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梓宁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沈泽棠。
是一个少女最烂漫的年纪,在那条安静寂寥的小巷里。很多年以后,她同样在那条路上陪他走完他最后的海军的生涯。
那是零九年的冬至。沈泽棠参加亚丁湾国际护航行动后顺利返航,因为表现出色,被破格擢升。升任没有多久,他又考上了海军指挥学院,准备去南京进修。
沈泽棠他爸沈淮年是正经的海军行伍出身,他从小,就是把两个儿子当接班人培养的。可是大儿子就考时趁他不备填了所陆军学校,拍拍屁股就溜了个没影,还留了张纸条说他们家三代都是海上漂的,他实在是腻歪了,可把他爸气得那个狠。
他爸和他大伯家从小就是较着劲的,大儿子走了,木已成舟,没法了,他只能把所有的期待都放到小儿子身上去。
小儿子也一直都是他的骄傲,打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品学兼优、循规蹈矩,连打架斗殴几乎都不怎么传。
小儿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参加完某某巡演又顺利护航成功,会议上被当众表彰,到了年末,一家人等着他从北海风风光光地回来。
沈淮年老怀安慰,这日晚上和老战友刘正军在院子里的那棵苍松下对弈,话里行间少不了得意,说得兴起,远在青岛的的褚卫平火急火燎地来了电话。
褚卫平是沈淮年年轻时的部下,后来几经调任,去了渤海以南的湾区护卫,他性子直,不会说话,平日得罪不少人,常常轮到那种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的外巡活动,直到两年前立了特等功才调回青岛基地。
过年时,褚卫平一得空就拎了瓶茅台酒来看自己的老首长。
彼时,沈泽棠刚刚晋升为上尉,开了门,英姿飒爽地站在门口,见了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这一照面,褚卫平差点没认出来,沈淮年在屋子里催促了,才拍着这小子的肩膀一道儿进去:“长大了,是个帅小伙了。什么时候从的军啊?”
沈泽棠很有礼貌,他问什么,他答什么,模样也生得好,特别精神,穿上这一身制服天天去天/安/门仪仗排演都没问题,褚卫平越看越喜欢。
一说之下,才知道他现在居然还是自己下辖的兵。
从那以后,他就对这个小伙子多关注些。
沈泽棠也确实出色,别看着斯斯文文的,骨子里很有冲劲,一路过关斩将过来,当初和他一块儿入伍那些人有不少还是少尉,他已经是上尉了。
他又是个向来省心的,从来不惹祸,褚卫平能这么急急忙忙致电过来,那肯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了。
沈淮年放下棋盘,快步进屋,心情复杂地接起那个电话,一通电话还没说话,他一张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走得急,屋门还大敞着,刘正军手持白子,心有游移地观察着棋盘上的动向,屋里忽然传来了一声震天巨响。
“哐当”一声,也不知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他被惊醒,探头往屋里望。这时菲佣阿姨急急忙忙跑出来,央求道:“出大事儿了,您快进去看看吧!”
他也知道褚卫平的身份,心里想,这一通电话,必然和沈泽棠有关系。这是老沈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屋里的动静却越来越大,逼得他只好进了屋。
被砸碎的是一个青瓷花瓶,很有些年岁了,眼下在地上四分五裂,溅地满客厅都是。
他绕着碎片走到中厅,抬眼就看见沈淮年按着话筒,满脸怒红,手都在不自禁发抖:“让他滚回来!……对!现在,马上!
……
前途?他还能有什么前途?
……
他把老沈家的脸都丢光了!”
