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大太太张氏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嫁妆颇丰,实有些药材白放着朽坏了,凤姐倒不计较。只是其中古玩字画,竟被挪用不少,也有账上记着的,也有没着落的。凤姐哪里肯吃亏?少不得同李纨打擂台,能寻着的,便取回来,有添作节礼送出去的,便拿库里一样档次的补上。李纨虽手紧,公中却不比私房,俭省下来也落不到她的手里,故辩驳了几句,见辩不过凤姐,也都依了。
这厢虽是得心趁愿,待到回了房,凤姐面上却不见喜色。一时平儿进来回道:“旺儿来了,在二门上候着呢。这会子还是立刻叫他呢,还是等着?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道:“叫他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
原来凤姐因要瞒着府里,行事一向十分谨慎,私密事上只用自己的陪房心腹旺儿等人,今走漏了消息,不找他们,却找谁去!不一时,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旺儿在外头伺候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来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立。凤姐道:“你过来,我问你话。”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
凤姐只道:“好啊,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旺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气色,便忙跪下磕头道:“奶奶息怒,是什么事奴才办坏了?奴才自己打嘴。”便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儿喝声“站住”,厉声道:“那边儿二太太将咱们的庄铺进项打探得一清二楚,你大概不知道啊?”
旺儿听说,忙不住磕头道:“奶奶容禀,原是庆儿那小子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前儿初九二爷生辰时,咱们家来送礼的正是他兄弟,想是那会子走漏了风声,求奶奶问他。”凤姐冷笑道:“你也不必胡乱攀扯,庆儿有些嫌疑,你也不干净!你原是我的心腹,有些事儿交给你办,连庆儿等人也并不知道,如今却叫二太太知道了,你还来糊弄我,当我是死人不成!”
那旺儿见凤姐如此说,早唬软了,不住磕头道:“只求奶奶饶命,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凤姐便细问他。原来旺儿这里亦有亲戚来套话,只说是地方巨商进京来打听着要攀关系做生意,先有两包儿银子送上。旺儿见这人出手豪奢,自然十分热络,有的没的说了一通,人家又请他吃酒听戏,酒过三巡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便露了底细。
凤姐又问了几个陪房家人,果然或多或少都叫人设了套儿,或干脆使银子探问,把凤姐气了个倒仰,虽都是心腹,究竟再不能派他们要紧差使,只得先凑合着使贾琏的人,慢慢寻摸着家里做事爽利的丫头小厮使唤。
这一番大折腾,又惹动了另一人的心思。大太太邢夫人向以婪取财货为自得,听说贾琏夫妇如何有钱,岂不眼热?欲要摆一摆婆婆的款儿,一来凤姐不好相与,二来也怕贾赦知道了又落她的面子,实在无法,便撺掇着迎春往凤姐处哭穷。
迎春和软,不敢驳邢夫人的回,实在没法子,只得到了凤姐房里,犹犹豫豫地说了邢夫人的话。不料凤姐正要给王夫人找事儿,竟痛快答应了,大手笔给邢夫人添了许多金珠首饰不说,连带着迎春也得了几件。这却非只是给邢夫人体面,更是因邢夫人一向是个尴尬人,恰同另一个尴尬人赵姨娘颇有些来往。凤姐的钱还有白花的?不过借机周济赵姨娘些许,就此拉上了关系。
王夫人是快五十的人了,赵姨娘却不过三十出头,这会子手头宽裕了,便添置了好些金钗玉钏、绫罗绸缎。看探春也知道,赵姨娘旁的不说,相貌是不错的,一打扮起来也颇有些风韵。贾政原就不大与王夫人到一处,如今更是在上房略坐坐便抬腿往赵姨娘的小院儿里去了,把王夫人气得倒仰。
长房二房明争暗斗,却与大观园无干。如今且说宝玉,自打住进大观园以来,日日同姐妹丫鬟们一处,心甜意洽,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这日静中生烦恼,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书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便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
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得,踟蹰再三,到底是携进园去,就藏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丫头们不识字,纵收拾屋子瞧见了,也只当是宝玉用功罢了。
偏这日湘云来寻宝玉玩,恰逢宝玉往北静王府去了,湘云便同袭人说话儿,见袭人自床帐中理出几部书来,不由笑道:“爱哥哥如今竟这般用功不成?可是越发出息了。”袭人亦笑道:“可不是呢,原三催四请的他也不看,这些日子到掌灯时分还不撒手呢。”湘云奇道:“果真如此?拿来我瞧瞧什么好书。”
接到手里看时,却是一部《会真记》,湘云虽养得粗放些,到底未曾见过这些个,一时看住了,袭人还道:“果然是好书,云姑娘也爱看呢。”湘云回过神来,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书,忙掷到地下,啐了一口道:“什么好书!爱哥哥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混账话本,还不快拿去烧了,若叫人知道了,连你们也有不是!”
