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自住进荣府以来,除头几日忙乱些,往后便十分清闲。虽仍要管家理事,每月只需回林府住几日做些安排罢了,若有要紧事,管家自派仆妇到贾府来回她。平日里不看账时,或陪伴贾母,或读书习字,或给父亲写信,或与姐妹玩笑,倒也十分乐业。
如今且说薛宝钗,原本刚进贾府时,颇得贾母赞誉,三春比她亦多有不如,且让下人造势也是王夫人惯用的手段,府里多有说她宽厚大方的。不想没几日来了个林黛玉,虽年纪小些,行事却不让人,刚入府就把王夫人的下马威撅了回去。且身份又高,相貌也出众,又是贾母的亲外孙女,这些倒还罢了,竟连打赏下人也更大方。薛宝钗虽知为前程计,自该笼络黛玉这等权宦家的小姐,却也起了一时瑜亮之心,颇有不忿。
这日姐妹们都在贾母处说笑。因惜春又向黛玉问些绘画技法,黛玉便邀她明日来一同练习,宝玉便道:“林妹妹的书房收拾得最好,明日咱们都去,扰她一日。”原来林珏每日早起就去上学,至晚方回,姑娘们去黛玉院中是不妨事的,只虑着一个宝玉,故黛玉便收拾出一间大屋做书房,宝玉来时便往书房里让,不叫他进自己的屋子。
三春亦都愿往黛玉那里去玩,贾母虽宠她们,到底不比在黛玉院中无人管束,故听了宝玉的主意都赞好。唯有宝钗笑道:“林妹妹的品味自是好的,只是我瞧着那屋里墙上糊的都是月白大番莲织锦缎,一匹只怕要五六两银子,着实有些过于靡费了。”
黛玉听了失笑,宝钗平日里便常有教导之言,只是她比众人年纪都大,又是亲戚,都不好驳她罢了,不料今日竟说到贾母面前来了。见宝钗说完便笑盈盈地看她,好似还在等着她附和,便向贾母笑道:“这法子还是母亲告诉我的,说原是外祖母教的,用提花缎糊墙能除湿气,以免书籍纸张受潮。”又向宝钗道:“宝姐姐也是知书识礼的,怎么倒把那几匹布看得比书本还重?”
宝钗未及答言,便听得贾母叹道:“是了,那会儿你母亲也就像你现在这么大,我教给她,好叫她自己学着收拾屋子。”黛玉见贾母有些追思之意,忙搂住贾母胳膊撒娇,口中只道:“外祖母也教一教我。”贾母便搂了她,朝众人道:“你们太太忙,教导你们的功夫少些,素日我都不理论,咱们这样人家的小姐,哪能连这个也不知道。除湿气不过其一,那提花缎用在书房里还有一宗好处,若要夜间读书时,这样平滑光亮的料子见了灯光更亮些,不费眼睛。且用浅色的料子方好,玉儿用的那月白的就不错,雪青色也使得,只看哪个与屋里的陈设更搭配罢了。”
黛玉听着贾母说话,眼睛却觑向宝钗,见她面皮儿都没动一下,心下也佩服她的城府。又见贾母兴致颇高,便道:“既这会子无事,外头天气也好,不如劳外祖母的大驾,往我院子里坐坐去,也指点指点我?”果然贾母笑着应了。于是黛玉宝玉搀着贾母,宝钗三春等人随后,一行人往西院去了。
凤姐的院子正在黛玉边上,听了消息也忙赶来伺候,入得院门,早有守门的婆子行礼问安,小丫头去掀了门帘,众人往书房里坐了。贾母打量一番,见窗前设了一张紫檀雕花大书案,坐具却不用圈椅,全用紫檀镶楠木心的小方杌,余下书格、棋桌、香几等家具皆是一色黑漆嵌螺钿的,墙上挂着上皇赏的竹枝图。因这间屋子原不是做书房用的,故里间还有一铺小炕,贾母因见炕上仅有一条深蓝地小菱花锦坐褥并两个引枕,便向黛玉道:“如今虽入了春,却还有些寒意,你们姐妹们多往炕上去玩,该置个炕桌才好。”
凤姐忙笑道:“这可怪不得妹妹,妹妹打小儿在江南长大,连炕还没见过呢,哪里能备下炕桌?”贾母道:“既如此,正该你这个做嫂子的给她添上。”黛玉忙道:“头一日嫂子就备下家具了,只是我这里收拾好了,便没要。书房却是后来才布置的。”凤姐道:“也是我疏忽了,妹妹布置好书房我也没来看过。”贾母听了道:“我知道你素日里忙,倒也怪不得你。我原有个紫檀卷云纹的炕桌,你便使人抬了来放到你妹妹这屋里,再将那个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的小炕屏也取来摆着”
凤姐虽不知前情,却也看出贾母是特地要为林黛玉做脸,若不然何至于明说要紫檀的呢?还说了两回,只不知是哪个又戳了老太太的肺管子。故贾母话里虽有责她的意思,她也没往心里去,只忙吩咐人抬去了。