说完,他直接把电话给摔了。
刘正军站着尴尬,过去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好在这时又有人从屋外进来了。他一转头,来人竟然是沈泽帆。他来得很匆忙,衣服都没换,还是军队里那身。寒冬腊月的,裤脚还沾着泥水,一边湿了一大片,一直蔓延到大腿以上。
这个年少时敢于忤逆自己父亲却意气风发的青年,这时看着却有几分狼狈。
“出什么事儿了?”沈泽帆拾起脚边碰到的话筒,低头一看,电线都扯断了,看看怒发冲冠的沈淮年,识趣地把目光转向了刘正军,用口型征询。
刘正军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大清楚。
沈泽帆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他不开口倒罢了,一问起来,沈淮年的怒气再一次膨胀。
刘正军本着不掺和的心理往外面走,还没出门就听见了沈淮年的咆哮声:“你去问他,去问你的好弟弟……”
到了晚上,天上又下了雪。本来只是飘絮般的小雪,到了后半夜,越下越大,渐渐形成铺天盖地的风暴。
老阿姨和两个菲佣在大厅里收拾残局,一点声音不敢触。
晚饭也没吃,沈泽帆空着肚子和沈淮年一道坐在沙发里等着。孙芙君在过道里张望了一下,去厨房拿了两块驴打滚,趁着沈淮年不注意偷偷塞到儿子手里。
沈泽帆却摇摇头,又推给了她。
弟弟出了这种事,他怎么吃得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外才传来车声。沈泽帆二话不说,大步跨了出去。此时黎明已经悄悄到了,天边露出薄薄的曦光。天空晦暗,四野寂静,沈泽棠撑着把黑伞从茫茫大雪里走来,院子里早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脚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沈泽帆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有心想问两句,最后只是化为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泽棠进去了,沈泽帆却站在房檐下吹风。
他早就过了年少轻狂、任性妄为的年纪了,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进去,低头摸了根烟。风太大了,打火机都点不着,“噼里啪啦”响了两声,里头就传来更大的巨响,直接淹没了这一点声音。
甚至大过风声。
……
后来还是沈淮年相熟的几个老朋友都赶过来了,才制止住了沈淮年。不然的话,沈淮年说不定就把这个儿子给打死了。
沈泽帆知道,这肯定是他妈孙芙君叫来的。为了儿子,也顾不得脸面了。沈淮年的脾气,轻易不发火,一旦发火,那就不是玩儿了,必定是往死里打。他没进去,目光顺着几个老领导的步子探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地上被打得人事不知的沈泽棠。
沈淮年手里还揣着把军刀。沈泽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去年过年时大伯沈淮山送来的礼物,一把装饰品军刀,算是老古董了,没有开过刃,但刀柄上有密密麻麻的古铜雕花,足有二三十斤沉。
他就是拿这玩意儿砸的沈泽棠,直接给他肩膀都砸脱臼了。
沈淮年算是个开明的父亲,不过,他有自己的那一套处事原则和教育手段,真遇到事儿,还是老一辈那套,打了再说。
几个老朋友帮着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说:年轻人,不懂事。
还有知道一点内情的,开口问:要不要帮帮小棠?说这么好的小伙子,肯定不是故意犯错的,就这么退了多可惜。
这话一出,才真是捅了火药桶了——
“帮什么帮?自甘堕落,退了也好!省得以后给沈家丢人现眼!”
沈泽棠咳了两声,撑着地面,吃力地爬起来。当着几个老领导的面,他居然还笑了一声,看着沈淮年,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地说:“爸,我没错。”
沈淮年脸色变了。
众人的脸色也变了。
……
闹成这样,别说院里,连院外这一带都传遍了。偏偏不明就里的人一大帮,什么话都传。沈泽棠性格不算外向,交友不算广,虽然有一帮挚友帮着维护,也有一帮不相干的人看热闹、落井下石,有说他违反了军纪,带头闹事的,有说他**被抓的,还有说他杀人放火的……什么难听的都传,三人成虎,越说越邪乎。
谁让他平日就是小辈里被看好的,家长们常常用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正面教材呢。这事一出,那些看热闹的、看他不顺眼的,一个一个都跳了起来。
沈泽帆为了这件事,还和一拨人打了一架。
周梓宁听说了,一下课就赶了过来。
就是在那条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胡同里,大雪里,她远远看到他站在朱红色的大门旁,抬头看着云层里半遮半露的夕阳发呆。他身材挺拔清瘦,远远望去,像遒劲的苍松。身上还穿着从北海舰队回来的那一身制服,只是上面染了数不清的血迹和污渍。
这个点,胡同里还很安静,空荡荡的路面上偶尔传来两三声犬吠,前面不远处的古树底下还有几个老人在下棋。
他很安静地站在那里,这个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身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如果不仔细看,他一动不动的,和一个冰雕也没有什么两样。
周梓宁心脏钝痛,捂住了嘴巴。
她几乎是飞奔过去抱住他,把头埋到他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她说,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她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他确实是犯了事,了不起的大事——在岗期间,擅离职守,还把别人差点打成了植物人。
可是她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那些人对他毫无道理的诘难和铺天盖地侮辱,她一个局外人都无法忍受,何况是当事人?
从小到大,他就是一个很自律的人。
一个很重视名誉的人。
周梓宁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怀里。原本有些木讷的沈泽棠都回过神来了,笑了笑,拨去了她头发上的雪。
他的唇滑过她的额际,落在她颤抖的眼皮上。
两个人,手挽着手,从路的这头慢慢走到另一头。在漫天大雪里,他们就这么慢慢地走完了这段路。
然后他告诉她,他决定走了。
周梓宁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但还是忍不住往下滚。
她知道,他是那样那样地逼不得已。如果还能待下去,如果还能继续走下去,他怎么会选择放弃,放弃他从小到大的梦想?
……
记忆如翻滚的潮云,让周梓宁心痛地不能自己。
但她更痛的,不是过去。而是,他为什么——
会变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