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婆婆锁视着眼前一袭紫色长衣的女子,沉声再问:“丫头,项王是你何人?”
莫紫嫣闻言,沉吟片刻,方颌首,淡然道:“项王之于嫣儿,正如赢伯伯之于婆婆。”
“好个丫头!原来你竟是项王夫人?”风婆婆蹙起的眉心却带着几分欣赏的笑意:“这么说,拒绝被封为‘楚国王后’的,也是你?”
这让莫紫嫣有些诧然,风婆婆竟是连她拒绝王后的册封一事,都知道?
风婆婆看出了她的惊讶,了然大笑道:“你不知,因你拒绝王后的封典,天下诸国见西楚霸王的夫人都未封后,所以各诸侯王的夫人,也都只是空有夫人之名却无封号。”
风婆婆没错过莫紫嫣莞尔垂眸、又有些羞涩的样子,却是由衷的欣赏这样一个不拘于尘世那些庸俗小节的女子。
这丫头,她聪慧,善良,有气度,亦有胆识!楚国有她,不单是楚霸王之福,更是楚国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天下战乱纷扰几百年,风婆婆隐隐希望,天下能在这对夫妻的带领下,真正走向太平盛世!
她相信,那个年轻有魄力的西楚霸王,与他的女人,能做到!
西山的夜晚特别的美,莫紫嫣从卧房出来,坐在石亭中,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美景。
墨蓝空中,明月皎皎,却不知彭城的亚父,和远在东北齐国之地的男人是否安好?
她环眺东方,却在收回视线的一瞬,看到东山卧房内的一老一少,正在把酒言欢。
这段时日,钟离昧每日与赢雄闲话天下,二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遂结为忘年之交。钟离昧也了解到这“大王山”的成因。
四十年来,赢雄在老虎山收留了几千“山匪”,他们大多是由昔年列国征战遗留下来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还有一些人,则是因各种原因逃亡在外,是大王山收留了他们。但因为这些人曾经战场厮杀,□□着的身体上多是疤痕,许多百姓见到他们就望而生畏,久而久之就对他们很是害怕,连当地的亭长都不敢接近分毫。
虽为“山匪”,可他们却从不伤民。平日种粮,放羊,偶尔出山抢劫的却多是一些恶霸或贪官。“山匪”之名,只因几年前,一群恶霸与赢雄的手下,在老虎山下发生了一场不小的火拼,惊了方圆百里的百姓。
此后,以讹传讹,百姓们都认为这老虎山上的山匪比恶霸还恐怖。
钟离昧受莫紫嫣委托,向赢雄建议,将山前方圆百里的荒芜,让出一半给附近的百姓,让他们开垦务农。这样从此以后,他们将与这里的百姓和平相处。
赢雄欣然应允。
这一个月来,钟离昧只在最初下山过一次,返回淮河对岸,告诉仆从他与夫人平安无恙。再返回山上后,他教了山大王手下的人很多对敌的技巧,还帮他们设计了几个阵法。赢雄虽然是武痴,却因为这些年的身体状况,又远离战场,缺乏实战经验,故而钟离昧的指点,让他们的武艺也都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明日,莫紫嫣和钟离昧,便要离开这山中。一个月来的朝夕相处,眼看就要分别,众人心中都有着太多的不舍。
西山,卧房内。
风婆婆静坐窗前,一言不发。
屋中并未点灯,或许是面对分离,她心中也着实难受,却又不想被人看穿了心思。
迤逦的秋风,轻轻扑面而来,月影透过窗棂,将一丝悲伤映在了风婆婆半边面容上。
“婆婆,明日我就下山了,婆婆什么时候搬去东山呢?”
这丫头不知何时又偷偷进了屋?并且一进来,就提让她践行诺言的事。
风婆婆眉目一蹙,却并未回头看她,口中的语气依然倔强清冷:“老身只说原谅他,并未说与他同住。”
莫紫嫣轻轻踱步走到风婆婆身边,望着窗外,淡淡道:“婆婆,人生无常,又何必因了那一点过错,执拗于那份心结,而去凉了那份痴缠?”
风婆婆心口一紧,默然抿唇。
“这世上,有太多的恋人被命运迫离,又有太多的恋人被世事作弄。赢伯伯为了婆婆,放弃了秦太子之位,便是放弃了江山,放弃了天下。”莫紫嫣轻轻握住风婆婆的手,脉脉地看向老人家,眸光微动:“又有什么错,比得上这份痴缠呢?”