至晚间宝玉归来,要看书时遍寻不着,因问袭人道:“我的书收哪里去了?”袭人便与他说清缘由,宝玉大惊失色道:“怎么叫她看见了?”恼得要捶桌,袭人忙上前拦阻,宝玉又问:“果真都烧了?”袭人忙道:“你的东西哪能随意就烧了?只是我怕人看见,都藏在那架子后头呢。”因又问:“到底是什么书?我看史大姑娘虽掷了去,倒有些羞恼似的。”
宝玉知袭人与湘云好,忙央告她道:“好姐姐,不怕叫你知道,不过是传奇故事本子罢了,你同云妹妹说说,好歹别告诉人去。”袭人笑道:“既不是正经书,她也瞧了,又如何肯告诉人去?你只管放心罢。”一面帮宝玉复又将书藏好。宝玉细想有理,便放下心来,又取出一本来看,袭人便笑他道:“究竟什么好书?竟一刻也离不得了。”宝玉既已与袭人有了首尾,便与她细说书中故事,然后说至红娘抱枕送崔莺莺去会张生一节,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二人一番温存不提。
湘云当时虽掷了书去,回房后却仍是默默出神。她常日家大大咧咧的,心里却也有些小女儿家的想头,若不然何至于单管宝玉叫“爱哥哥”呢?见了迎春与凤姐时,一口一个“二姐姐”、“二嫂子”,可没见她咬舌那样厉害。
奶娘周嬷嬷见她这会子安静异常,因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在园子里受了风寒?”湘云只摇头,半晌方吞吞吐吐道:“周妈,前儿听说大姐姐的婚事议定了?”周嬷嬷道:“可不是,八字儿都合过了,只正日子还没定罢了。”又道:“姑娘今年也十二了,待咱家大小姐出了阁,便是姑娘了。姑娘不比大小姐,人家是侯爷侯夫人的亲生女儿,这就差了一层,再不自己经点儿心,将来可怎么办哟!”
湘云向来将周嬷嬷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不放在心上,只今日被那《会真记》触动心弦,不由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托赖二叔二婶养活,自然得听他们做主,便是经心又能如何呢?”周嬷嬷见她听进去了,忙道:“那也别不当回事儿哟我的姑娘!姑娘一向与二夫人不亲,她如何能费心给姑娘操办?现正有一门好亲在这府里,姑娘不紧着些,看便宜了那薛家姑娘喽!”
湘云听说,便皱眉道:“宝姐姐一向真心实意待我,这话莫要再提了。且宝玉哥哥好与不好又有什么相干,终究还是二婶婶张罗我的婚事。”周嬷嬷忙道:“这又是怎么说的,只要姑娘与宝二爷处得好,这府里老太太一提,二夫人难道还能驳了不成?既是知根知底的人家,门第也相当,两家又是老亲,宝二爷性情也好,恰是一门好亲,到哪儿再去找这样好的亲事去?纵是有,二夫人也未必乐意费那个心给姑娘找去。再者老奴瞧着,只怕老太太与二夫人都有这个意思,若不然哪能叫姑娘成年累月在这府里住着?”
湘云往日里懵懵懂懂,只觉与宝玉玩儿得好,听周嬷嬷这么一说,方想到这一层上,一时心乱起来。至更衣就寝时还想着这事儿,辗转反侧到三更才睡着。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