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思的亦步陡然大怒,愤然站起身子,指着陈平道:“陈平,你是什么意思?想要暗杀本使节吗?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杀来使!何况……”
“亦步老弟息怒,息怒……”陈平也站起身子,笑着走向亦步,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安慰道:“息怒,息怒。”
“哼!”
亦步很不客气地将陈平的手甩了下去,冷哼一声,表示对汉人这样的待客之道非常不满,甚至是震怒!
却见陈平俯下身子,从案几上拿起茶壶,为亦步倒了一盏温热的茶,然后放在了他手中:“来,喝盏热茶,压压惊。”
“哼!”
亦步心中暴怒,他真想大骂这些狡诈的汉人,明明方才还暗放冷箭,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这会儿居然还说得出让他“息怒”,“压惊”的话?汉人真是假仁假义,虚伪至极!岂有此理!
可是,他也知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方才,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几乎做了“人肉肘子”。此刻质问陈平,也不过是为了匈奴和自己的颜面,若对方真要他命,他带的这点儿人马,还真就只能做人家“俎上鱼肉”。
陈平屏退了众人,匈奴护卫本不欲退下,陈平却一笑道:“放心,我担保贵国使节大人,在我大汉国安然无恙。”
匈奴护卫们这才极不情愿地退到了帐外。
见自己的护卫都退了出去,亦步更坐不住了:“陈平,你究竟是何意?”
陈平轻轻一笑,仿佛方才那个已经醉得胡言乱语的人不是他一般,陡然之间就变得清醒了。他目光异常明亮地看着那只被射穿的猪肘子,意味不明地走到亦步面前。
然后猛地用力,他从猪肘子上拽下那支箭矢。
陈平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眸:这个燕辰,当真是刁钻至绝的箭术!就连对汉军的排兵布阵,他也能登峰造极,出神入化。一个多月前,汉国收到匈奴国书,得知匈奴使节入汉,莫紫嫣突然派出刚上任的“宿卫中郎将”季布辅助樊哙操练三军,季布又提议让这个燕辰一起协助他。
他原以为莫紫嫣留下季布,是因为那份“军事制度”的提议而怜惜季布之才,加上她与季布又是故交。所以当初他才未曾反对,毕竟世上再无西楚霸王,一个季布也兴不起什么波澜,不如遂了她的心愿。
然而,仅仅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汉军在季布和燕辰紧锣密鼓地操练下,有了难以想象的提高。甚至比樊哙灌婴等汉军大将五年的操练,都要更具威力!
燕辰话很少,对人冷漠寡言,似乎满朝汉臣,他谁也不放在眼里。却又不是自持有才的狂妄,仿佛只是对一切人与事的漠然与不屑。却唯独,每每看着女人的目光那么深,那么投入。这让陈平总是觉得心里没来由的烦躁。
此刻看到这一箭,即使是要应对亦步,他仍然有了片刻的晃神。
当年他在广武山上,亲眼见证楚汉对峙,项王让汉军先射三箭,汉人派出的绝顶弓箭手全部射空,而项王的那一箭,却能正中汉王的胸膛。如今,这燕辰的箭术刁钻,简直可比肩当年的项王。
难怪,难怪莫紫嫣坚持要让燕辰射这一箭来配合自己,才能起到足够震慑匈奴的威力。
陈平敛回心思,将箭矢横在他与亦步面前,那上面还滴答着热乎乎的猪油,亦步心一惊,如果此箭穿透的是他,此刻滴答滴答掉下的,无疑就会是他的血了。
在他方才举起猪肘子的那一刻,箭矢能够将猪肘子一箭射穿,却没有伤他分毫,显然,如果力度和射程掌握不好,或者计算的稍有偏差,他必与猪肘子同时被射穿。如此刁钻的箭术,便是身为匈奴王的冒顿单于也望尘莫及。
冒顿单于的箭术以快、准、狠而冠绝整个漠北。然而,箭法较量,让一个目标死并非难事,如果让同时在一个方位的两个目标,一死一活,却绝非易事。可是方才暗放冷箭之人,显然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他能让一样东西死的同时,保住另一样东西的毫发无损。
“亦步老弟,你知道贵国的左谷蠡王是怎么死的吗?”陈平突然开口道。
“嗯?”亦步的神思,还停留在对射箭之人的神乎其神的箭术上,闻言只是机械地应声。
“你又知道,贵国单于,为何会遭遇暗袭,却又还能安然无恙吗?”陈平意味不明地笑着。
亦步陡然一愣:“陈大人,你此话究竟何意?”
“不过就是跟方才一样,”陈平悠悠转回自己的座前,张开双臂,像是在说笑话一般,一派悠闲地道:“如果方才那射箭之人,有意射杀亦步老弟,老弟你还有命在此质问在下么?”
“你是说……”
陈平将那箭矢放在面前的案几上,他落座之后,为自己倒了一盏温茶,唇边一抿,然后不急不缓地道:“在下是说,那人对亦步老弟不过只是警示,就像在漠北,有人以贵国左谷蠡王的头颅,警示冒顿单于一样!”
亦步双目一眯,声道:“难道,暗杀我匈奴左谷蠡王、又偷袭我单于的人,是你们汉人?”
