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道一声:“是!”这才长呼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在炉火之上。
书中代言,这明道山乃战国铸剑大师欧冶子坐化之地,自有其神奇之处。单就眼前这片空地来讲,大大小小分布了数十口水井,井水常年不涸,且又品质各异。每到夜间,井口则聚拢雾气,氤氲波动,盈而不散。方家有言,此乃地形独特,吸引了天地灵气之故。汲之而淬剑,可大增其利。是以每次大会,都要将水井分等,按各家实力配用。
如钟府的天字第一号位和白莲教的天字第二号位,除了地势有利,又皆傍着一口大井。井水既清且沛,雾气终日不散。地字位品质便差了许多,至于人字位,不但水质与寻常无异,更是数家共用一口。
但话说回来,与会的七十家大小帮会,多以钟府和白莲教马首是瞻。他们两家既分到好井,其他家自然也不会没有好水用。因此排位一项,更多的反是展示各家实力。
果然未过多久,陈友谅吩咐一声:“通知各家取水!”消息传开,自有一个个身穿不同服饰、肩挑双桶的匠人赶来,先向陈友谅致谢,而后陆续取水。
隔着里许,东南角的天字一号位同样人头攒动,自是钟府也开放了水井。双方俨然两大阵营,悄悄展开对峙。
陈友谅人脉极广,冲四周频频颔首,更不时与相熟者谈笑几句。在他身后,百十名白莲教精锐列成扇状,颇具威仪。邹、刘、赵等人则在一旁闲谈。
沈珏忙过一阵,停下休息。见取水者扁担木桶相连,把路也拦住了。左右望时,见那车夫独自一人,立在铁砧旁,正凝目观看。走上前道:“兄台也懂得铸剑?”
车夫一惊,回头见是沈珏,忙道:“公子见笑,小人哪里懂得。只是做过几日和尚,寺里曾住着一名铁匠,小人常常看他打制物事。”
沈珏这才发觉他头发甚短,帽子下面,露着青青一片头皮,道:“兄台原来还俗不久?”
车夫脱下帽子,拍拍额头笑道:“小人这和尚做的马马虎虎,戒也未受,法名也没有,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后来寺中粮尽,主持便遣散群僧,命大伙儿各自云游。小人于是又蓄了发,还俗不还俗的,倒未多想。”
沈珏笑道:“果然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饭吃,佛祖也留不住弟子。”
车夫笑道:“可不是么,小人这副臭皮囊还想再留几年。我佛慈悲,定能体察弟子苦心。”他前半句是说给沈珏听,后半句却成了对佛祷祝。而神色之间,却无半分**虔诚之意。
沈珏暗奇,又跟他聊了阵闲话。忽见东面急匆匆赶来一伙儿人,径到白莲教门旗下方,为首的高声道:“铁鹰会梁铁鹰,率门人求见邹先生、陈副舵主和沈公子!”
陈友谅道:“原来是梁掌门,不知有何贵干?”
梁铁鹰一挥手,命人托出一盘金锭、一盘银锭,抱拳道:“久仰邹先生铸剑之术,天下无双。陈副舵主慷慨仗义,人所共仰。小会初到贵地,还望多多照拂。”
陈友谅道:“梁掌门过誉了,无功不受禄,礼物还请收回。有事的话,但说无妨。”
梁铁鹰讪讪一笑,挑大指道:“陈副舵主眼睛里不揉沙子,佩服、佩服!在下此来,其实是铸剑遇到些难题。那些工匠蠢笨,无一人可解,因此不得不厚颜来求邹先生和沈公子。万望他二位看在大家同乡情分,指点一二。”
此言一出,四下议论纷纷。陈友谅也回身与邹普胜商量。
车夫小声问沈珏:“此人是谁?”
沈珏道:“荆州铁鹰会的掌门梁铁鹰,大家算是湖北老乡。但他们投靠了钟镇南,陈大哥一定不肯帮他。”言罢大致说了与钟镇南纠葛。
车夫道:“小人以为,眼下帮派云集,若帮了他,不但可笼络人心,又显得钟镇南有失信义。”
沈珏思索道:“嗯,有道理,我去告诉陈大哥。”
不料刚一抬足,便听陈友冷笑一声,道:“阁下提出同乡情分,陈某可发一笑!但不知阁下在钟府饮宴之日、小王爷耳提之时,同乡情分何在?”
梁铁鹰面色一变,哀求道:“在下一时糊涂,结交不慎,还望不计前嫌。小会生死存亡,全押在本次铸剑大会上,万望陈副舵主开恩、邹先生开恩啊!”
陈友谅喝道:“阁下铸剑有难处,不去求钟府,反来求邹先生,难道不是存心分他精力,想教他输与旁人?纵使先生不介意,陈某身为白莲教主事,也绝不容你奸谋得逞。来人,给我送客!”
