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虽在贾母面前主动请缨,其实自己心里也知道必要被黛玉驳了面子的,当年她姐弟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刚进贾府时,尚且不肯忍气吞声,如今自然更不肯了。况且凤姐既是贾家妇,又是王氏女,只怕还要被迁怒也未可知。
因此次日凤姐到了林府,便先不提邀黛玉去贾府小住之事,只忙着说明前因后果,好将自己摘出来。黛玉听她解释说从头到尾都是王夫人的手笔,不由笑道:“二嫂子也不必说了,咱们两个好了这些年,我自然不疑你,再说若是你要排挤我,手段也不至于这么蠢。”
凤姐听了笑道:“就是这话,我也奇着呢。瞒老太太一日两日也还可行,竟指望着能长久瞒住不成?便是昨儿宝玉不提,老太太也隔三差五要往园子里逛逛去的,不过是这些日子炎天暑热的才没逛罢了。”
因见黛玉面色缓和,并未生怒,凤姐方使人将贾母给的礼拿来,向黛玉笑道:“妹妹瞧瞧,这是老太太特地开库房给妹妹挑的墨玉嵌白玉的如意,还有这一柄,青玉凤纹的,都是压箱底儿的好东西,连宝玉都没见过。”
黛玉便取来一柄细端详,笑道:“果然是好玉,雕工也精致。”
凤姐见她喜欢,自然高兴,忙要附和几句贾母想念她的话,好开口说接她去住。不想黛玉话音一转,又道:“外祖母还是把我当孩子哄,难道我就这样眼皮子浅,得了这么几件东西就不追究了不成?”
凤姐一听,知道她还是生了芥蒂,便无奈道:“那终归是二房太太,老太太也不好太下了她的面子。”
黛玉只道:“不好下她的面子?我的面子就是好下的?不过是仗着宫里元妃娘娘的势,就抖起威风来了。虽说我瞧不上那么一个住处,也不能这样由人羞辱。今儿也不是我要给二嫂子没脸,你只管跟外祖母直说,我虽是她老人家的外孙女,却也是林家的嫡长女,断不能把林家的颜面送到她王氏脚底下踩。外祖母若没法子处置她,我是再不敢去的。”
凤姐听她连“舅母”都不说了,直称“王氏”,可见气得狠了,便忙劝道:“怎么这样气性大了?虽然她这样,老太太素日疼你的心可不是假的,你不去,伤了老太太的心不说,不认舅家的名声也不好听。”
黛玉便冷笑道:“我原就是受不得气的,不过都是看在外祖母的份上才装看不见,她成日家明里暗里说我小性儿爱欺负人,打量我不知道呢!嫂子也不必提名声,我又不是不认舅家,不过是只认大舅舅和哥哥嫂子一家,二舅舅若要怪,就怪他自己没娶个好太太罢。”
黛玉对王夫人是早就看不惯的,她既知道原黛玉是怎么死的,又加上贾敏那一辈儿的旧怨,尚未进京时便已存了个王夫人不是善茬的念头。进京后更添了三分不喜,王夫人虽面上慈和,话里话外却都不是好意思,黛玉又不是真的八岁九岁小女孩儿,如何听不明白?只是到底寄居在贾府上,不好翻脸,心里早攒着气了,如今她还来无故欺侮人,黛玉焉能再忍?
凤姐听黛玉如此说,料解劝不得,便也不提接她去住的话了。至晚归家便与贾琏商议道:“外头看着咱们贾家是一体的,虽然是二房做下的糊涂事儿,总不能任由妹妹不上门,叫人知道了倒像是跟咱们家断了亲似的。但林妹妹的意思也不好与老太太直说,好听不好听还在其次,只怕老太太当我们是借着林妹妹不来的机会要压倒二房,逼着她老人家处置二太太。”
贾琏同黛玉姐弟是极好的,听了便道:“林妹妹想怎样就按她说的办,她打小儿就是姑父姑妈的眼珠子,来咱们家却要受委屈,换了我我也不来。便不说林姑父对我的恩情,部里近日也有传闻,年底林姑父必定是要入内阁的,如今旁人想巴结都寻不着门路,咱们家倒去得罪人?”
凤姐一听此事大喜,忙问:“可作得准了?林姑父升迁,想来你也是要升的了?”
