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知平惶恐,相当的惶恐。
父亲勒令闭门思过,他头一次如此听话,不用人押就老老实实的回家,关起门来躲在屋内再也没出去过,除了吃饭,其余时间连窗户都不曾开启。
他怕了。
是的,他真怕了。
一位武神的威胁不是谁都能等闲视之的,何况两位,更何况,他只是一个灵识。
在乍见父亲的惊喜,逃出生天的狂喜过后,孙才那句淡淡的威胁涌了出来,占据了整个身心,后劲之大连自诩大胆的他都难以免俗,整个人沉浸在无穷的恐慌当中,片刻不得安宁。
牛春寒将双儿送回了二城,交给禁军后回府复命,见少爷魂不守舍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大感意外,得知原因后也陷入了呆滞,有心劝慰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位武神啊,而且是天元凶名最盛的两位。
尧童霸,孙才,哪一个都是跺跺脚能让天元抖三抖的猛人,朝廷都十分忌惮,少爷一个不落一下惹上了两个,老牛真的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说实话,换成自己恐怕吓也吓死了,少爷还能吃得进饭,心态已经够好了。
他并不知道,封知平怕的根本不是他们的修为,而是自己的秘密有可能甚至已经暴露了。
武神又如何?
一来有“武神盟约”限制着,二来有朝廷律例护着,三来他不是阿猫阿狗,他是堂堂侯爵世子,天元勋贵,父亲乃当朝权臣,红透朝野,武道之资古今罕见,还跟江湖第一大派点苍山深有渊源,尧童霸和孙才再强名义上也只是两个不在籍册上的江湖草莽,说难听点就是两个占山为王的“匪首”,怎敢动他?
可加上那个秘密的话,事情就不好说了。
剑种和玉珠是他最大的秘密,很可能隐藏着与成仙有关的隐秘。
如果说原先只是怀疑,那么在经历过三仙塔的诸般怪诞之后,他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当初搭救他的那个胖道士就是神仙。
他不知道胖道士跟乾坤阁有什么关系,但他可以肯定胖道士跟三仙塔肯定大有渊源,黄泉苦海突然降临的那个白衣男子分明就是冲他来的,其目的,正是交给他那团金光。
那团金光是什么他不清楚,他甚至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迹,只知道它藏进了玉珠里,本想着找时间细细研究,没想到,那东西在错误的时间暴露在了最不应该看到的人面前。
玉珠暴露了,这是明世宸亲口说的。
当时在场的四个人里,撇开一无所觉的方锐,另外三个人虽然都没看到玉珠的本体,但通过灵念交感已经发现了它的不同寻常。
具体如何不寻常,明世宸没说,他事后回想,断定问题是出在伤到孙才的那一剑上。
那一剑他完全没有记忆,每次尝试回忆当时的情形头都像要裂开了一样,不过从明世宸的描述来看,那一剑像极了当初绿荷坊遇袭时的最后那一招,只是声势没有当时那么大。
不对,声势很大,远非当初可比。
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一剑搅乱了京城上空的灵气流动,影响范围高达城外十里之遥,仅从这一点来说,那一剑的强度已经达到了具形期的水准,使得正元门前的比赛被迫中止,更匪夷所思的是,受某种未知力量的影响灵气至今都未恢复,仍处于躁动当中,简直像是两位具形在此大打出手过一样。
灵气异动无法靠人力平息,只能等待,如此才有了十日的延期,朝廷出于安全考虑明令禁止任何先天在此期间动武。
封知平感觉自己挺牛逼的,但更想哭。
父亲连同皇子头老丈人通过各种手段转移视线隐瞒了实情,但孙才看见了,尧童霸看见了,明世宸看见了,自家师叔不会乱说,另两位呢?
大爷的,人家狠话都撂下了。
堂堂封号武神,对他区区一个小灵识撂了狠话,还有比这更鲜明更严重的表态吗?