众白莲教护卫一声暴喝,手按剑柄,便来赶人。梁铁鹰无奈,只好率弟子离去。
周围那些取水的也跟着大声助威,陈友谅连连拱手,朗声道:“大丈夫一世,当恩怨分明!列位皆是朋友,若有用到处,陈某绝不推辞!”
众人纷纷称谢。
此事过后,果有不少帮会派来铁匠,向邹普胜请教铸剑疑难。沈珏来听时,只觉那些问题五花八门、稀奇古怪,连自己也全不曾遇过。
午牌时分,刘掌柜带查顺儿送来酒饭,就在一旁树下排开。众人席地而坐,草草食用。
正吃着,忽听前方一阵喧哗,有人来报:“开封六合拳夏奇求见!”
陈友良吩咐一声:“有请!”
众人起身,便见一名花甲老者大步行来,后面有人用独轮车推着一个大酒坛跟随。
那老者一见陈友谅,抱拳哈哈大笑道:“陈兄弟,多亏了你仗义,才让老哥占到好位。今日老哥弄到一坛好酒,特来送给你尝尝!”
陈友谅笑道:“哥哥也忒热心,这般顾念小弟!”言罢将众人一一介绍,到那名车夫时,只道:“这一位是沈公子新交的朋友。”
夏奇见他一身车夫打扮,也不以为意,随口道:“幸会”,而后自与陈友谅说话。
那名从人放下酒坛,揭开顶上泥封,便要倒酒。一名白莲教护卫上前拦住,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试探。陈友谅自引夏奇到炉边参观。回来时,见酒已试毕,这才邀夏奇落座,与众人共饮。
饮了一番,旁人各自走开,只剩陈、夏对坐。
陈友谅道:“未见老哥的人来取水,稍后小弟派人送去。”
夏奇摆摆手,道:“多谢老弟,但也不急。工匠遇着些小麻烦,淬火恐怕要到明日了。”
陈友谅道:“何不早说?放着邹先生在此,什么麻烦解决不下?”
夏奇道:“只是些小问题,让他们自行琢磨便是,怎敢劳动邹先生大驾?”
陈友谅道:“休要见外!”指着夏奇那名从人道:“你去叫一名工匠来,只要说得明白,邹先生定可教他解困。”
夏奇摊手道:“那些工匠蠢笨,怕就怕说不明白。邹先生忙了一晌,老哥怎忍心再惊动他?只让他们自行琢磨便是!”此人语声洪亮,口说不惊动,实则四下人人听见。
邹普胜冷笑一声,道:“沈珏,你知道六合拳是哪六合么?”
沈珏道:“弟子不知,请师父示下。”
邹普胜道:“所谓六合,便是手与眼合,步与身合,智与力合。夏老拳师前四合练得精到,后两合却如此浅陋。”说着站起身,一面摇头,一面走到夏奇面前。
夏奇老脸黑红,干笑道:“先生责备的是,夏奇这两手,逃不过先生法眼。”
邹普胜懒懒的道:“走吧。”
夏奇忙命那名从人在前引路,自己恭恭敬敬陪着邹普胜去了。
陈友谅送到门旗而回,见众人皆用罢酒饭,便吩咐一声,继续开放水井。那些挑担的、端盆的、抬镬的、提桶的,又一个个络绎而来。
沈珏看着无趣,自去炉旁检视。
此时铸模已治好,因以陈友谅那支“飞燕”为基,故此新剑也将又细又长。但又剑身弯曲,以增加韧性。邹普胜曾道:“新剑铸成,境界当不在‘玄机’之下。若我能击败严复,最终夺魁,仍将名之为‘飞燕’。”
沈珏不解,问其原由。邹普胜却神情萧索,默然不语。再问时,他便闹起脾气,回屋闭门不出。
想到这,沈珏心中一叹,暗忖:“师父脾气古怪,有时连自己也猜不透。也许是陪他太少,等大会结束,可得好好跟他老人家聊聊。”
正思量间,一名白莲教众来到身前,抱拳道:“启禀公子,你那位新交的朋友有事,请你过去说话。”说着朝对面一指。
沈珏一怔,抬眼望去,只见水井那边围了一群人。里面吵吵嚷嚷,听声音似乎有那名车夫在内。当下匆匆赶回,分开众人时,果见他正与另一名瘦削男子争口。那男子身穿六合拳服饰,脚下横着水桶扁担。
陈友谅在旁边盯着二人,面色阴冷。一见沈珏,忙迎上来,道:“六合拳的人来取水,公子这位朋友怀疑他桶上有古怪,因此起了争执。属下派人查过,没发现问题。不过属下相信,这位朋友既如此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是以请公子来亲自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