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冻醒的,睁开眼睛,双目所视之处一片雪白,冷意被雪雾包裹着浸入肌肤,浓郁绵密的寒,重重团团悬于周身,濛濛然如一张细网。
尚未冻实的千顷湖面之上,腾起淡淡烟岚雾霭。
此时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冬雪寂寂,日头隐在其间,只露出一道影绰绰的光圈。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被乳娘抱在怀里,百十来个曾经骄矜自傲的皇室宗亲挤在这个残破的水阁中,一开始还有几位公主郡主压抑的啜泣声,冻到现在,大家都齐齐闭紧了嘴,一声儿也无。
乳娘白氏也被冻得浑身冰凉,缩在一角,只紧紧抱着她,悄悄伸手探向她的鼻息,感觉到怀里这个面色苍白的六姑娘仍有浅淡的呼吸,才将悬着的心落下,暗自念了句:“阿弥陀佛!”
头昏昏沉沉,自她几天前意识清醒以来,便是如此,坚持不了一时半刻便要睡过去。倒是白氏见她突然明白过来,不再是之前那般痴痴傻傻的样子,十分开心,闲了便对她念叨:“姑娘是咱们萧家最小的姑娘,将来长大了定要寻个顶顶好的姑爷……”
白氏说她是大兴萧家的六姑娘萧央,她却觉得自己并不是,只不过她到底是谁,她却一时忆不起来,那些被封存在脑海中的模糊场景,像是前世的记忆,怎么也无法看得真切。
就在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之时,茫茫雾霭中忽然传来几声低沉的铃音,伴着轻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铃音并不清脆,遥远如同从天际飘来,需仔细分辨才能听得清,带着闲庭信步的闲适感。
她蓦地怔住。
两岸是婉转回廊,不远处的层叠楼台轻笼在烟岚中,她抬起头,掠过吓得瑟瑟发抖的宗亲们,正看到来人腰间悬着的一枚骨铃,坠白尾流苏,其上编了一个小小的同心结,与周遭这片雪色殊无二致。
顿时觉得头嗡地一下,却不知为何嗡了这一下。
白氏看着被幕僚护卫簇拥而来的大将军重渊,紧紧抱住六姑娘不动,前头有皇后和十皇子顶着,当今圣上又是个能生的,阖宫里皇子公主加一起共一十六个,宗亲更多,郡主县主就不下数十人。而自己怀里这个虽然是大兴萧家的姑娘,但大兴萧家在老太爷那一代还很兴旺,到了如今大老爷手里,早就是宗亲中不起眼的那一个了,只消默不作声,兴许被面前这阎王忘了也说不定呢。打定主意,便越发缩得靠后了。
偷偷瞧一眼萧老夫人,仍是面沉如水,年纪虽然大了,却稳稳站着。再看她旁边的三夫人,面上倒还强撑着,但手里的帕子却被攥得死紧。白氏不屑地“嗤!”了一声,低下头不再乱看。
水阁四周原本悬挂的帷幔半垂下来,日影幢幢,重渊玄袍博带,鼻梁高挺,眉眼冷冽,衬着腰间那枚森然骨铃,倒当得起众人对他的惧怕。
萧央自清醒以来,最远便是由白氏牵着在园子里转转,饶是如此,她仍然将重渊的传闻灌了满耳,倒不是她热心,实在是府中的婢女们太过热心。
重渊是大将军重琰独子,重琰战死西北那一年,他母亲也随之自尽身亡,建仁帝趁机收回兵权,赏了重家一个空有虚名的爵位。
重家自此一蹶不振。
直到十年前,北狄再掠疆界,也不知是谁的提议,建仁帝眯着双眼颌首,任命重渊为大将军,前往西北。这一去便是两年,两年之后再回京都,他便得了一个“阎王”的称号。他杀伐果决手段狠辣,培植党羽,手握重兵,亲手清查“红丸案”,京中王、楚两大世家几被血洗,朝中上下人心惶惶。
直至两日前,建仁帝前往西山温泉别苑,却在别苑中突然中风,送回宫中时已经说不出话。得知建仁帝快要不行的消息,众位皇子皆蠢蠢欲动,十皇子年幼,虽为中宫皇后所生,却只有九岁,而建仁帝的成年皇子就有十位之多,众皇子上下奔走,企图最后努一把力时,重渊已率军将皇城包围。
皇子及宗亲皆被押入天牢,而一众妃嫔女眷及皇后牵着的十皇子则被关在了这个破败的水阁中。
朝中风骨凛然之臣虽然不少,但大楚自立国至今已逾百年,早已沾染两鬓风霜,如同一位耄耋老人,终会走向苍老与灭亡。而重渊大军却如虎狼之师,气势汹汹。近半数朝臣主张顺应天命,拥护重渊称帝。
但重渊却坚辞不肯。
一旁的郑公公躬身道:“将军,十殿下便在这儿了,今年不过九岁,仍是稚子,实难担当治国大任,还需将军辛劳。”
重渊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薄冰破裂,带着微微的凉意与水色,他淡淡道:“十皇子仁孝,将来必成一代明君。”转身对都尉肖宴道:“带十皇子去换衣服,准备登基。”
十皇子没少听闻重渊的恶名,此时便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肖宴二话不说便将十皇子提起来,扛在肩膀上走了。
皇后泪眼婆娑,望着重渊颤声道:“表哥……”
重渊深邃凤目淡淡扫她一眼,“陛下驾崩,一人住在偌大的陵寝中,难免孤寂,诸位娘娘及公主皆是忠心奉君之人,全部随陛下一起入葬。只十皇子年幼,皇后娘娘便留下照顾十皇子罢。”
这便是定下来要这些妃嫔公主殉葬了,他声音仍淡淡的,问郑公公:“镇国公如何了?”