武魂有多强,众说纷纭,没人讲的清楚,但尧童霸和孙才作为站在众武魂顶端的武神,无疑是离“仙”最近的人。
明世宸含糊不清的那份不同寻常,八成就是玉珠里塞进的那团金光,那团金光很可能就是仙力或仙宝,也就是说,他无意识下使出的那一剑很可能就是仙法,尧童霸和孙才看在眼里,会不动心?
如果不是无法确认,他们肯定已经动手了,在对“仙”的渴望面前,任何盟约任何法律任何身份都形容虚设,任何武魂都会不顾一切,为之疯狂。
封知平怕啊!
怕玉珠被抢,更怕他们发现更神秘的剑种的存在。
玉珠是外物,虽无法隐藏,但迫不得已还能弃卒保帅,剑种不行。
剑种治好了他的天残,隐藏在丹田控制着气海,早与他融为了一体,是比本命神兵更性命相关的东西,可以说它就是他的命。
一旦暴露,那些人抢夺,他只有两种下场。
要么死,要么变成鬼手张收藏的那些瓶瓶罐罐里面的东西,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活标本。
而他的父亲,根本护不住他。
朝廷也不行,甚至会反过来成为抢夺者的一员。
每每想及那种情形,他的心都狠狠揪着,恨不得立刻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挖个缝把自个儿埋进去到死都不露头,他很想念落难时的那座云海孤岛,很羡慕上面的大蛤蜊和龙虾妖。
如果不冒头而是一直隐藏下去,它们现在应该还在快快乐乐的活着,自己要是也能找到那样一个地方就好了。
战战兢兢的过了三日,封知平才缓过劲,慢慢平复下来。
第四日一早,蓬头垢面的他轻轻推开房门,站在门口迎着温暖的晨光,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直到肺部容纳不下为止,才恶狠狠的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奶奶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可能,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大风大浪又不是头一回了,走着瞧呗。
“怕个鸟!”封知平用力挥舞着拳头,“威胁我?啊呸!都给爷等着,总有一天爷让你们满地找牙,跪着舔爷的鞋底灰!!”
愤懑的吼声惊出一群人,下人们不知道关了自个儿三天三夜的少爷突然发什么神经,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少爷,您怎么了?”小桃无所畏惧,叭叭的跑到跟前,“少爷,您是不是吃坏东西了,肚子不舒服?”
封知平一脑门黑线。
死丫头学聪明了,会拐着弯骂人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不陪你大董哥了?”封知平调侃。
小桃脸一红,不依道:“少爷您说什么呢,什么大董哥,董公子...董公子不是您让奴婢去照顾的嘛!他留在张先生那扎针,后天才回来,那边不需要人,奴婢当然要回来伺候您了!”
想起这三天,丫头眼一红,泪如珠落。
事发当日,三少爷被禁足,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门,除了碧柳和翠绿两个贴身丫鬟谁都不让进,二女见少爷脸色难看,以为少爷被侯爷给骂狠了,便宽慰说侯爷让思过但没限制他在府里活动,可少爷还是丢了魂一样无动于衷,两人又心疼又心忧,一合计,翠绿便去找小桃告知了情况。
小桃想都没想,当即扔下了装硬汉硬撑着不肯喊疼的“董公子”回了和风居,速度快得鞋跟都要冒烟了似的,一进门看见少爷的惨相顿时泪流满面,直骂自己该死。
本以为小桃是良药,谁知她来也没用,少爷痴痴傻傻的听不进话,跟个木偶似的裹着被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吃饭根本不下床,小桃也急了,一边差人通知侯爷夫人一边去找鬼手张。
