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江流中多有暗礁,渡轮行地缓慢,周梓宁在岸边看到远处水天一线的地方还有小心驰来的无数船只,诧异之余问他:“为什么政府不出资清理?”
沈泽棠说:“以前三国联合清理过,数量太多,时间久了,后来只能放弃。”
“太困难了,就放弃吗?”
她话里有话,沈泽棠回头看着她:“您有话不妨直说。”语气是挺有礼貌的,腔调倒多了几分以前在四九城里的味道。
周梓宁觉得这样衣冠楚楚温和对话的他特别欠扁,比以前穿得简单却雅痞怼人的模样还要欠扁。就像败类偏偏要伪装君子似的,但是一张嘴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有副好皮囊,还真能骗不少人。
“我没什么可说的。”
柯宇把专车从停车场开过来,门童下来,给两人开车门。沈泽棠单手搭在车门上,侧身对她说:“上去。”
语气不咸不淡的,周梓宁却听出了那股命令的味道。他低头瞥她的眼神太让人印象深刻了。这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目光是清冷、漫不经心的,带着他特有的打量。
——他瞧不起人时,就是这种眼神。整个一斯文败类!
“沈泽棠,你丫就是个王八蛋!”周梓宁上车前,狠狠踹了车轮胎一脚。
沈泽棠在她后面说:“这轮胎特质的,防震。您要不去找把刀戳几下出出气?”
周梓宁霍然回头,他单手撑着车玻璃,正俯低了身子望着她,脸部的轮廓在车壁的灯影里逐渐清晰起来。和记忆里一样朦胧的一双眼睛,总觉得他在笑。
周梓宁下意识朝旁边坐了坐,他随即利落地抬步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空间好像一瞬间狭小起来了。
周梓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旁边荡去。
这边林荫密布,晚上的气温降了些,他在衬衫外面加了件西装外套,西裤笔直,气质清绝,双腿搭着的时候,手里把玩着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周梓宁仔细一看,发现这不是一般的打火机,上面刻有他的英文名,应该是定制的,盖子的地方嵌着蓝色的宝石。
沈泽棠有一双漂亮的手,透白、十指修长,微微翘起的无名指上扣着枚银色镂空花纹的戒指,玩起这种小物件来特别顺溜。他打小就这样,想事情的时候喜欢在手里转些东西,不是钢笔就是什么徽章。现在换成了名贵的打火机。
这双手总让人浮想联翩。
周梓宁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儿变态,连忙拉回神智,抬眼就见他拄着头盯着自己瞧,脸色不由一红。人要做贼心虚,说话就磕磕绊绊的:“干……干嘛?”
“这话该问你啊。”他笑得有点儿低糜,笑得她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
“你……你正经点儿。”
“我哪儿不正经了?”他挑眉看她。
周梓宁匆匆抬头一瞥,正对他含笑的眼睛,忙收回目光。
以前他是阳光清朗的少年,平时不多话,就是辩起来嘴有点儿不饶人,现在换了个皮子,成了这副看似寡清矜持的模样,可骨子里一点儿没变。
左右——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就对了。
沈泽棠信手把那打火机丢给她:“帮我收着。”
入手冰凉,不是很舒服,周梓宁低头捧着看了会儿,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他喝酒,但是不抽烟。她记得以前自己有一次见了一个海归的学姐抽烟,细细白白的手指夹着一根女士烟,眯眼间,吸一口,缓缓喷出来。白净迷人的脸庞缭绕在雾气里,很性感。
她脑子一抽,就想学了,放学后买了包云烟,背靠着电线杆,一个人躲在东大门那条街的角落里抽。可是,火才点了没多久就被尾随过来的他看到了,直接从她嘴里拔下那烟,扔在地上,狠狠踩熄。
他把她臭骂了一顿,吓得她再也不敢抽烟了。
沈泽棠侧头看她。这一次,她没有躲开,抿着唇和他对视,执拗的模样。她努力维持记忆里那段最美好的记忆,想找回他年少时的星点影子。
可惜,事情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
沈泽棠声音冰冷,不无嘲讽地说:“周梓宁,别总是试图在我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
这时车开到了,他推开车门径直下去。背对着她,扬长而去。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紧跟着追下去,竭力大喊:“沈泽棠!”
他蓦然回首,身影在路灯下格外挺拔。他似乎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周梓宁深吸一口气,长按心底的话终于出口:“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阔别五年,他身上的某些感觉,让她太过陌生。
旧时光,仿佛难以追寻。
两人之间,有那么一阵的沉默。
“人总是会变的。”过了会儿,沈泽棠转身离去。
周梓宁没有再问他。
当年那件事,到底对他造成了怎样的影响?这些年漂泊在外的时光,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个曾经正直坦荡的少年变成了这样?周梓宁不傻,有些话,她只是不欲挑破罢了。他给予她的感觉不再是温暖,倒像是戏耍她玩。
玩玩新鲜。
现实像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她的脸上。
后来一起进了一个露天矿场,一路走去,两人一前一后,都没有再说话。矿场很大,零星划出了一块块区域,不同区域陈列着不同大板,还有刚出土不久的荒料,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尺寸。
柯宇笑着对周梓宁说:“听说您是行家?”
