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添丁
云珠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了,来富也越来越勤快,只要没外出,午餐、晚餐的菜全由他亲自动手,虽说是家常菜,他却能烧出不同的花样和口味,为的是让月娇、云珠有个好胃口。月娇要哺乳俩孩子,云珠怀着他的儿子(他认为是儿子)。想到自己六十出头的人还能再当一回爹,他兴奋不已。常问云珠孩子可能在哪一天落地,说孩子在你肚里,不能精确到什么时辰,但应该能感觉到在哪一天。云珠又好气又好笑回答:“世上哪一位当娘的能预知肚里的孩子哪一天出来,瓜熟蒂落,该出来时自然就出来。”凤英也嘲笑来富一大把年纪,尽说不着边际的话。
盼星星盼月亮,重阳节那天快掌灯时,盼来了阵痛,一个时辰后接生婆被请来了,大人们喜悦又担心。月娇进房帮忙;凤英向临水夫人陈靖姑祈祷,求她保佑母子平安;来富双手负在身后在天井中踱着方步。小丽和庆林也感到气氛不寻常,不愿去睡,被凤英连哄带吓上床去了。小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待孩子出世,无奈眼皮子不听使唤,没一会儿鼾声响了起来。只有来富吭奋地等候着儿子的降临,等呀等,来富觉得已转了二三十里的路,可楼上还是没有动静。“会不会出啥事”他开始心慌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当听到大街上打三更的梆子声时,他害怕了。“都已三更了,莫非真……”他背脊骨一阵发凉,脚也软了。正在惊恐之时,一声“呜哇”的啼哭声宣告了一条小生命的降生,来富的心怦怦跳起来,“生了,生了。”他嘴里嚷着,激动得像初为人父的年轻人似的,拨腿往楼上冲去。
“爹,是个男孩。”月娇抱着婴儿迎了出来说道,声音很是欢喜。
“哦,真是儿子。”来富喃喃自语道,脸上乐开了花。他端详着儿子:一头浓密的头发,这在婴儿中并不多见;闭着双目,五官看不出像谁,可整张脸蛋显得很俊秀。他欢喜若狂兴奋得心要跳出来,他目不转睛盯着,眼睛潮湿了。
月娇瞅着来富,她知道这是高兴的泪水,六十多岁了才有儿子,真不容易。对于刚出生的小弟弟,月娇也充满了无比怜爱。“爹,你来抱一抱。”月娇把婴儿送到来富怀里。
“不,不。”来富往后退,“他这样细嫩,我的手又粗又硬,会弄疼孩子的……大人平安吗?”来富记起孩子的娘。
“大人平安。”从屋里走出来的接生婆说道,“恭喜呀,老来得子,这是大喜。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大贵之相……”接生婆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容,讲着千篇一律的吉利话。来富听了心里如蜜糖般甜,忙从衣兜中掏出红包递了过去,“辛苦你了,休息一下再走。”
接生婆用姆指和食指拈一下红包,便知酬劳不菲,笑得更加灿烂。“不打搅了,我要回去睡上一觉,你们好好照顾产妇,孩子块头大,七斤六两,折腾半天,好不容易顺产生了下来,体力都耗尽了,要做好月子。”接生婆好生叮咛,来富唯唯答应。接生婆又说:“煮了桂圆汤没有,她现在口渴。”
“我这就煮,劳你费心了,谢谢你。”来富送接生婆下楼。
月娇抱着婴儿走回房间,见云珠脸色苍白,带着微笑睡着了。看着云珠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心想老人家讲得对,生孩子是从棺材边过,她已生了两个,对此深有感触。她走到摇篮边,要把婴儿放进摇篮,此时婴儿睁开了眼睛,黑眼珠似寒星熠熠生辉,一闪一闪充满灵性,他注视着月娇——他来人间看到的第一个人。月娇胸口一震,一种异样的亲情强烈地涌上胸口,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着,她久久地看着小弟弟,暗暗发誓在她的有生之年,她会尽她所能爱他,呵护他……
云珠给儿子取名欧阳明理,她说不求儿子当官发财,只要他明白事理。明理啼哭的声音响亮有力,大人们认为这是好兆头,将来定有出息。来富亲自出马伺候云珠做月子他认为伺候云珠等于伺候儿子,云珠月子做得好,才能有充足的奶水供给儿子。自从有了儿子后,他天天咧着嘴巴乐,他瞧儿子吮吸,瞧儿子的小手小脚,瞧儿子睡觉,似乎在欣赏奇珍异宝,百看不厌,越看越入迷,他现在几乎滴酒不沾,怕酒气熏了儿子。他还是不敢抱儿子,最多用小指头轻轻抚摸儿子的脸。满月那天,他亲自挨家挨户送去红蛋,每家四粒,只有郑家与白家是八粒。郑家是干亲,而白家白老爷当初的吉言如今应验了,来富深表感激,邻里纷纷贺喜,来富毫不遮掩喜悦之情,笑容一览无遗地展现在脸上的沟沟渠渠中。
晚上请来了二叔二婶一块吃满月酒,二婶看着明理说:“长得像女孩子一般秀气,像他娘不像大哥。”
来富笑嘻嘻说:“像他娘才好,我们欧阳家的孩子,凡是像爹的就愣头愣脑不能上盘,凡是像娘的就拿得出去,月娇、美林还有你家的彩娇、美娇不都这样。“
在座的四位女人听来富的话心里都很受用,女人嘛,哪一个不喜欢别人夸她长得美呢,她们高兴,这满月酒更是吃得有滋有味,说笑声不断。
来财举起酒杯:“大哥,我敬你一杯,恭喜你老来得子。“说着一口干了下去接着说:”我瞧明理是个读书的料,你要好好栽培他,说不定咱们欧阳家能出一位状元郎。“
来富点头道:“我正有此意,明理他外公是个秀才,云珠肚里也有很多墨水,这孩子应该会读书。长大了就送他上学堂,从小学堂到中学堂,做一位人上人,饭店已有小鹏,无需他操心,云珠,你说是不是?”