“是不是汉人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我军中之人,也有可能是你们单于得罪了什么人。”陈平微微一笑:“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天下之大,比贵国单于箭术更绝妙之人,绝不在少数。”
陈平再次举起茶盏,竟如敬酒一样,敬向了亦步。
亦步缓缓地眯眸,心底却是惊涛骇浪,他亲眼见识了汉人中竟然有如此厉害的神箭手,能百步穿杨,更能在人的眼皮底下,杀人于无形。
亦步非常不喜欢陈平此时此刻的表情,他总在用一种自己看不懂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是在向自己示威,向匈奴示威,仿佛根本不惧怕匈奴的军队和铁骑。
“我与令兄亦谷大人,乃是多年故交,实在不愿看到两国交兵。”陈平说着,手微微一抬,便有侍者将三大箱的贵重珠宝抬了上来,一一打开在亦步面前。
入目,一片金、绿色交织的珠光宝气,亦步登时看得双眼发直。
“若能不战而维持两国和平,你、我也能安享晚年,若是两国交兵,咱们这些身为臣子的,哪个还能有安稳日子?两国一旦开战,必是旷日持久之战,且不说匈奴周边的诸国势力,会趁机攻打你们本部,就是咱们两国这些臣子,又有何好处可捞?”
陈平走到装满珠宝的大箱子面前,选出一个通透洁白的夜明珠,他把夜明珠放在眼前,像是要忘穿珠子一般,却说着与宝贝完全无关的话:“我不知道亦步兄怎么想?当年我随项王征秦,又随先帝一路楚汉之争,这战火纷飞的日子,实在苦不堪言,反正我是过够了。”
陈平转了个身,又道:“咱们这些做文臣的,如果不能为君主出谋划策,或者出错谋略,都是难逃一死;你们做使者的,更有可能命丧敌国剑下。”
亦步虽然一直不曾答话,然而,陈平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真真切切。
“啧啧啧!”陈平突然轻叹,爱惜地看着手中的夜明珠:“真是价值连城的绝世宝贝啊!”
他将夜明珠转而拿到了亦步面前,在其眼前那么一晃:“可是这样的宝贝,也得有命去享用不是?若是不巧,死在了两国的刀锋之下,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不错,这世上没有一个臣子,不希望在太平盛世中得到名利地位;更没有一个人,愿意用生命换取忠诚烈士的牌位。
刀尖上滚生活的日子,亦步自然不愿意过。荣华富贵,是每一个平凡人都渴望得到的生活。何况汉国的用意很明显,如此大方地给了他这么多的好处,就是十辈子子孙也用之不尽,他何必冒着断子绝孙的风险,去促成两国开战呢?
就这样,亦步最终被陈平说动了。
亦步回到匈奴后,对冒顿单于叙述了此次入汉的经历,以及神箭事件。匈奴王想到那日醒来,枕边发现的那支箭矢,仍然心有余悸。加之,对于大汉太后的兵法顾忌,以及神明庇佑之事的将信将疑,最终,冒顿终于打消与汉国交兵的念头。
三日后,匈奴果然从大汉的边境撤兵。
半月后,匈奴传来愿与大汉国和解的消息。希望两国和亲,莫紫嫣则从大臣之中,选出臣子的女儿,封为“静和公主”,远嫁匈奴。
两国重新修订和好盟约。
在燕辰精准箭法的帮助之下,莫紫嫣与陈平这两个天下最擅权谋的人,分别扮演红白脸,成功化解了边境危机,使大汉江山,在新帝即位之初得以稳固。
之后,莫紫嫣又派出樊哙、周勃率军攻打卢绾。
周勃率汉军,先后攻下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等郡,卢绾兵败携其家人逃入匈奴。后因匈奴一直不肯发兵,卢绾成日担心匈奴会与大汉太后勾结,秘密害死他,而郁郁寡欢。
公元前194年(汉惠帝元年),燕王卢绾因焦虑过度,死于匈奴,享年63岁。
未央宫前殿之上,捷报频传。一场大的危机遂解,而满朝文武,也被太后如此铁腕及深谋远虑而深深折服。
走出未央宫的大殿,似火骄阳刺痛着女人的双眼,也灼痛了她的心。
这天下虽姓“刘”,却是多年以前她的夫君让出霸王江山,给了她的儿子。
她无数次地问自己,如今她守护的汉家天下是为了刘盈,还是为了项王拱手江山的那片心意,亦或是,为这浩瀚的天下苍生。
她迎着刺目的光芒,望向遥远的天际。风儿可以穿过荆棘,而她却仍被这皇宫禁锁。
身后的男人,紧紧地跟着她。从他做了大汉太后的护卫,几乎除了睡觉,恨不得寸步不离地守护她。
“旺旺旺旺……”
一串响亮的犬吠声陡然响起,燕辰一怔,转身的一瞬,便见远处,小雅牵着浑身雪白的小狮子狗,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动物比人的天性更高,就比如“认人”这件事情。
人需要凭借外表去肯定自己的判断,有的时候,直觉明明让你觉得面前的人是你的故人;可却因为外表的不同和陌生,你会否定自己的猜测。
而动物却不同,外表即使变了,它们也能凭借着每个人身上独特的气味来辨认。虽然经过多年,人的身体气息,一定会发生改变,但是动物的嗅觉比人好上几百倍,就算外在的气息被一层一层地覆盖,骨子里散发的气息,却是永远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