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问宝玉是不是行三,薛姨妈自然不能说是。王夫人是心心念念要将长房排挤出去的,这样争得爵位后才名正言顺。若是排行在一处,将来一旦宝玉袭了爵,说起来一个兄长死了,另一个原是长房嫡枝被抢了爵位,这可不是好听的。贾母也是为着断了王夫人这个念头,才说恐怕宝玉难养活,吩咐家中上下只许叫他的名字,不许叫“二爷”。所以怡红院中的大小丫鬟才那样放肆,对着宝玉都直呼其名。
可欲要说不是,却又没法解释。贾瑚之名是绝不能提的,虽然王夫人只说贾瑚命短夭亡了,但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说出这个名字来,薛姨妈又不傻,虽未听说过当年旧事,也知道其中大有内情。
于是薛姨妈一时语塞,便僵在这里。贾母触及旧事,心下恻然,也不开口,还是贾珍上前来打圆场道:“林家妹妹不知道,琏二弟的排行原是从着我来的。”
黛玉笑道:“大哥哥别哄我,照你这么说,隔了房的大哥哥与琏二哥一处排行,倒是琏二哥的亲堂弟宝玉哥哥另有一个排行,哪有这样的理儿?”
贾珍便道:“这也有个缘故,我说出来妹妹就明白了。琏二弟是长房嫡子,将来是要袭爵的,宝兄弟却是二堂叔的儿子,到我们这一代分了家就是旁支了,所以不排在一处。”
黛玉不防贾珍说出这话来,荣府里因王夫人赫赫声威,从来没人敢明言贾琏是袭爵长子的。贾珍却不吃这一套,他虽是贾家族长,却一直有一个贾母压在上头,自己不得做主,如何还肯让荣府二房袭爵,再添个贾政在头上管着?况且贾政一向迂腐,不比贾琏,虽然如今忙着衙门里的差事不大往宁府来,往年却也是一处玩乐的,跟贾珍也更投契。
众人都如同此时方被贾珍提醒了一般,皆愣在那里。黛玉看薛姨妈的面色终于变了,只感慨为何王夫人没来听听这话。因向贾珍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大哥哥解惑。”贾珍笑道:“妹妹太过客气了。眼见得外头就要开戏,我送二位妹妹往东楼去?别叫闲杂人等冲撞了。”
于是贾珍和凤姐、黛玉告退,带着丫鬟往东面楼上去,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其余众丫头等都在西楼,轮流伺候。
且说凤姐携着黛玉一面上楼,一面说她道:“妹妹方才也不该那样直白,旁人倒也罢了,只是好悬没犯了老太太的忌讳。”黛玉冷笑道:“我直白?你姨妈那话里挑拨的意思不比我直白多了?怎么心里有气不敢往老太太头上撒,就冲着我来?”
凤姐忙劝她道:“她哪里敢冲着你来?不过是话赶话,说到那里罢了,原也是咱们之间更亲近。”黛玉道:“可不就是这话,琏二哥跟我的亲哥一样,咱们本来就更亲香。哼,难道都跟她们似的,眼里只看得见一个宝玉才好?”
凤姐便不言语,她对贾母等偏疼宝玉也颇有微词,虽然贾琏早与她说过打算将爵位推给二房,连带着将公中那些亏空也丢给二房,顺便赚一个好名声,但凤姐心里难免不平。
至楼上,两人各自落了座,凤姐方又开口问道:“妹妹先前打发紫鹃来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说?”黛玉这才想起正事儿来,笑道:“是我糊涂,光顾着赌气,正经要说的话却差点儿没给忘了。”于是便让服侍丫鬟都退下,低声向凤姐道:“我这里得了消息说,园子里住在栊翠庵的妙玉,八成是甄家的三姑娘。”
凤姐一听,心中惊疑,忙问:“哪个甄家?”
黛玉道:“还有几个甄家?就是嫂子你想的那一个。”
凤姐细细回想,忽然拍手道:“是了,我原就觉她有些眼熟,头几年甄二姑娘进京发嫁时,甄太太曾到府里来拜访过的。那脸形身段儿,跟妙玉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眉眼不大像,怎么我先前就没想到!”又奇道:“甄家虽然抄了,到底看在甄贵太妃的份上,阖家上下性命无碍,何必将女儿送去出家避祸?”