云珠淡淡一笑说:“孩子嘛……无论是明理,还是庆林,到上学年龄都应该送到学堂去念书,念了书才能懂得许多道理,玉不琢不成器。”
“珠姨说得是。”月娇表示赞成,“再过两年,就送庆林上学去,让先生来管教他,这孩子整天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弄得身上脏兮兮的,我也没空管他,索性花几元钱,让先生管去,不过我瞧他不是念书的料。”
正吃着东西的庆林听到月娇的话遂问:“娘,上学是什么?”他嘴里塞满食物,说话含糊不清。
凤英笑着说:“上学就是把你这匹野马套上辔头,学一点斯文样。”
庆林听不懂,眨眨眼睛,没兴趣再问,吃才是最要紧的。坐在身旁的小丽比划着对云珠说,她也想上学堂读书。云珠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轻声对女儿说:“学堂里的学生要读书给先生听,妈知道你会背,可先生听不见,你还是在家里妈教你好了。”月娇会意地接过话茬,“不要说福井弄,附近几条大街也数小丽最俊。”小丽被夸得心花怒放,立马忘了不能上学带来的委屈,害羞地笑了。
凤英现在可忙了,她怀里不是抱着美林就是抱着明理,疼爱明理不亚于疼爱外孙女,她为什么有感情呢?中国人传宗接代的理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中国人心里根深蒂固,月娇是自己生的,但可惜是女儿,不能传宗接代。一想到无后凤英便感内疚,好在来富从来没为此讲过半句怨言,她很感激,故去年来富要娶二房,她虽不乐意,但还是同意了。如今云珠生下了明理,自己也算对得起欧阳家的列祖列宗,更重要的是名义上她是明理的娘,自己两脚一蹬时,明理要给她披麻戴孝送入土。如果说云珠进门后,她心里尚有几分酸楚,那随着明理出生,有了儿子她的气也顺了,瞧着明理可爱的小脸她喃喃地逗着他,偶尔明理也会伊伊呀呀回应一、二,她乐得合不拢嘴。月娇对小弟弟的亲情更不用说了,她恨不得代替云珠照看明理。她常把美林交给凤英,自己则从云珠怀中接过明理抱着,一听到明理的哭声,即使手头正忙着,也是立刻放手跑上楼抱起。虽然云珠一再说孩子哭几声不要紧,别惯了他,可月娇置若罔闻,有时还偷偷地给明理喂奶,看着明理吮吸着她的奶水,她感到无比满足。明理似乎也同她心有灵犀一点通,吃完奶后对她菀尔一笑,笑得她心都融掉了。
小鹏也是由衷地替老丈人高兴,他把来富看成恩人,他认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来富所赐,他对来富感激笃深,当然也有亲情,但感激比亲情深厚得多,他心里发誓要让丈人舒舒服服颐养天年。他知道丈人内心有一道阴影——没有儿子,对此他无能为力,如今这阴影烟消云散了,看到丈人是那样地笑逐颜开,他非常理解其心情,他认为他对明理有一种责任感,那就是要好生抚养明理,报答丈人对他的恩情。
欢迎明理到来的还有小丽,这可是她的亲弟弟,她一会儿亲亲,一会儿抱抱,还拿出心爱的洋娃娃在明理面前晃动,明理看着洋娃娃眨着黑眼珠,手足之情就这样在朝夕相处中一点一滴不知不觉滋生起来。
