大有胸有成竹之势。
“哦?”亚父的目光带着疑惑。
“本王准备将关中一分为三,封秦的三名降将为王。”项羽道。
“你是说让章邯、司马欣、和董翳来掌管关中?”亚父问道。
“正是!其一,这三人都是秦人,秦人最了解自己的国家,让他们治秦是最稳妥不过的,即便以后会有人反抗,也可派章邯等人去镇压;其二,亚父你……”
项羽顿了一下,目光再次看向一旁的紫嫣。他本想说‘亚父你和嫣儿’,却见紫嫣的目光依旧是看向楼阁之外的远处,不知在沉思些什么,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话。
他只好改口道:“亚父,‘你们’不是一直以来都担心刘邦吗?本王准备给刘邦一个偏远又荒芜的封地。”
见亚父依旧疑惑,他索性开门见山:“巴蜀,亚父以为如何?”
“巴蜀?”亚父凝视着西南的方向。他单手反手于背,另一手捋着长须,思忖半响后,方道:“巴蜀难,难于上青天。此二地道路艰险,一直是秦人流放犯人之所,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错,本王再让章邯、司马欣和董翳镇守关中,若是刘邦有异动,也能阻断其东出之路。”项羽笑道。
“老夫始终认为,刘邦此人狼子野心,必然觊觎你的天下。可是当日鸿门宴上,各国诸侯皆在,你既已与他和解,便不好再违背当初的约定,让诸侯们对此有争议。那就给他一个偏安之隅,让他老死在那荒芜之地吧。”亚父笑道。
“哈哈哈……亚父,你太坏了。”项羽和亚父双双大笑。
“亚父果真是智者千虑。”莫紫嫣凝视着远方,一手摸着扶手,从西边慢慢地向东边踱着步子:“关中之地,东有肴函二关之险,西有陇蜀丛山之溢,土地肥美,沃野千里;南有巴蜀富饶之地,北有牧牛放马之原,北、西、南三面皆有天险为屏。”
她的目光便停驻在东方的方向:“以关中为据,便可向东方控制诸侯。得关中,便是得天下,如此金城千里的天府之国,岂有入而不取之理?”
项羽和亚父闻言,顿时同时看向紫嫣。原来她看似心不在焉,却全然在关注着他们的谈话,还做出了这样深刻地考量。
是的!她莫紫嫣敢爱敢恨,她讨厌秦人的残暴与腐朽,可是她也不会忘了来此更重要的目的。看到垒垒白骨铸成的秦宫,她会心痛;可是这关中之地,却的确可以为项羽阻拦住天下之险。而如果项羽能留在关中,将刘邦封入巴蜀就是最好的一步棋,因为就像当年秦惠文王赢驷收复巴蜀那样,项羽可以凭借这样的绝佳地势,亲自将刘邦牢牢困住在巴蜀之地,给天下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交代,而后再一举灭掉巴蜀。
“丫头说的极是!关中,素为兵家必争之地!”亚父指着东方,说道:“还是丫头更有魄力!若定都关中,可对东方各诸侯形成防御和控制,诸侯安定,则黄河、渭水可以开通漕运,运输天下的粮食,供给都城所需。若诸侯有变,就可顺流东下以运送粮草,足以维持军队出征的补给。”
亚父当然希望项羽能留在关中。可项羽方才根本已经另做打算,若这丫头能劝动项羽……
“好!既然夫人与亚父都这么认为,那便取咸阳为都。”项羽温柔的看向紫嫣,说道:“等怀王的旨意一到,本王就重新翻修咸阳宫,修成咱们楚人的宫殿。”
亚父暗自欣慰:还是这嫣丫头的一句话,胜得过老夫千言万语啊。项羽为了这丫头三言两语,宁愿改变最初的决定,留在他最痛恨、最厌恶的秦地。有丫头留在羽儿身边,即便有日老夫去了,也不必太放心不下。
“亚父,嫣儿听说刘邦退回霸上之前,曾昭告秦地的百姓,废除秦法重建新法,秦地百姓无不对刘邦感恩戴德,希望他做这关中之王。”莫紫嫣又道。
“却有此事。刘邦此为,一来笼络民心,二来则告示天下,是他先入关中,他理应做这关中之王。羽儿若想在关中称王,必然激起民愤,这就是此人最阴险卑鄙之处!若羽儿决议定都关中,老夫得想个法子,为羽儿重夺民心。”亚父道。
莫紫嫣旋身看向亚父,声道:“嫣儿想亚父代为向大王请示,可否开放粮仓,将咸阳城中的粮食发放给秦地的百姓,并减免百姓三年的赋税,以让他们感念我王的恩德。”
“妙!丫头果然心思聪慧,这实在不失为一个上策。”亚父捋着长须,点头看向项羽:“如此,一来可昭告天下,我王才是政之所出者;二来,亦可拉回被刘邦夺去的秦地的民心。”
如今动乱的天下,在恢复平定之初,谁当“王”对于百姓本没有太大分别,谁能给好处才是真的善待他们的好君王!固然刘邦退出关中之前的那一番废除《秦法》的言论,让秦国百姓感恩戴德,但如果能有人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自然能更加笼络住他们的心。
项羽自然看得出紫嫣这一片心意都是为了他,不禁笑赞道:“好!本王批准了,烦请亚父代为转告项王夫人。”
“还望亚父代嫣儿请求大王,让嫣儿去为百姓发放粮食,以彰显我王恩威。”莫紫嫣道。
“这不行,秦人多狡诈,若是再出现挟持之事,本王追悔莫及。”项羽蹙起好看的剑眉,对亚父道:“亚父您万万不可由着她的性子,纵容她去。”
“停停停……”亚父摆着手道:“你二人就在面前,为何却把老夫当那传话筒?丫头,你之前教老夫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项羽望向二人,心道:嗯?你们还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