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只觉眼前一暗,通过之后,又复明亮。抬头一望,铁网铜铃已在头顶,身后“咣当”一声巨响,大门紧紧关死。再左右四顾,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院中已有许多小孩,或蹲或卧、或倚靠着墙壁,大略一数,不下百人。全都皮包骨头,奄奄待毙。
这么多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却不出半点声息。沈珏顿觉如同堕入一个巨大梦魇之中,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只听身旁“哇”的一声,同来的一名小孩哭了出来,跟着其他十几个皆哭。
沈珏回过神,心道,这便是他们抓的那些小孩了,可为何如此对待?难道都与本宅主人有仇?可众孩童之中,尚有五六岁的,怎会与人结仇?莫非是他们父辈结下的?但转念一想,又不对。自己这帮人凭那面告示指引而来,对方总不能未卜先知,猜到每一个人的身份。不好,难道他们竟已认出了我?也不杀我,而是将我活活饿死?
想到这,心中怦怦乱跳,去年青泥岭一幕又上心头。
屠鸿海四人之中,刘青田被邹普胜击落悬崖,下落不明。屠鸿海被自己骗入泥潭,活活困死。褚子清与杨烽被白莲教生擒,因自己求情,大哥毁去他们全身毒物,遣送回了湖南苗寨。眼下情形,分明是褚、杨二人复仇来了!他们忌惮师父本领,不敢上门挑战,所以便定下计谋,明抓暗骗,大规模搜捕小孩,终于逮到了自己!前日那两名武士道,多年未见雪,不正是越向南雪越少么?自己竟恁得大意。也罢,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些小孩儿因为我受牵连。如今我来了,他们总算能解脱了。
一念及此,心中略定,当下找了块干燥处坐定,静等对方来找。
不料此后一连三天,除了送饭的,再无第二个人来。说送饭,也是从铁网上扔下几十个馒头而已。
有一次沈珏大声道:“我是沈珏,告诉你家主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其他人都可以放了!”
送饭的毫不理会,馒头扔完便即离去。
沈珏心道,这人是个聋子,听不到我说话,不如索性吵闹一番。当即放开喉咙,破口大骂,什么卑鄙无耻、滥杀无辜、阴险狡诈、武林中人人不齿等,骂了个昏天黑地。
众小孩一齐望着沈珏,目露惊骇。
沈珏骂到后来,嘴唇都焦了,墙外却仍无动静。只好停下,喝了些雪水,心道,这里定是人迹罕至,我骂这么久,竟没人听见。
如此又过一日,到了第四日头上。
沈珏正在枯坐,忽听大门一响,涌进来七八个家丁。这群人也不说话,冲进人群,一手抓一个小孩,提着就走。
沈珏大吃一惊,跳起来,拉住一人道:“干什么抓他们?”
那人是个胖子,一怔之下,随即一脚踢来,口里骂道:“找死么!”
沈珏早憋了一肚子火,见他动手,正是求之不得。手一伸,已抓住对方脚踝,大力一扯。那胖子哎呦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
另几个家丁哈哈大笑,有一个道:“胖四儿,你还真是笨,连个小孩儿都打不过。”
胖四儿一张胖脸涨得通红,翻身直冲沈珏扑去。
沈珏一低头,从他腋下钻过。
胖四儿勉强刹住势子,尚未回头,后脑已吃了一个巴掌,跟着臀部中了一脚。便继续“噔、噔、噔、”向前,一头扎进矮树丛中。
众家丁见势头不对,纷纷上前围攻沈珏。
沈珏虽武艺未成,但对付这些人,也是绰绰有余。当下展开身形,在人群中穿来插去,左一拳、右一掌,打的众家丁人仰马翻。打斗之中,见大门开着,冲众小孩儿道:“你们快走,快离开这儿!”
