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探春这样声气儿,不由皱起眉来。她原当探春仍是为北静王府有意求亲之事心生妒羡,不想听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怪她林黛玉独占了创办诗集之人的名头了。黛玉刚经过贾母一番名为‘为你好’的教训,此时听探春又挑这个理儿,便冷笑道:“我当是为什么事儿请我来做客呢,原来今儿不是赏花宴,倒是一场鸿门宴。诸位姐妹竟都要向我兴师问罪,却不知哪个是范增?哪个又是项王?”
李纨听了忙道:“林妹妹这说的什么话,我们闺阁之中,哪敢以项王自比?妹妹也不是汉高祖,这话可不能乱说。”
黛玉冷哼一声道:“我自然不敢比汉高祖的,我身边也没有樊哙,不像众姐妹戮力同心,人多势众。老太太方才还说我,轻易传出了名声去,怕于婚事上有碍。这会子三妹妹又嫌我独占了才名儿了,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不然我回去也给三妹妹宣扬一番?”
宝钗忙打圆场道:“林妹妹这是说气话了,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三妹妹不过一时顽话,素日你我姐妹之间也常互相讥讽取笑的,若认真生起气来倒没意思。”
黛玉却不顺势罢手,她早不爱往贾府来了,如今探春、湘云等人每每还话里话外讽刺她,黛玉如何肯受这软气儿?因此只道:“我素来是最认真的一个人,宝姐姐难道不知道?倘或我不认真,这阴阳怪气儿的话还不知有多少呢。我认真了,姐姐就说是顽话,这样来回周旋打机锋,就有意思了?三妹妹也自己想想罢,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父亲官居一品,老太太尚告诫我说我的婚事要受牵累,妹妹的名声若传了出去,又怎么样呢?”
黛玉只觉探春这理挑得离谱,她一个没落公府的二房五品官家的姑娘,顶多有一个皇妃姐姐,她自己却非嫡非长,不说出身份去,还有人拿她当回事儿。若真叫众人知道了,只怕打从一开始这诗集就办不起来,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哪个没点儿傲气,还瞧得上你贾探春的主意?便是如今黛玉牵头儿印的诗集,还有南安郡王府的霍灿郡主不服气,要另起炉灶呢。只是这话说出来太刻薄,黛玉想了又想,到底忍住了没说。
探春却不领这情,她只一心觉得是黛玉独占了创始之人的美名。虽在贾母等长辈眼中,闺阁女孩儿传出名声去就有不检点的嫌疑,但年轻一辈中这《名媛诗集》可是风靡已久了。探春自知诗才平平,比不得黛玉等人,就更要在那草创之人的名头上用功夫。原没人知道黛玉是问梅人也还罢了,只看诗才不看出身,探春也服气。如今黛玉的身份传了出去,众人都赞她,把探春的“蕉下客”和凤姐的“栖红尘”都不提起,竟像这诗集单由黛玉一人一手创办起来的,探春就有些忿忿然了。
不独探春,宝钗也看出来这诗集的好处,只要能借此入了京中贵女的眼,不说攀附,只寻常结交也足够送她“上青云”了。故黛玉刚来时宝钗才说了那么一句,原是赞语,但黛玉听多了宝钗原先那些安分守拙的话,自然将宝钗所言当成了讥讽,这会子不光冲探春生气,把宝钗也扫了进去。
往日大家便是心存不满,也至多语带机锋、含沙射影一番就罢了,今日黛玉这一通火却来得不寻常,竟是要翻脸了。黛玉的意思,趁此机会就撕撸开了,往后恰有借口不来,与她志同道合的姑娘多了,何必非要到贾府来受排揎?因此又道:“我既独占了草创诗集之人的名头,亏欠了三妹妹;又在外头露了才名,不像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了。我也着实惭愧,往后就不敢劳众姐妹相邀,实在是没脸上门。”
黛玉说完抬腿就要走,李纨忙上前拦住,贾母也出言道:“玉儿坐下,这是什么大事儿?就这样赌起气来。你三妹妹不懂事,正该好生教导,哪能只因一句两句话就生分了?”
