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一心以为,是淮南国和梁国的那些坏人又来了,因为以往也曾有无数次,那些坏人带着鬼脸面具在东城郡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孩子哭得声音很大,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过来,也同时惊动了大汉皇后和小雅。
那位年轻的母亲,方才只看到男人的背影,觉得他衣衫褴褛,还以为是个老头子。此时她定睛一看,这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魅力。尽管面具遮住了他的容颜,尽管他一身破旧的衣衫,看上去形容狼狈。
但是,他却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一下子将她的目光完全地吸引住。
莫紫嫣由小雅陪同,向着人群的焦点走过去,在面具男人身前,缓缓驻足。
她端量着眼前的男人,却发现在那张面具之下,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竟好似是在流泪。风雪飒飒,那些泪水混合着冰雪,在面具上凝结成晶莹的泪痕。
那一双深邃的眼眸,虽隐没在风雪之中,却涌动着无法诠释的沉重光芒。是压抑,是隐忍,抑或是激动,还是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楚。
只是,在那一刻,当她看到那双特别的眼睛,突然觉得心里有一丝悸动,有一丝疼痛。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就那么望着她,失神地望着……
在她看来,他好像有什么伤心至极的事,或者背负着什么滔天的冤情?那双沉重的眼眸,让她看得都不禁难过起来。
小雅看出了夫人的心事,忙上前询问道:“这位大哥,您叫什么名字?您为什么哭?”
六年了……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妻子,他恨不得狂奔出人群,紧紧抱住他的女人。可是,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说出他是谁。如果西楚霸王尚在人间,如果西楚霸王和大汉的皇后当众拥抱,那么给女人带来的,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没,没什么,草民……”乌金面具隐藏了男人沉痛的表情,他的声音暗哑低沉,说着连自己都不习惯的自我称呼:“草民,第一次看到皇后娘娘,有些激动失仪了,娘娘恕罪。”
莫紫嫣俯身,连忙制止就要对她叩首行礼的男人,她莞尔一笑,柔声安抚道:“若是有什么难处或者冤情,不妨直说,本宫一定为你做主。”
面具男子闻言,只摇了摇头,唇边蔓延过苦涩的泪水:“草民,真的没什么难处,只是见到皇后娘娘,太激动、太开心了。”
女人依然对他温柔一笑,颌首道:“好,那就好。”
莫紫嫣又缓缓走向那个哭泣的孩子,然后将孩子抱了过来,微笑擦过孩子脸上的泪渍。很奇怪,孩子在她的怀里竟然突然就不哭了,一双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她。
这一举,让在场众人高呼神奇,更称赞:“皇后娘娘,就是母仪天下的救星!”
人群中的议论之声,再次纷纷响起。全是歌颂当今帝后的功德,说:大汉国有这样一位好皇后,与皇上恩爱无匹,民间早已传唱着一首赞歌:“帝后并肩,江山万年!”
女人无奈地转身,上了金銮凤驾。百姓们的话,让她有一丝内疚。她深爱楚人,也爱天下万民,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报仇的基础上。只不过,她的仇敌之中,也有天下百姓公然的敌人。对百姓而言,将天下搅得动荡不安的反叛者,就是公敌,而给他们带来安定生活的,就是救星。
然而,那句“帝后并肩,江山万年”的赞歌,却在男人心中种下了深深的疼痛。
这里离长安帝都千里之遥,所有消息得来之时,往往要延迟数月甚至一两年以上。这些年,他与狼为伍,前四年一直在深山幽谷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除了偶遇“商山四皓”外,几乎没有见过什么人。
出山之后的这一年多,他几经周折,渐渐打听到女人没有去过匈奴,而是避世修道;但是今日,就在这人群之中,人们口中议论着的故事,传入他的耳中,终于将那些零乱的传言,总结出完整的版本:大汉皇后为了大汉国,为了皇上入观修道三年;出观之后,皇后帮助皇上平反异性诸侯。
在百姓眼中,这真的是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皇室佳话!