不料歇了晌,凤姐房里便来了位稀客。凤姐还在炕上歪着呢,平儿就进来回道:“奶奶先起来吧,今儿不知怎的,宝姑娘竟来了。”原来自从薛宝钗来了贾府,常在王夫人跟前奉承,王熙凤倒退了一射之地,故她两个虽是表姐妹,着实不甚亲近。且贾宝玉跟薛宝钗是血亲,贾琏可不是,论理她也不该往贾琏房中来。凤姐心中疑惑,见宝钗带了莺儿进来了,便换上笑脸说:“哟,今儿薛大妹妹怎么有功夫来了?快请上来坐。平儿,倒茶来。”
寒暄了几句,凤姐见宝钗始终不说来意,便道:“大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妨直说。或者有那不懂事的得罪了你,就告诉我,我来处置她们。”宝钗道:“哪里有什么人得罪我?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来瞧瞧你罢了,你不必逞强。”凤姐多聪明的一个人,听着仿佛是说先前的事儿,便假意叹道:“这个家里桩桩件件大事小情,哪个不要我操心,饶是这么着,还落得一身不是,我哪里敢委屈呢。”
宝钗便道:“老太太也是知道你的艰难的,只是林妹妹到底还小,你也莫要同她置气。”凤姐见矛头直指到黛玉身上去了,便做出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来,只叹气不开口,等着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就听得宝钗道:“论理这话原不该我说,只是林妹妹虽然尊贵些,到底还在孝期,如此奢靡也略过了。”身后莺儿忙开口叫屈道:“姑娘也太好性儿了,先前不过好心提醒她一句,便招出那好多话来,又哄着老太太拿别人做筏子给她抬脸儿。”
平儿早倒好了茶,一直在外间没进来罢了,听这话说得不像,忙掀了帘子,一面端茶进屋一面笑道:“宝姑娘吃茶。”,又向凤姐道:“奶奶,旺儿媳妇来回话呢。”薛宝钗原要假装斥莺儿一句,再等凤姐问她缘故,才好往下说,被平儿一打岔,倒不好再开口了。又见凤姐要理事,没奈何,便告辞走了。
薛宝钗一走,凤姐便向平儿道:“瞧见没有?这是要哄我去跟林妹妹打擂台呢。亏她还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小姐,眼皮子竟这样浅,那么一点子东西就成了‘奢靡’了。叫人去打听打听林妹妹说了她什么,能叫我这‘宽厚大方’的薛大妹妹都不顾个体统,亲自上阵使计策来了。”
平儿答应着出去,不多时便回来向凤姐禀道:“原是宝姑娘先说林姑娘那边糊墙的缎子一匹都要五六两,要教训林姑娘呢。林姑娘哪里是能受气的人,又是在老太太跟前儿,当场就顶回去了,老太太也给了她个没脸。林姑娘向来出手大方,倒没人去说她,如今都说宝姑娘到底是商户出身,时刻算计着银钱呢。”凤姐听了笑道:“她这是想压林妹妹一头了,你瞧着吧,太太那边儿肯定还有手段。”
果然,到了晚间,贾政往赵姨娘处歇息时就问她道:“我恍惚听着有人说林姑娘奢侈,你可知是怎么回事?”先时贾敏虽对王夫人不满,与贾政的兄妹关系倒也还好,且贾政最是欣赏妹婿林如海,故对黛玉也印象颇佳,今日忽在王夫人处听了这话,心中生疑,又不好去责问小外甥女儿,此时忽然想起,便向赵姨娘求证。
那赵姨娘见林黛玉刚来就打了王夫人的脸,心中只觉出了一口恶气,此时便向着黛玉,对贾政解释道:“林姑娘小孩子家家的,能奢侈到哪去。原是她生长在南方,没见过炕,老太太给了个炕桌罢了。谁知宝姑娘恰好也在,那真真是皇商家的小姐,当时就给林姑娘屋里的东西都估了价钱。这一来二去的,就有些不好听的话了。”又向贾政悄声道:“听说薛姑娘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就骂林姑娘太过靡费、孝期不知俭省,把林姑娘都气哭了。”
贾政当即皱了眉,因薛蟠打死了人的事儿,他原就对薛家有些不喜,听了这话更是添了三分恶感,此时便怒道:“那是我的亲外甥女儿,老太太给配些家具罢了,原是应该的,只怕她是见不得外甥女儿得了老太太的东西,心生嫉妒。果然是脱不了商户出身的鄙薄见识,唯利是图,亏你太太还夸她稳重。”赵姨娘忙应声附和,又编扯了好些话,直叫贾政连王夫人也疑上了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