黛玉却笑道:“外祖母您都听得真真儿的,哪里是我生分了?是姊妹们要跟我生分呢。您方才还说我传出名声去不谨慎,我把三妹妹的名声护得好好的,人家也不领情啊。”
探春心里不服,但贾母已说是她“不懂事”,她也不敢再辩,只得向黛玉低头道:“林姐姐莫怪,是我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又有迎春、惜春二人上前来劝和,黛玉方略略缓了神色。
李纨见了便忙笑道:“你们姊妹熟惯了,刚一见面就拌嘴,别把新来的姊妹们吓着了。”说着,就拉过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四人向黛玉介绍,黛玉也不好对着不相干的人摆脸色,便笑道:“前儿我已听说来了四位极出色的姐妹,我还特地备了见面礼呢。”于是命晴雯取来送与四人,宝琴等便忙道谢。
虽经过方才一番争吵,此时攀谈起来,黛玉却并不迁怒于人,那宝琴年轻心热,便向黛玉笑道:“姐姐果然是问梅人吗?真是久仰大名了。”
黛玉听了奇道:“这又从何说起?我这名声也没传出去几天。”宝琴笑道:“虽先前不知姐姐本来名姓,诗集却是见过的,姐姐不知道,那名媛集都传到外省去了,其中原版的最贵,也最少,其他书坊拓印的却多,我进京这一路上也得了好几册,只是犹未全集。”
黛玉笑道:“这却容易,诗集就是我自家书坊刊印的,我那里还有好些呢,妹妹既然喜欢,明儿我使人给你送来就是。若妹妹也有诗兴,我就给你补一个柬来,与京中的才女们也唱和一番岂不好?”
宝琴听了喜得忙点头,宝钗便推她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老太太偏疼你倒还罢了,你原年纪小些。但我与你林姐姐相识这些日子,也没得个柬儿,你倒一见面就得了,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黛玉却笑道:“这正是一见如故。虽然我与琴妹妹素昧平生,今日一见竟十分面善,倒像是久别重逢了。”
宝琴本性聪敏,听黛玉不肯接宝钗的话,便也不再提诗集的事儿,转而向宝玉笑道:“如今林姐姐来了,咱们且作诗罢。”
宝玉却怔在那里,也不知想什么,宝琴喊了两声他才答应,贾母见了只道是宝玉无兴,便道:“今儿请你林妹妹来原是为赏花的,如今花还没赏,倒先作诗,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纨忙笑道:“正是这话了,我们一心想着诗,倒忘了老祖宗和林妹妹原是为赏花来的。”黛玉笑道:“我是来瞧外祖母的,赏花还在其次。我们家也开得好梅花,只因外祖母一向不大出门,不然我今儿就不来了,邀了您去我那里散一散岂不好?”
黛玉又说“不来了”,贾母便有些郁郁,李纨忙道:“林妹妹家的梅花自然是好的,也瞧瞧我们这里的,另是一种风姿。那栊翠庵一带十几棵梅树,妙玉出家人打理着,格外好看。”
说着,仍扶贾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往栊翠庵行去。不想及至山坡下却见薛姨妈从栊翠庵中出来,黛玉便奇道:“那是姨妈不是?难不成也是往栊翠庵访妙玉的?”
宝玉忙笑道:“哪里是访妙玉,妙玉的为人妹妹还不知道?最厌俗世接谈之事的。姨妈这些日子倒是常去跟太太一处礼佛。”
黛玉听了便转头去看贾母。那王夫人明明禁足了,怎么又许薛姨妈常去探视?黛玉却不知贾母也有难处,王夫人使力将薛家接了回来,弄了钱,再说要见薛姨妈贾母就不好拦了。只得比先前略看得松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
却说众人赏了一回梅花,作了两句诗,黛玉便辞了要去看望凤姐。贾母见黛玉在这里同探春等人也不自在,便也点了头。黛玉带着晴雯等人到了凤姐房里,便忙问道:“薛姨妈跟二舅母可常来常往了,你知道不知道?”
凤姐笑道:“妹妹不用担心,我虽人在这里,耳目却多着呢,什么我不知道?且让她们蹦跶两天。”
黛玉见凤姐知道,才放了心,笑道:“二嫂子竟这样胸有成竹?”
凤姐笑道:“那是自然的。你哥哥传了信儿回来,他刚一到任西边儿就打起来了。原来那西戎部族早有不臣之心,若不是咱们皇上英明,早调了兵过去,这会子就措手不及了。如今咱们早有准备,只等打了胜仗,你哥哥自然立功,到那时再跟她们算账。”
黛玉听说自然高兴,道:“你都预备好了我就放心了。”又道:“往后我就不常来了,二嫂子担待些,等你们分了家我再来,或是你往我那里去逛逛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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