贾琏便笑道:“这是自然的,我各项考评都是优等,便不看着姑父的面子,也是要升的。姑父和舅舅还与我商议着,若是图安稳,便仍在户部,升任正五品郎中;若是有意搏个前程,便外任知府,那就是从四品了,只是今年没什么好缺儿,所以还未定下。”
又道:“你也不必想怎么回老太太了,我去跟二叔说说这事儿,二叔可比咱们急。”
贾政当然急,贾琏不过二十几岁,却眼见得能够着四品了,他老人家奔五十的年纪,还在工部员外郎的位子上,嘴里夸侄儿上进,心里难免觉得失了面子。这回赶上元春封妃,林如海入阁,贾政便料定自己也能升上一升,虽然靠女儿靠姻亲的名声不好听,到底机会难逢。这会子忽然听贾琏说得罪了林家,贾政气得手都哆嗦,猛地一拍桌案站起来,抬腿就往内院王夫人处去。
贾琏从不曾见过贾政如此雷厉风行,一时惊住了,回过神来又忙追上去劝道:“二叔息怒,二叔息怒。如何处置还要从长计议。”贾政只不听,脚下越发走得快了,贾琏无法,只得跟着进了内院。
凤姐这厢也没闲着,贾琏去书房后她便到贾母这里来回话,先说林如海、贾琏都要升官的事儿,贾母大喜,忙命人打点礼物预备着,又说要赏贾琏。然后凤姐方道:“可林妹妹不肯来,我瞧着她心里委屈呢。便是来了,一旦谁又提起这事儿,可不是又给她没脸?”
贾母便道:“琏儿要高升,想必是祖宗有灵,神佛保佑。你太太一向朝参暮礼,虔心拜佛,也是有功的,如今愿心应了,也该斋戒还愿才是。吩咐下去,二太太要静心礼佛还愿,宫里有人来,叫到我这里说话。”
贾母发了狠,贾政更是当面训斥了一通,若不是贾琏跟去拦着劝着,还不知要说出多少难听的来。王夫人又气又怨,纵满心不乐意,也得到小佛堂“还愿”,且贾母连期限也不提,禁足多久也说不准。宫里元春打发人来说话赏赐东西,也曾问起王夫人,贾母便趁二六日期入宫请候看视。
往常贾母是不到宫里去的,一来有王夫人去,不必劳动她;二来贾母是一品夫人,进宫还要到太后、太妃、皇后处行礼请安,折腾的很,故她也懒怠去。这回进宫,便一气儿将薛家背着人命案子、林家要升入内阁、家中如何情形都说了,苦口婆心地劝元春道:“我知道娘娘孝顺,只是宝玉的婚事还是另作考虑的好,连我娘家的湘云,我还嫌她不稳重,薛家到底是商户人家,如何使得?原看着林家好,可如今是咱们家高攀不上,她还去得罪人,不想想人家何必低嫁?”
元春此时方知一应内情,又是气怒,又是伤心。林如海这等重臣,见皇帝的次数比后宫多得多了,如何得罪得起?便向贾母哭道:“原是我不明底里,祖母既告诉了我,我从此不再掺和就是,家里还请祖母周全,莫使林家衔怨。”
如此一来,贾母又命挑了个休沐的日子,派贾琏亲自带着凤姐去林家,务必接黛玉到贾家住两天。他夫妇二人也要趁此机会向林家表白一番,不愿为此事生了嫌隙,故也都痛快应了。
至这日,贾琏骑着马,凤姐坐轿,两人一早往林府来。到得门口,小厮上前递了帖子,林家忙出来一个门房,恭敬接了,到里头报信儿。另有一个门房便寒暄道:“给表少爷请安,您今儿怎么来了?可是不巧,我们老爷不在家,您别是有什么急事儿罢?”
贾琏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姑父既不在家,找妹妹说也是一样的。”
那门房忙道:“那爷今儿可白来了,我们姑娘也不在家。”
贾琏便奇道:“也没听哪家办喜事儿,怎么姑父和妹妹都出门了?”
凤姐在轿里也听见了,不由着急,上回没接着人还有话可说,这回再接不去,贾母那里可不好交待。于是忙侧耳细听,只听得那门房道:“这两日天热,老爷便说要带了爷和姑娘去庄子上住两天消暑,车马行李早就收拾齐备,昨儿老爷一下衙门就动身了,估摸着到后儿才能回得来。”
正说着,里头林府的老汪管家出来了,向贾琏问好,又请他进去坐,贾琏便道:“既然姑父和表弟、妹妹都不在家,我们就不进去了,改日再来。”那汪管家还再三再四要请,两边客气了好一会儿,方致了歉,送贾琏夫妇走了。
路上凤姐便愁道:“这回去可怎么跟老太太说,叫她老人家听着,只怕疑心姑父家是有意避而不见,跟咱们生分了。”贾琏叹道:“那也没法子,总不能去庄子上把林妹妹接来,只得照实说就是了。”
回去一说,贾母果然十分不乐,凤姐又忙道:“这回是姑父一家都不在家,实在接不来。下月二妹妹定亲,我再去接,林妹妹跟姊妹们好,先前还叫我别忘了告诉她,这事儿她一准儿要来的。”贾母听如此说,也只得罢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