封莫修公务在身没找着,盛樰倒是找着了,听闻儿子出事,踩着风火轮赶回家,一见宝贝儿子一副痴呆相连亲妈都不认了,心疼得要死,安慰了一番后吩咐好生照料,换上诰命服后又踩着风火轮杀出门去,据下人回报是去了宫里找皇帝要人去了。
封莫修正忙着帮皇帝搞清洗呢,跟盛中章一起留在宫里没回家,盛樰气势汹汹的杀到住所好一通骂,封莫修傻了眼,哄了半天最后才明白怎么回事,赶忙告假想回家看看什么情况。
皇帝哪能不准,比他还着急,不但准了假还派了两个御医同去。
最后两个太医和鬼手张得出了同一个结论——世子身体无恙,有心疾,通俗点说,就是魔怔了。
封莫修大惊失色,以为剑种作祟,屏退他人独自试探一番才发现不是,儿子内息平稳周天顺畅,不是走火入魔,经鬼手张再三解释,终于确信,臭小子只是单纯的癔症了,受到某种剧烈刺激后精神失常无法自拔。
这种病没得医,只能靠自己,药物只能安宁情绪,而封知平只痴呆没发狂,那些药显然用不上,只能稍服一些作为预防。
封莫修一个头两个大,心里猜测十有八九跟尧童霸最后的那个眼神有关,仔细想了一圈后提笔给远在点苍山的韩师姐写信求援,写到一半一拍脑门,暗骂自己舍近求远竟忘了师姐的爱徒就在宫里,遂顶着爱妻的口水灰溜溜的返回宫中,恳请陛下准允玥凰公主出宫施以援手。
双儿那边也出了状况,暂且不表,封莫修一等就是三天,至今还在宫中。
小桃担心少爷有闪失,加上懊悔前阵子疏忽,这几天一直留在封知平屋里不断的跟他说话,鞍前马后服侍得妥妥贴贴。
今早封知平醒过神来时,恰巧小桃出门洗漱,丫头正苦恼肚子里的笑话都给掏空了,琢磨着要不要找几本热闹的话本来读给少爷听听,谁知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惊喜出门,果然是少爷行了,一头乱发在晨光中甚是油亮。
屋里,封知平让几个丫鬟服侍着简单洗漱了下,等洗澡水的功夫听小桃把这几天的时念叨了一遍,目瞪口呆。
自己又走神了?
不对啊!
自己记着日子啊,而且吃饭睡觉都有记忆啊!
可仔细想想,好像真的不记得小桃在,包括最清晰的吃饭环节,他也只记得自己吃了,吃的什么怎么吃的谁送的谁收拾的统统模糊不清,悚然之余,只得承认自己确实失神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的走过了一个鬼门关。
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知道这三天有多么凶险。
灵魂是一个人的根本,远非肉身可比,它比血肉经络更神秘更玄妙,很难直接创伤,但一旦受创,痊愈极难。
损伤都难以痊愈,何况崩坏?
那团金光虽然力挽狂澜将濒临崩溃的灵魂拉回了正轨,但痊愈的只是表面,魂伤尤在,真正恢复仍需要时间。
武魂和具形期武者有本命神兵相护,灵魂受创可通过交修加速痊愈,同时也可保证神智不失,他没有本命神兵,也正是这样才让封莫修忽略了这个可能,接受了鬼手张的判断以为是剧烈刺激引发的癔症,万幸他有比本命神兵更有效的剑种,以及那团神秘的金光。
三天里,他的记忆看似连贯,实则大段空白,并且整个人一直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这些正是灵魂受创的外在表现,而空白不断减少、情绪不断平复则是痊愈的表现。
这个过程极度危险,是他最脆弱的时候,完全没有防备,毫不夸张的说,只要有心,一把小刀,甚至一声大喊都能要了他的命。
幸运的是,他在病发前赶回了家,整个过程处于一个最安全最安静的环境,如果不算某只轻声聒噪的桃子的话。
泡在浴桶里,让水没过嘴唇,封知平浑然不知自己经历了何等恐怖的凶险,现在他只觉着神清气爽满腔的豪气,再回想三天来的表现,臊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头扎进水里再抬起头,用力拍拍脸,缓缓吐出一口气。
武魂怎么了?
武魂就不是人了?
少爷我可见过神仙,两回!!
威胁小爷?
行,小爷也记着你了,看咱谁玩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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