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王朝的御书房里,白嫣儿站在一个并不算高大的男人身边,认真的替他掌灯研墨,看着他在那里批阅折子,脸上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秋风渐寒,哪怕这房内各个角落都有篆刻驱寒的符文,而那个男人身上也披着件明黄色的大麾,却难掩眉宇间的几分寒意,最后将手里的折子合上,颇为疲倦的咳嗽了一声。
白嫣儿适时将早就准备在旁的温热汤药送上,柔声道:“父皇,该喝药了。”
这位大燕王朝的国君此时只是一个很普通,甚至有些病弱的中年人而已。看到女儿递来的汤药,他皱了皱眉,随即有些埋怨的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怕喝了多少年,朕还是喝不习惯这种东西,但这身子不争气,朕又想多活几年,再为燕国守几年的盛世江山,那朕便不得不靠着这些没什么用又难喝的东西吊命,这可真是……”
接过汤药,宛如毒药般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后,这位万人之上的燕国皇帝叹息道:“悲哀至极。”
白嫣儿只是无奈的望着自己的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接过已经空了的碗,轻轻放到了一边,继续低头就着清水研墨,显得十分认真细心。
看到这一幕,燕皇露出许多恍然的表情,最后皆是化为一声情绪复杂的叹息,拍了拍女儿的手腕,然后继续打开奏折,同样的认真。
“前几****将古河关在府内,没有你的命令便不准他再踏出古府一步,这件事情做的虽然无错,但却有些优柔寡断。”一边看着奏折,那位向来深居简出,似乎不关心国事的燕皇忽然开始对白嫣儿最近的行为点评起来,而白嫣儿的肩膀微微一颤,旋即就恢复了正常,既不反驳,也不发表任何的意见,只是沉默且安静的聆听着。
“烈雁军的偏将有二十多人,真正的大将军却只有一个,所以,你对那个偏将的处理也还是太柔和了。我知道你是想给朕和那位大将军留些脸面,但是如今国难当头,只要有人想在这种时局之下钻些漏子,不管他是谁,就必须要用雷霆手段来镇压,古河那蠢货就是认不清这一点,以为自己身居高位,朕便不敢拿他如何,他落得这般下场,朕只能说,算他命大。”
正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位有些病弱憔悴的燕皇虽然没有那般夸张,但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仍然透出了几分一国之君的气势。
白嫣儿神色不变,只是笑道:“就算女儿不处理,也有人会把事情处理得稳妥,不过若真到了那一步,燕国将要蒙受的损失就不是死几个古河这种人能够弥补的了。”
燕皇沉吟了一声,那张依稀存有威严的脸庞上渐渐露出一丝默意,然后轻声问道:“真的是他?”
“风爷爷早已确认过了。”白嫣儿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然后她唇角露出笑意,怀念般的说道:“那一年落雪湖畔的剑决,女儿也曾远远看过一眼,自然不会忘记。”
提到数年前那场发生在燕国大多数皇室成员眼前的剑斗,燕皇脸上也浮现了淡淡的追忆。
那年落雪湖畔真的有一场迷人眼眸的大雪,冻结的湖面几乎有三尺冰寒,哪怕用王朝最坚固的兵器砍在上面也留不下半点痕迹。
可那个少年却手持长剑,一剑碎湖,斩开了漫天的飞雪,剑败护国剑皇风行晚,震惊了所有在场的皇室中人。
对于自己的王朝中出现了如此强者,燕皇自然会觉得与有荣焉,但也有一些身为帝王的警惕感。
毕竟到了那种境界的强者,已经可以无视世间任何的规矩与律法束缚,他们本身就已经成为了真理,世俗的皇权根本就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
为了保证皇权的尊严,对于这种强者,皇室向来都是采取绝对的亲近与拉拢手段,能不得罪便不得罪,否则一旦将那种家伙惹怒,历史上并非没有被武者冲入皇宫摘了脑袋的皇帝存在。
“既然真的是他,那朕多少也就放心了。这个少年的心性质朴,又曾是我们大燕王朝的一份子,有他相助,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
燕皇淡淡的说完,眉宇间的寒意散去三分,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之意,揉了揉眉心。
白嫣儿见状,体贴的走到后边,伸出小手替他按着头上的穴位,轻声道:“他的实力足够,现在只等圣女带着那把红尘意回来,就万事俱备了。”
燕皇嗯了一声,倚着身后那张宽大的椅子,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他发出均匀的鼾声,白嫣儿才放下手,唤来候在外头的大总管,从他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毛毯,然后仔细的盖在父亲身上,她便退出了御书房,漫无目地的走着。
也不知怎的,她穿过竹林,来到皇宫深处那片湖泊之前,看着被秋风浮动,映得月色颤抖的水面,白嫣儿沉默良久,然后蹲在湖边,安静的抱住膝盖,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眸低垂,敛去了平日里宁静随和的模样,很是难得的痴痴一笑。
倾国倾城。
……
一大清早,春秋起床洗了把脸,用短短的小手提着水桶,学着师父的模样在水井里打了几次水,直到填满那个大陶缸以后才罢手,然后他又学着师父的样子坐在小院里叹了口气,摘了两把青菜,跑去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面,一个人坐在屋里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几天过去,先前那种新鲜感一失,春秋便开始觉得这种生活实在是索然无味,哪怕他学的再好再像,哪怕他已经与那个进了皇宫的师父一模一样,但这里仍然是少了一个人。
于是春秋很没滋味的扔下碗,推开大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坐在街对面的白衣乞丐。
或许那不是乞丐,但春秋下意识的先入为主,以为那人就是个乞丐,而且他每天出门都会给那个乞丐带一些吃的回来,保证那个年轻的乞丐不会饿死在老宅门口。
可惜的是,今天的春秋并没有心情照顾他,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以后,便有些失魂落魄的往巷子外走去。
看见春秋这副表情,李无明沉默了片刻,早在几日前就已经确定洛惊鸿不在这间老宅里的他,一直留在这里除了在等以外,其实还存了几分观察春秋的心思。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慢慢站起身来,握着那把几次想要破鞘而出的长剑走了上去。
他远远的跟在春秋身后,步伐不疾不徐,跟着他穿过繁华的闹市,跟着他来到某家酒楼之外驻足,最后跟着他来到落雪湖畔,停留片刻,春秋又迈动两条小短腿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直到这时,李无明方才意识到了某件事情,握剑的手骤然紧了几分,古井无波的心境也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跟随着春秋来到皇城之外,春秋停,他便停,春秋动,他便动,他一直跟着春秋直到春秋站在皇城外不再迈步,眼神微凛,望着那座皇城思考了很久,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向前迈出一步。
他的脚下有无数道风四散而落,将他鞋底来自龙知州大地的草屑,以及明海关荒原上的泥土尽数吹散,他的脚步即将落到地上,这一步,比他先前迈出的千万步都要凝重与困难,但如果他将这一步落下,将会彻底冲破皇城的禁制,出现在那个少年的面前。
他已然做好了这个准备,他的鞋底,离地面也仅有不足半寸的距离。
就在这时,站在皇城前的春秋忽然回过头,好奇的瞪大眼睛,仿佛诧异那个白衣乞丐为何会出现在此,然后他皱紧了眉头。
李无明的脚步也随之落地。
什么都没有发生。
因为,那个站在皇城前的少年转过了头,并且,落下了目光。
于是,天地气机便尽锁于那一眼之间,困住了李无明的步伐。
李无明默默抬起头,无声半晌,终究没有再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