明理压根不领众人对他的一片心意,丝毫没表现出应有的风度,尿了饿了就蹬腿大哭,云珠惊讶一小人儿会有如此洪亮的哭声,而来富、凤英等人却笑呵呵说听哭声便知将来定有出息。吐故纳新后,这小人儿就悠哉地转动着澈亮的双眸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还时常不雅地打哈欠,若得大人一阵开心,也许是云珠奶水好的缘故,明理的手臂,小腿肉嘟嘟的,不由人不想亲一口,只有来富例外,他担心自己的胡茬会剌痛儿子细嫩的皮肤,还是用手指头轻轻抚摸着儿子,脸上是无比的慈祥无比的爱怜,老牛舐犊胜过年轻的父亲。
有了儿子以后,来富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他常给女人买点胭脂水粉,糖果糕点,来博取女人开心。而今他俨然是一位葛朗台,无论对自己对家人,甚至对外孙全一毛不拨。他频频外出做厨,可一个子儿都舍不得花,他要积攒一笔钱,待自己百年后留给云珠母子。云珠很感动,丈夫是个粗人,但实实在在真心诚意。
明理开始鹦鹉学舌了,云珠教他喊自己妈,称凤英娘,当他奶声奶气清楚地对凤英叫一声娘时,凤英的眼眶湿了,她又欢喜又欣慰,云珠娶进门不仅是来富的福气,也是她的福气。她交待月娇即使她同来富不在了,月娇也须像对待她一样孝顺云珠,善待明理。月娇说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母子俩一口吃的,再说你和爹都健健康康的,什么在不在。凤英说我怕万一,你珠姨还年轻,自然走在我后头。月娇呸呸两声,“什么后头前头,再讲这样的话,我可要恼了。”凤英满足地大笑起来。
民国十四年秋季,月娇又生下了小儿子书林。在前一个月,济民也添了儿子可凡。素兰依然奶水不足,这回郑家已有准备,早请好了奶妈。济民把所有的情感全倾注在孩子身上,有了牵挂,有了孩子带来的乐趣,往事的阴影淡了走了,他言语多了,气色也红润了,月娇很高兴,她心里还是有济民的位置。
从明理四岁起,云珠便教他识字,念三字经、百孝经、背唐诗等,明理很听话,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跟着母亲一字一字地念,来富则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听着儿子稚嫩的声音,一天的疲备全消失了,满脸是幸福的笑容。
这天上午云珠在井边洗着明理的衣服,月娇把小儿子书林交给凤英,拿张小板凳坐在云珠身旁,俩女人攀讲起来,月娇羡慕地说:
“珠姨,三岁看大,六岁看老,瞧明理这样子,上了学堂准是好学生,你看庆林一刻都坐不住,哪会念书,就是干粗活的料。”云珠摇摇头,“不能这样讲,天下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说不定庆林能在厨艺上超过他爹,当个厨艺状元呢。”月娇嘿嘿一笑,“你太抬举他了,他能学到他爹的八、九成就不错了……”正聊着,一丫头嘴里叫着“干娘,干娘”跑进来,一头扑进月娇怀里,月娇亲了一下小脸蛋搂着她。
云珠笑道:“昨日一家店铺在推销肥皂,大喊大叫买一送一,你是生一个认一个,生了一个女儿,认了一个干女儿,且干的对你更亲,整天跑过来粘着你。美林呢,又去白家了?”
月娇点头,“嗯,她对二少奶也比对我亲,我说你索性跟着干妈睡,晚上别回来,昨晚她果真不回来,还对二少奶说是我同意的,这没心没肺的,我是白疼了她。”
云珠笑:“二少奶给她漂亮的衣服穿,还有各种上海零食,小丫头被收买了……瞧,可云多乖,安静得像小猫一样,可云对你亲,你也疼可云,我看以后把她给庆林做媳妇,怎么样?”