众小孩儿闻言,有十来个便朝外跑。
忽然门口一闪,一人横拦住去路。十来个小孩收不住脚,眼见便要撞上。那人右手一伸,抓起最前头的小孩儿抛在脚下。左手一伸,又抓住第二个抛下。跟着如法炮制,一面走一面抓。转眼间十来个小孩尽数伏地不起,此人也到了沈珏近前。
沈珏心中一凛,见此人正是那名“二师兄”。但看对方神情,却认不出自己,当下心一横,喝道:“看招!”一式“神龟涉江”,拳打对方前心。
“二师兄”微觉诧异,伸掌迎去。
“啪”的一声闷响,沈珏被震得连退三四步。他毫不气馁,双拳呈十字形,猛推对方腰腹。半途中一连变换三种姿势,乃是师父所授拳法中,威力极大的一式,叫做“青泥盘盘”。
原来邹普胜久居麻城,遍游本地名山胜水,便摹仿山之雄奇、水之喧豗、木之苍古、石之嵯峨,创下了一套拳法。又为体现闲云野鹤之意,故起名作“野云掌”,乃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掌法。沈珏修习未久,其中奥妙之处,十不得一。但饶是如此,这一式“青泥盘盘”使来,仍是夭矫灵动,变幻无方。
“二师兄”惊咦一声,侧身退避,伸手抓他右腕。
沈珏左手弯成凤嘴,点了三点,右手一式“曲径通幽”,手臂如软鞭一般,抽对方肋骨。
“二师兄”叫道:“好小子!”展开小擒拿手,与沈珏斗在一处。
沈珏自习武以来,尚是初次与高手放对。此刻抖擞精神,将野云掌和之前学的岳家散手掺着使出来,也自虎虎生威。
片刻之间,二人拆了十几招。
沈珏终究年幼,掌法渐渐散乱。斗到分际,一个空当被对方觑见,腿上吃了一脚,扑倒在地。
“二师兄”上前制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
沈珏心道,你明知故问,我偏偏不说。当下头一偏,毫不理睬。
“二师兄”冷笑一声,道:“哼,看来不吃点苦头,你还道大爷是好相与的,你到底说是不说?”说着手上加劲。
沈珏只觉手腕被对方抓的疼痛欲裂,但他生性执拗,别人越强迫,他便越抵触。此刻痛的一阵眩晕,牙齿咯咯直响,却绝不松口。
忽听旁边一个小孩道:“他...他叫沈珏...”
“二师兄”道:“嗯,你怎么知道?”
那小孩道:“是他自己说的...”
“二师兄”手上发力,狞笑着目视沈珏,道:“好,我就要他自己说一遍,你叫什么?”
沈珏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二师兄”重重将沈珏摔在地上,怒道:“查一查这个小孩儿的底细!”言罢拂袖而出。
众家丁急忙答应,随后提着沈珏和一干倒地的小孩儿,匆匆奔向前宅。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珏缓缓醒转。微微一动,只觉全身疼痛,尤其一双手腕,如同断了一般。低头一看,却是未断。但腕口又红又肿,彷佛套了两个红皮萝卜。抬头打量四周,竟是在一间十分高大的屋子当中。屋子四壁又黑又高,仅有顶部一扇小窗,十分气闷。正中间修着一座大火炉,直通屋顶。旁边一口大铁砧,铸着兽头、花纹,便是日前马车运来的那口。
再看身旁,便是那十来个小孩儿,横七竖八的躺着,应该是被点了穴道。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进来一伙儿人。当先一名锦衣少年,头束金冠,腰系朱带,大约二十出头,相貌十分俊美。其后跟着四名白衣少女,四名玄衣男子。那少年进门后,直奔中央火炉,来回检视一番,才坐下休息。
四名少女侍立一旁,四名男子则分站屋子四角。
不多时,一名少女道:“吉时已到——”
四名男子随即齐声大喝:“吉时已到——”言罢一人径去生火,其余三个不动。
只听门外有人跟着叫道:“吉时已到——”“吉时已到——”“吉时已到——”一声接一声,远远传了出去。
片刻后门口有人道:“启禀少主,龙泉上等银霜炭送到——”
另一人道:“启禀少主,岷江眉山段澄澈江水送到——”
前一人道:“启禀少主,金岭镇特级铁矿石送到——”
后一人道:“启禀少主,龙陵特级黄蜡石送到——”
前一人道:“启禀少主,沧州府忠正堂老枣木风箱送到——”
后一人道:“启禀少主,满城剪子张卅锻锤、钳、剪送到——”
......
二人传报不绝,便有人将许多物事流水价搬进屋来。
沈珏辅助师父打铁时,常听他讲述与锻造相关的用材、产地、品级、形貌等,早已烂熟于胸。此刻听门外宣传,尽是同等器物之中的极品,不禁骇然。
折腾了半晌,其余人退出门外,仍留四名少女、四名男子在内。
那少年早写了一篇文字,望空祷祝,完毕掷入炉中烧了,跟着脱去外衣,开始熔炼矿石。
沈珏在一旁观瞧,只见那少年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如同换了一个人。炉中火焰熊熊,温度大炽。那四名男子分掌鼓风、加矿,轮流替换,仍然大汗淋漓。少年却不见流汗,立在炉前三尺处,紧盯炉火,不断冲四人发出手势。偶尔退后取用器物,也是眨眼即回。四名少女正在制模,看情形,乃是一口短剑。四人动作娴熟,配合有度,想是平日多有训练。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炉中火焰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竟渐渐弱了,矿石却一无动静。
少年断喝一声:“动手!”
话音未落,一名玄衣男子飞身过来,抓起两个小孩儿,活生生投进炉中。炉中炙热无比,刹那间,两道青烟冒起,人已消失不见。
沈珏大惊失色,叫道:“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