看着女人年轻的容颜,听着她传奇的故事,他突然觉得:原来,他所错过的她的六年,或许才是她最幸福的人生吧……
在他满心纠结的时候,女人已经上了金銮马车。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路策马狂追。
……
乌江岸边,黄沙铺就,放眼无边。
一头孤寂的灰狼,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一个黄土堆成的荒冢旁。
寒风萧飒而起,除了那个萧瑟的半丈高的荒冢外,岸上的黄沙如浪般袭来。灰狼全身已经干枯稀疏、黯淡到没有一丝光泽的毛发,被狂风吹得更加凌乱不堪,瘦削的身躯已然经不起这凛冽如刀的风力,它不时得颤抖着全身,却始终不肯离开荒冢半步,去寻找一个可以避风的栖息之地。
仪仗队来到乌江边,车内的女子下令全军停在五里之外,不得惊到狼。只许马夫驾驶金鸾车载她与贴身侍女同去。
金鸾车缓缓地靠近黄土坡,狼不安地躁动起来,呰咧着口中仅有的三颗狼牙,全身戒备着,时不时发出对抗的长鸣,似是在警示着来人不许靠近,否则它将用生命捍卫这片黄土。
在它起身的一霎那,女子顺着车窗的缝隙看到它瘦削如柴的身躯,走路时后腿一瘸一跛。
隐隐的疼,击中女子的心口。
她命马夫将车停在离黄土坡十丈之外的地方,径自下了车。
她更了一袭月白长衣,外披雪绒肩,三千青丝直披过腰心,未施粉黛,亦不戴珠饰。只那黛眸深凝,却是气雅超凡,似是这山中隐居的仙子。
她一步一步,轻缓地走向灰狼,慢慢地张开双臂,柔声道:“缘……儿,缘……儿,是你吗?”
灰狼倏地侧耳,努力的聆听女子的声音。似是它熟悉的声音,它试探着发出一串低低的呜咽声:“呜呜呜……”
女人瞬间泪眼流离,哽咽道:“缘儿……真的是你吗?”
“呜…………”终于,灰狼扬长脖颈一声长鸣,它跛着沉重的后腿,以竭尽全力的速度奔向女子。
女人张开双臂亦是向着灰狼的方向跑去,面上却早已如河般决堤直灌溉到脖颈,喉咙哽咽到竟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终于开口道:“缘儿,我的缘儿……苦了你了,好孩子。”
灰狼似是听懂了女人的话语,眼角溢出清晰的两行泪,它不停的用脑袋蹭着女子的身体。
女人轻吻了它的眉心,她这才好好的看清楚眼前这头灰狼,它已经快二十岁了,因为年迈,眼睛出现了严重的黄褐色的结晶体,几乎不能视物,只能凭嗅觉和听觉来分辨一切。
女人看着缘儿身后的这片黄土堆砌的荒冢,它的直径有半丈多宽,高亦有半丈,坡前杂草丛生。
这个无名的荒冢……难道就是韩信遗书中所说:乌江岸葬霸王全尸,有一狼为其守陵吗?
她心底一抖,浑身冷颤。
这黄土坡内,埋葬的……真的是她的夫君吗?
身后的小雅噗通跪地,哭道:“大王……”
莫紫嫣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荒冢,颤抖的声音,胜过滔滔江水的呜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话至此处,女人面上已泪如雨注。
数十载的孤独,皆化□□与恨的离歌。
她哭得肝肠寸断。
“噗……”
突然,一口鲜血自胸腔涌上,飞溅喷薄在荒冢之上……
“夫人——”小雅急奔过去,用力扶住了身子后倾的女人,看着她煞白的面色和口角溢出的鲜血,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小雅害怕急了,当年在乌江,夫人就是口吐鲜血,而后昏倒……
隐藏在远处山丘之后的面具男子,见状就要冲过去。
却在他刚刚跨出一步的时候,陡然听到有马蹄狂奔的声音,他闪身一躲,刺骨的寒风将侍卫的声音送入耳中。
“皇后娘娘,宫中急报……”
“大胆!”小雅高喝一声,指着奔袭而来的侍卫,怒斥道:“娘娘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谁让你过来的?”
“皇后娘娘恕罪,实在是宫中传来十万火急的急报,”侍卫从马鞍上滚落下来,奔至莫紫嫣面前,噗通跪地,呈上一卷竹筒:“娘娘,陛下病重,陈大人派人送来急报。”
莫紫嫣抽出竹筒里的内容一看:“淮南王已除,陛下重伤还朝,恐朝中有变,望皇后速归。”
一个政治敏感的女人,自然能料想到:自古历朝历代,当天子病危之时,最容易发生的,就是“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