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谅正待反唇相讥,忽听街角步履杂沓,转出一队官兵。个个手持水龙、水袋、警铃、挠钩等物,赶到楼前救火。但此时一座望江楼早烧得七七八八,周围也无其他房舍,救不救哪有区别?
众官兵果然懈怠,领班的眼尖,一眼望见小王爷,忙命手下虚张声势一番,自己跑过来参拜。
钟镇南走到一旁,远远指着大松树,在那领班的耳边吩咐几句。那人会意,连连点头,拍着胸脯说话。
钟镇南点点头,意似嘉许。而后冲邹普胜等人一扬手,嘴角似笑非笑,匆匆去了。
邹普胜道:“咱们也走吧,青田先生没见着,倒折腾了这半日。”
赵君用道:“当真奇怪,照理说军师早该到了,怎么见不着人呢?”
陈友谅道:“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赵君用摇头道:“以军师之能,应当不会。”
沈珏乘兴而来,此时不禁有些索然。无奈之下,仍随众人一路赶回邹宅。到了宅前大街,忽然望见门侧靠着一面布幡,上书“风鉴通神”四个大字。
沈珏眼睛一亮,叫道:“师父,你看咱们门口是什么?”
邹普胜笑道:“原来如此。”
沈珏紧走几步,来到门口,只见那个算命先生正在院中坐。
看到众人归来,算命先生长施一礼,笑道:“邹兄、沈公子、陈副舵主,久违了!刘基这厢有礼!”
赵君用一听声音,恍然叫道:“啊,果然是先生!属下方才就觉得像,只是不敢相认!”
邹普胜急忙上前还礼,笑道:“刘兄神出鬼没,易容术又如此高明,邹普胜佩服!”
刘基笑道:“雕虫小技,不值一嗤。方才人多眼杂,不便相认,还望见谅。”说着拉住沈珏手臂,端详一阵,喜道:“沈公子,你比从前长高了许多。”
沈珏奇道:“先生以前见过我?”
刘基笑道:“自然见过。此事说来话长,我见邹兄家中藏了几坛老米酒,方才早已垂涎三尺。因此厚颜相求,能让我一面饮酒,一面分说。”
邹普胜哈哈大笑,一把挽住刘基,叫道:“刘兄言语爽利,邹普胜一见就欢喜。今日就喝老米酒,不醉不归!”
众人无不欣喜,一同进入庭院。秋阳和煦,陈友谅通知刘掌柜,就在檐下排开筵席,水陆备至,款待刘基。
酒过三巡,刘基道:“在下早年游历时,在歙县覆船山得遇一位异士,临别赠我这副面具。其以山魈皮制成,十分精妙,带上后,无人能够识破。”言罢在颈下轻轻一揭,显出本来面目。
邹、沈、陈一见之下,“啊”的站起身来。原来这位“青田先生”非是旁人,便是两年前在城西青泥岭,被邹普胜击落悬崖的刘青田。
好半晌,邹普胜才道:“原来刘兄便是那个苗人。”
刘基起身道:“在下祖居浙**田,并非苗人。只因眼见天下大乱,有意辅佐苗帅杨通贯,起兵伐元,恢复汉室,是以寄身苗地。后来见他志不在此,便萌生去意。那日送书上京,原是要借机脱身。”
沈珏道:“我明明见师父将你踢下悬崖,怎么没事?”
刘基道:“说来话长,那日夜间,我发现有人埋伏,便大致猜到是邹兄。后来故意输给徐兄,也是想助他夺书。只没料到屠鸿海突然使毒,将所有人毒倒。三位有所不知,我等临行之时,杨通贯对反元、护元一事,仍举棋不定。故曾严令,无论沿途有何状况,皆不准用毒。免得日后有人追究起来,洗脱不清。老屠这一下,怕也是被逼得狠了。”言罢叹了口气,续道:“其实一行四人,除了褚子清,屠、杨皆与我交厚。若非如此,我早出手将书取了,何劳白莲教大动干戈?可惜一念之差,送了老屠性命。”
赵君用道:“刘先生此前经历,在下虽未尽知。但对先生人品,却敢以我军名誉担保。如今咱们是一家人,有话坐下慢慢说。”
陈友谅笑道:“先生手段,变化莫测。咱们只是心中惊异,岂有信不过之理?”说着招呼众人坐了,续道:“那时我等不知先生苦心,倒显得多事了。”
刘基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沈珏道:“先生,屠鸿海是晚辈杀的。当时迫于形势,无可奈何...”
刘基道:“我怎会怪你?他执迷不悟,一意送书上京。再迟几日,说不定我也要跟他动手。”
沈珏道:“至少先生不会杀了他。”
刘基叹道:“那也未必,大义当前,何徇私情?当时一路之上,我数次旁敲侧击。杨烽已然意动,屠鸿海却毫不理会。说不定动起手来,真得和他见个生死。至于褚子清嘛,他平素行止不端,原是要除去的。”
陈友谅举杯道:“来、来、来,为先生这句‘大义当前,何徇私情’干一杯!”