黛玉猜道:“只怕他们家当时以为罪不可恕了,毕竟是伙同亲王意欲谋反,要不是上皇偏爱甄贵太妃,这会子都不知一个个埋在哪儿呢。况且甄家抄没时,有好些财物去向不明的,想必是落到了二舅母手里。若不然,她那个看到漂亮姑娘就疑心人家勾引宝玉的脾气,能那么乐意接妙玉到园子里住?”
凤姐听了恍然大悟,道:“只怕真是这样。我就说呢,去年盖这园子花了多少钱出去,怎么公中还有银子支用?我心里算一算帐,早该入不敷出了才是,原来钱是打这儿来的。”
黛玉点头道:“这就对上了。”
凤姐这厢又怒道:“公中缺钱,便俭省些也就是了,怎么偏打起这个主意?协助罪臣藏匿逆产,一旦揭出来可是大罪,她自己贪得无厌,倒来连累我们!”
其实假使凤姐现仍管着家,定也是要变着法儿弄钱的,如今她自己不管了,自然风凉话说得轻快。黛玉只劝她道:“也未必就揭出来了,怎么说也得等上皇薨了,没法给甄贵太妃撑腰时,才有人再去翻查甄家的罪名,如今还不必太急。况且二哥哥既然不要爵位,将来与二房撕掳开也就是了,反正从头到尾这财物都在二房里,哥哥嫂子是没见过的。”
依着凤姐本来的意思,是宁肯夺爵也不愿白白将爵位拱手让给二房的,可出了这事儿,爵位便是一块烫手山芋。到翻出来那日,罪名自然是当家人的,上皇一把年纪了,凤姐哪里敢赌他的寿数?故此时才将让爵分家之事放在心上,认真思索起来。
黛玉见凤姐沉思,也不打扰,只手里摇着一柄檀木柄纱地堆绫绣蝶团扇,自己在一旁看戏。将将看了两出,忽听人来报说,贾母那里有冯将军家的人送礼来了。不一时接二连三,凡一应远亲近友都听说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都来送礼。
贾母只道:“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了人。”便要回府。凤姐、黛玉这里听说了,也忙下楼,凤姐还邀黛玉到贾家去住两日,黛玉笑道:“今儿老太太驳了张道士的话,二舅母那里还不知怎样呢,我才不去触她的霉头。”
凤姐便说:“这倒也罢了,只是过些日子二妹妹定亲,你可一定要来给她道喜的。”黛玉听了忙问:“二姐姐的亲事已作准了不成?”
凤姐笑道:“庚帖都换过了。你哥哥亲自去见了那些个青年才俊,好容易选中一个翰林院的编修,样样都是好的,只为守祖父母的孝耽搁了两年,还未订亲,这可是想不到的缘份。”
贾琏相中的这编修名唤涂瀛,乃是前科的进士,今年年方弱冠,生得一副文质彬彬的相貌,且又性情温和。他家原是京城本土人氏,虽非世家大族,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家。其兄现任着山西太原府同知,夫妇都在任上;其弟年龄尚小,仍在读书。再就是一双父母,家中人口十分简单。
贾琏将此人家世说给凤姐听时,凤姐立刻就相中了,只道:“二妹妹腼腆心软,做长媳也有些难为她,高门世家的人情往来也怕她料理不周全,不如这样的小户人家,大不了咱们多陪送些银子罢了。再说这人与其兄皆是科举出仕,又无庶出的弟兄,可见家风甚好,还有什么可挑的?”
又说给迎春知道,迎春自然没有不肯的,贾琏凤姐能这样用心她已是感激的很,只说一切都听兄嫂做主。于是贾琏便去了舅家,他大舅舅张大人是吏部尚书,三舅舅却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与林黛玉族叔林渊学士正是同僚,贾琏便求了三舅舅去说亲。
那涂翰林得上司亲自说媒,自然答应,就遣了媒人到贾府来提亲。贾赦听贾琏说好,也就同意了。两家已换过庚帖,合了八字,只是涂家的长辈恐怕高门贵女必以势压人,有些忧虑,故凤姐正预备着约定个日期,带迎春去张家做客,暗里使涂夫人见一见,相看过后,不信她还愁这个。
黛玉听说迎春的婚事有着落了,自然高兴,忙向凤姐说道:“二姐姐定亲时嫂子知会我一声,我好备着礼。”凤姐点头答应了。说话间贾母那里已接见毕各家送礼的人,收拾停当,准备回府了,黛玉和凤姐才互相道别,各自上了轿子回家去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