镇国公是建仁帝股肱之臣,极得宠信,连镇国公的两个嫡出女儿都被建仁帝破格封为郡主,当年重家的事……只怕镇国公没少从中出力,郑公公忙回道:“国公爷忠心耿耿,不肯弃陛下独活……”
重渊点了点头,“镇国公是国之栋梁,一心为国,既然要随陛下同去,抛下家人也不好……”
镇国公夫人脸色瞬间煞白。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儿,随后便是一片哭声。
安慧公主已经出降,此番正赶上回宫,便被一起捉了来,她是建仁帝生了七个皇子之后生的头一位公主,且是建仁帝先皇后嫡出,极得娇宠。原本还想着至少能逃过不死,这会儿听了重渊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哪里还忍得住,厉声高骂:“逆臣贼子!父皇亲自提拔你,予你兵权,你却是这般尽忠的?大街上的泼皮乞丐也比你强些!”
转过头,手指几乎要触到皇后鼻尖,大骂:“贱妇!当初你是怎么勾引我父皇爬上我父皇的床的,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父皇顾着张阁老的脸面立你做了皇后,你竟然这般不知廉耻!跟这逆贼勾连不清!我二哥才是正经的储君,我母后未去之前,父皇就曾说过要立我二哥为太子,这会儿即便我父皇去了,却也轮不到你这个贱人生的野种登基!”
皇后年轻,不过二十余岁,向来有些惧怕安慧公主,此时却觉得有重渊做靠山,底气足的很,扬手就给了安慧公主一个耳光。
安慧公主哪里受过这等气,叫骂着便拔下头上凤钗,众人瞧着她本是朝向皇后扑过去的,一晃眼,却见她向重渊刺了过去。
却连重渊半片衣角也未触到,重渊身后的侍卫干脆的手起刀落,安慧公主人头瞬间落地,鲜血溅在两侧的帷幔上,腥红刺目。
当时便有几位妃嫔昏了过去,镇国公夫人吓得痛哭流涕,带着两个女儿膝行向重渊磕头,求重渊饶她们一命。重渊眼神暗沉,颌首对镇国公夫人道:“也好,不过你们三人之间,只能留一人活命,你若亲手杀了这两位郡主,我便放你回府,如何?”
旁边侍卫立刻扔了一把刀在镇国公夫人面前,镇国公夫人望着两个亲生女儿,都是自己放在掌心里宠大的,她哆哆嗦嗦的拣起刀,咬着牙,狠心要拼一把。她出身将门,并不是那般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正在心中考量着,若是突然刺向面前的重渊能有几分把握,却见二女儿猛地从她手中抢过刀,胡乱的朝她和她的大女儿砍去!
镇国公的二姑娘姜妍像疯了一般,直到母亲和姐姐倒在血泊在再也无法动弹,她才放下手中的刀,然后对着重渊不停的磕头,“将……将军,饶命!饶命!将军说我们三人中只能有一人活命,臣女……杀……杀了她们两个,求将军……让臣女回家……”
像是看得腻味了,重渊面无表情的束手道:“我改主意了。”
摆了摆手,转身走了。身旁的侍卫抽刀便劈了过去,姜妍临死时还不可置信的瞪着双眼,抽搐了几下,便倒在了她母亲和姐姐身边。
妃嫔中立即有人尖声惊叫!白氏抱着六姑娘也险些没昏过去,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真真是个浴血罗刹!
一众妃嫔公主们都被侍卫押着去殉葬,余下死里逃生的宗亲们才终于在这一场变乱之后得以出宫。
萧家一共三房,只有萧老夫人和三夫人有诰命在身,其余跟着被带进宫来的便是三房嫡女。
大房子嗣不兴,只有萧承与萧央两个,大夫人在八年前、六姑娘萧央刚出生时便与大老爷和离了,大老爷如今才续娶,却还未请封诰命。二房老爷是庶出,为人怯懦,依附着兄弟谋生,二房只有一个嫡女已经出嫁,倒是躲过一遭。三房老爷是萧老夫人幼子,平时最得宠爱,三夫人亦是娶的金陵卫家女,世家高门,虽有贵女的气派,心胸却是狭隘了些,生了一个女儿,无子。
本来进宫只有萧老夫人与三夫人能各带一个丫头,但因萧央痴傻无知,旁人近不得身,便由乳母白氏抱了来。
房妈妈扶着萧老夫人走在前面,三夫人紧紧牵着自己女儿紧随其后,剩下便是白氏抱着萧央走在后面,人虽众,却只闻脚步踏雪声。
宫中大变,连负责扫雪的小太监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快出宫门时,白氏不由加快了脚步,正要松一口气,却见郑公公从旁边绕了过来,笑道:“六姑娘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