“哪里,懂点皮毛罢了。”
柯宇说:“周小姐太谦虚了。”
沈泽棠停下了脚步。周梓宁没注意,差点一头撞上他后背,忙刹住了脚。原来是一伙人从东边迎了过来,看见沈泽棠极为热情,最前面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看着极为眼熟,和沈泽棠低头说话,姿态放得极低。
周梓宁听沈泽棠称呼他为“刘总”,期间还提到“东平”,终于想起来这人就是当初她和罗薇被拘留时东平石材厂派来追查的代表。
东平只是KS旗下一个小公司,他对沈泽棠万般奉承都不为过。
聊了会儿,他也注意到了沈泽棠身边的周梓宁,眼神带着几分善意的打量:“这位是……您的女伴?”
沈泽棠言简意赅:“是我特聘的师傅。”见对方和身后几个同行都不能领悟的样子,又加了一句,“看板的,荒料专家。”
四周鸦雀无声。
石材这行,不是入行了就一定懂,也不是做得久就越懂,得看天分。但是,入行十几年的老师傅肯定比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强。毕竟,这是个技术活,得看经验。
你见过哪个中医是二十出头的?当然是白发胡子的老人更加让人信服。
看着二十出头,还是这么个漂亮姑娘——东平的刘总在心里腹诽,心道,多半是请来助兴随行的女伴。不过,他也不会为了这么件事儿和沈泽棠唱反调。沈先生说是专家……那就是专家吧。
一时之间,“周师傅”、“周大师”、“周专家”的称呼络绎不绝,这些人一一和周梓宁问好,态度谦和,似乎真是和成名已久的荒料专家打招呼。
周梓宁有点儿尴尬,敷衍了两句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而始作俑者却意态闲适地点了一根烟,夹在指尖懒懒地抽了一口。
周梓宁虽气愤,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一点也不敢反抗。
专家……就专家吧。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沈泽棠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恻然回首,对她冁然而笑。
周梓宁给闹了个大红脸。
这模样落旁人眼里别提多暧昧了。一堆人轻嗽声不绝,还有笑得有些意味不明。这“专家”的名头,也就更“落实”了。
“这不是刘总吗?”有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西边过廊里插过来。
几人皱眉望过去。一行走来的人和他们人数相差无几,领头的胖子西装革履,但是肚腩大,一路挺着过来,像怀了三个月身孕似的。他身边的一老一少两名男女倒是极有气质,男人年俞四十,相貌周正,温文尔雅,少女的长相有点像马来人,似乎是混血,五官深邃。
“马胖子,你想挑事吗?”刘总面色微寒。
“话怎么说这么难听?到这来的,都是来挑板的。”
“那就闭上你那张臭嘴。”
这两人一看就是老对头,你来我往说个没停了。周梓宁心有疑惑,小声问身边人:“这是怎么回事?”
有知情人马上回答她:“那个大腹便便的是马良,‘大通石材’的销售经理,人称‘马胖子’。大通石材是特区另一个大型石材公司,财力和能力各方面都比‘东平’略胜一筹。”说完自觉失言,忙补救,“当然了,现在东平得到KS集团的鼎力扶持,超过东平那个小破公司是迟早的事,马胖子早晚为他的嚣张付出代价。”
沈泽棠冷眼看他们掐架,在旁边安静抽完了一根烟,扔泥地里碾两下踩熄了。
矿场脏,遍地尘土,那双锃亮的黑皮鞋现在也蒙上了一层灰尘。
不过,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有本事打嘴仗,有本事赌啊!”马胖子叫喧起来,气氛终于到达高/潮。周围人都望过来。在特区,博/彩是合法的,以替代毒/品的经济方式流通,甚至得以推崇。
不过,这里的“赌”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赌。
大家都是玩石头的,这赌的自然也和石材有关。
“赌就赌!”刘总咬着牙吐出这句,回头请示沈泽棠,“您看,这……”
沈泽棠知道他的意思,目光往那满脸堆笑的脸扫了一眼,食指朝周梓宁点了点:“这看石材,‘周专家’是最专业的。你看我,不如求求她。”
刘总脸上的笑容一僵。
身后马胖子老实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女娃会看料?你们东平还是趁早关门吧。KS又怎么样,在这特区一亩三分地上,实力才是真本事。”
有传言说马胖子身后站着的是缅方高官,和第二军方的段将军的关系匪浅。人人都怕KS,他偏偏不怕。
马胖子一笑,身后跟着来的几个狗腿子也笑起来。
唯一没有嘲笑周梓宁的就是那一老一少。
女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眼神妩媚,穿着泰国本地的服饰,紧身裙勾勒地身材极好。她走上前来对周梓宁微笑,双手合十,鞠躬行礼:“萨瓦迪卡。”然后用蹩脚的中文磕磕绊绊地说,“我是……阿甘妮,这位是我的老师,来自中国水头的杜笙先生。”
周梓宁望向中年男子。
“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荒料大师。”阿甘妮的语气里透着热烈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