众人饮毕,刘基道:“若有得选,谁愿如此?正如沈公子所说,迫于形势,无可奈何。那日徐兄来夺书,我心中高兴,一开始便决意助他。只是事情变化太快,邹兄武功又高,那一脚竟躲不过。好在他也误以为我穴道被点,不曾用力。我沿着岩壁下滑,恰巧攀住一棵石缝中生出的柏树,这才幸免于死。”
沈珏听他说得惊险,跟着长出一口气。
邹普胜道:“杨通贯是苗人,要他起兵伐元,恐怕不容易。”
刘基道:“邹兄此言差矣。杨氏祖先自五代以来,便盘踞赤水,多受汉家朝廷封赏。后元兵南下,攻入苗地,扶了杨通贯这一支上位,才使他犹豫不定。若四海清平,天下无事,他报效朝廷,也无可厚非。但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弄权,民不聊生,岂可仍看不清大势?”
邹普胜道:“看不清的有一批,看得清却装糊涂的有一批,不装糊涂却想浑水摸鱼的又有一批,这天下还且得乱一阵子。”
刘基点点头,沉吟不语。
沈珏道:“先生,你后来怎么去了苏北?”
刘基道:“我在悬崖上困了几日,脱身后,打听出结果,便修书一封,请人送回苗地。而后只身东来,渐渐行到江苏。去年五月,在扬州巧遇一位故旧,经他引荐,加入李将军麾下。”
沈珏笑道:“好了!我大哥那时就说,先生气宇非凡,绝非屠鸿海、褚子清之流,他一见便倾倒。后来先生坠崖,他十分痛惜。若知道先生还活着,不知欢喜成什么地步,我这就给他修书去!”说着便要起身。
刘基道:“徐兄眷顾之意,令人感动。且不忙修书,我还有一事,与他相关,讲完再写不迟。”
沈珏依言坐下,问道:“什么事?”
刘基不答,反问陈友谅道:“陈副舵主,你在白莲教多年,可曾听说过镇江七十二连坞之名?”
陈友谅道:“听说过,那是七十二家渔号同盟,属敝教浙江分舵管辖。”
刘基道:“不错,这七十二连坞的真正首脑,便是刚刚死去的钱家那两位公子。又听闻贵教有意在江苏设立分舵,这舵主一职,也只在二人之间产生。”
陈友谅面色微变,道:“江苏要设分舵么?咱们可没收到半点消息。”
刘基道:“我有朋友在钱家供职,亲耳听到此事。”
赵君用插口道:“年初在建康相遇,在下曾对沈公子道,徐舵主雄才伟略,难免遭小人妒忌。如今看来,江苏设立分舵,大有制衡湖北之意。”
刘基干咳一声,道:“赵将军,事关重大,不可妄加揣测。”
赵君用忙道:“是,先生请说下去。”
刘基续道:“他兄弟二人原本在主持七十二连坞时,便貌合神离,观念相左。此时得知贵教要选舵主,便愈发施展手段,明争暗斗。前几日,我乘船西来,途经镇江,与那位朋友相见。他言道,月初时,有人从湖北来,自称云南王使者,持了拜帖,求见钱家二位公子。见面之后,那使者言道:‘元人篡大位数百年,如今暴虐无道,天人共愤。云南王欲挽狂澜,重续正统,特四方传檄,广征志同道合之士。’言罢将携来的重礼一呈,又说了些顺昌逆亡的话。”
沈珏皱眉道:“又是他们!”
刘基道:“是啊,云南王见天下大乱,也不甘心固守一隅了。”
沈珏道:“那钱家二位公子答应了?”
刘基道:“二人或许觉得单凭自己力量,不足以击败对方,入主白莲教江苏分舵。因此一听那使者之言,便有些意动。但毕竟在白莲教多年,慑于教规,不敢应承。后来那使者道:‘云南王手下精兵十万,高手如云,你一个小小白莲教如何相比?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湖北分舵已然归附,你们休要执迷不悟。’”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异。
陈友谅面色惊疑,断然道:“当真一派胡言!徐舵主常年坐镇四川,他们见都不一定见过。”
刘基道:“钱家二人也自不信,那使者当场取出两副红纸。一副写着‘恭送宝刃玄机至云南王世子钟讳上镇下南府邸’,另一幅写着‘邹普胜携白莲教湖北分舵徐寿辉、陈友谅敬上’,跟着道:‘彼方投诚的证据在此,当时锣鼓喧天,整个麻城皆知。你们若不信,可随便派人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