莫紫嫣一身青衣,在这世外的安然一隅中,更添了几分与世无争的淡然。
二人默然半响,风婆婆淡淡呼气:“老身活了几十年,竟不如你这丫头看得透彻?罢了……”
她这样说着,眸中溢出的却是满满的幸福。
莫紫嫣紧握风婆婆的手,眸中清波流转,凝视着美丽的婆婆,深深道:“婆婆,当珍惜时且珍惜。抓住眼前的幸福,嫣儿会每日为婆婆和赢伯伯祈祷。”
“老身才不用你挂念,最不喜欢被人惦记,也从不惦念他人。”风婆婆抽手转身:“你走了之后,再也没人在我耳边叨叨,都快磨出了茧子,赶紧走,赶紧走。”
倔强如风婆婆,却掩饰不住她此刻声音里的颤抖,莫紫嫣分明听出了她艰涩的声音中有那么多的不舍。
秋末的十月,橙红的枫叶遍染山色,穿过朝阳的烂漫,将斑驳的光晕一点点洒向通往山下之路,形成一色绯红的红毯之路。
山大王与风婆婆,率领山众三千,亲自送莫紫嫣和钟离昧下山。
一路上,山大王与钟离昧都握着彼此的手,难舍难分。
莫紫嫣扶着风婆婆下山,婆婆却一路静默无言,直到了山下。
下人将一个一尺长的木匣子递上,山大王道:“丫头,这秋茶是本王一点心意,你若喝着好,本王便派人每个季节,将新鲜采摘的好茶,都送到你那霸王宫去。”
莫紫嫣莞尔拒绝:“伯伯,嫣儿在山上白吃白住一个月,临走还要收您礼物,这实在不好意思。”
“哪那么多废话!一盒破茶叶,还推来推去,”风婆婆不由分说,便从下人一直举着的手中夺过木匣子,生生塞到钟离昧手上:“拿着!”
莫紫嫣知道风婆婆心里难过,却要强撑着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态度,她上前拥住婆婆,轻声道:“婆婆,这一个月的相处,嫣儿也舍不得您,看到您,便想起了我娘。只是眼下,嫣儿还有太多事要去做。三年后霸王命中会有一劫,若他能逃过此劫,嫣儿一定回到这山中,陪伴婆婆终老。”
她们就这样拥着,彼此的眸底都泛起浓浓的湿意,却都在竭力忍住泪水的滑落。
风婆婆在莫紫嫣的肩头轻抹了眼泪,才抽身道:“怎么如此啰嗦?赶紧走,快走!快走!”
“婆婆保重,赢伯伯保重!”莫紫嫣躬身行礼。
“赢大哥保重,风婆婆保重!”钟离昧拱手作揖。
二人转身离去,渡河后与两位仆从会和,四人继续向西南,在阴陵考察一番后,直下东城,再入乌江。
风婆婆回到西山,赫然发现案几上,三张羊皮绢帛,上面是整齐排列的对子,足足一百八十对。
方才山下,强忍着的情绪,终于爆发。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暖,一个微胖的身躯握住了她的手,她顺势倒入他的怀中……
…………
莫紫嫣凭借着记忆中,楚河汉界后,汉军追楚军的先后顺序,将阳夏,固陵,垓下,淮河,阴陵,东城,乌江,这些地方通通走了一遍。这一遍细细的摸索,竟又是两个月过去了,不觉已到了隆冬季节。她让钟离昧将这些地方边走边记,尤其是从垓下如何才能顺利到乌江的路径。
从乌江亭返回的路上,莫紫嫣对钟离昧道:“昧将军,我现在说的话,一字一句都要牢记:从垓下往南九十八华里过了淮河就是古渡口,从古渡口再往东北方向可回彭城;千万不要从古渡口再往西南走,若是不慎走了西南到了阴陵,如遇追兵不能返回古渡口,切不可从阴陵往西走,因为阴陵之西是沼泽。而要从阴陵一路向东南,之后可到达东城;到达东城后继续向东,大约二百四十华里后,就可以看到乌江。这是一条逃亡的生命路线,不可有任何偏差,能记得吗?”
“夫人放心,昧都记下了。”钟离昧虽不明白为什么要牢记这条“生命路线”,可就凭他对夫人的信任和佩服,她所吩咐的事情,他必然全力以赴。
“嗯,以上这些地方,回彭城后务必要详尽的描绘出来,制成新的地图。”莫紫嫣颌首道:“谢谢你昧将军,辛苦了。”
钟离昧拱手笑笑:“夫人,您快别这么说,比起您为大王做的一切,臣做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接下来,咱们可是要回彭城了吗?”
回彭城?
山中一月,莫紫嫣亲眼目睹了赢伯伯和风婆婆的感情,赢伯伯以他特有的方式,默默的守护着他深爱的妻子。这四十年来,他们恨过、吵过、闹过、分离过,即使同居老虎山上,对望四十年,赢伯伯始终无怨无悔的守候着那份痴缠。
想到她和项羽,五年来所经历的种种,面对她倾尽全力却对未来无可探知的结果,也许他们的相守,已然开始倒数……
从此以后,她不想再顾忌那么多,她只愿还来得及好好地爱他,让他的人生多一点温暖。
想到此,莫紫嫣突然澄眸一亮,凝笑道:“昧,不如我们去齐国,给大王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