月娇抚着可云的头说:“庆林是个粗人,哪能配得上,虽说庆林是我儿子,可将心比心,当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攀上高枝,谁愿意女儿下嫁呢,至少也要门当户对才行,即使济民同意,素兰也会坚决反对。再说十多年后孩子的心事谁能知道……”这时门外响起素兰的声音,“月姐,可云在你家吗?”月娇笑:“说曹操,曹操就到。”朝外应道:“哎,在。”
民国十六年,庆林九岁,已是一年级学生,他是去年秋季入的学,本来前年月娇便要送他上学,无奈他又哭又闹,凤英心疼外孙护着他,只得延迟了一年。今天是礼拜日,天气闷热得很,这样的天气已三、四天了,半个月前发了一场洪水,洪水退后,气温就一天高过一天,一些干体力活的男人已光起膀子,福井弄的男孩子更是近水楼台在河边浅水处玩水嬉戏,庆林,明理常在其中。上午九点多,月娇从菜市场回来,当她拐进弄里时,听到河沿下传来美林的声音“在那里,过去点。”月娇走近护栏往下一瞧,脸煞白了,只见美林和书林站在石阶上,而庆林同明理站在水里猫着腰摸鱼,庆林个高,河水漫到膝盖处,明理才五岁个矮,河水淹到他的大腿处,人一晃一晃的,美林这里那里指着,他俩就深一脚浅一脚挪动着,月娇觉得脚发软,深吸一口镇静下来,大步直到家门口,撂下菜篮,用平日的腔调呼唤:
“明理、美林,你们在哪儿?娘买了发糕。”
不一会儿,随着清脆的木屐声,孩子一个个上来了,美林牵着书林的手走在前,庆林双手端着木盆走在中间,明理在最后,小裤衩湿漉漉的。
“娘,发糕在哪儿?”美林大声问。
“进来吃。”月娇不动声色提起菜篮穿过天井走进厅堂,孩子们也跟着进来,庆林放下木盆在菜篮里寻找发糕,月娇从房里拿出竹鞭,庆林还没有反应过来,竹鞭已抽在他的屁股上。
“你还想吃,你找死。”
庆林杀猪似的哭叫起来,孩子们都愣住了,不知做错什么。云珠从楼上快步下来拦住月娇,凤英连声问怎么回事,月娇说了原委。云珠劝道:“孩子不懂得危险,说一说让他们知道就行了,今天热,看你汗淋淋的。”云珠递过一把蒲扇,拿走竹鞭,凤英却说:“该打该打,骂过多少回了,不能去河里摸鱼,怎么老不听话,明理才多大,被水冲走怎么办?“
月娇厉声呵斥:“再下到河里,打死你”庆林抽抽搭搭地哭说不敢了,月娇又弯腰对明理轻声说:“明理乖,水里很危险,不能下去,记住没有?”明理怯生生地点点头。
见事态已平息,云珠拎起菜篮走进厨房,月娇也随后进来,云珠把菜篮里的茄子、丝瓜、空心菜、蛤、鸭蛋、五花肉一样一样取出,一边对淘米的月娇说:“孩子要多哄点,少揍些,老打皮都打厚了。”
月娇一脸无奈地说:“这样孩子,哄是没有用的,只能竹鞭讲话。去年刚去学堂时,我哄他说好好念书,过年时给你双倍压岁钱,可他才上几天便逃学,你说要不要揍?我威胁说再逃学就撵出家门,上街当乞丐,他才收了性。在学堂也不好好上课,先生讲他是班上第一捣蛋,这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像明理那样乖,一根小指头我也舍不得碰。”
“孩子还小,到大了自然会懂事,别动不动就打,有的孩子越揍越拧的。”云珠仍然委婉地说,月娇点了点头。
外面厅堂上庆林也收住哭声,美林拉了拉他的手,“哥,去我干妈家看金鱼吧,那些金鱼可漂亮了。”
“我不去。”庆林拒绝,“明理,咱们来玩陀螺。”
弄堂里,庆林拿出陀螺拧了一下,陀螺转了起来,庆林用绳子抽打着,陀螺便不停地转呀转,孩子们拍手叫好,庆林得意了,忘了刚才的皮肉之苦。
“明理,要不要来抽一下?”
“我不会。”
“哥,让我来一下。”美林自告奋勇
庆林不屑:“哼,丫头,懂得什么。”
美林撅着嘴不说话,趁庆林不留神踢了一脚,陀螺倒了,她拔腿往白家跑,庆林追到门口停下脚,他不敢进去打妹子,只能悻悻地瞧了几眼,走回自家门口。明理、书林看着他,他挥动拳头气呼呼说:
“这臭丫头,我会收拾她的,明理,我教你玩。”庆林说着又转起陀螺,“来,这样抽。”明理跟着玩起来。
因天热,房门屋门都敝开着,孩子的话声传入凤英耳里,她皱起眉头:“没大没小,太随便了,应叫孩子改口称明理为舅才是。”晚上吃过饭后,凤英说了她的想法,来富、月娇表示赞同,云珠却婉言道:“孩子年纪尚小,相互之间叫名字是自然不过的事,称不称舅不影响他们的心态,可外人听了会询问怎么小小年纪便是舅了呢,反而给明理带来不便。孩子现在不清楚什么辈份,长大后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凤英担心从小叫名字,以后不会尊重舅舅。云珠笑道:“尊重不尊重是以理服人,不是以辈压人。”月娇赞赏地点点头。
秋季,白家的小孙子白振华上学了,上得是美国教会捐助的英华小学,他的二哥白振兴是英华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大哥白振武已是英华中学初二的学生了。英华学堂位于东城区王府巷,巷的右边是英华中学,左边是英华小学,一律西式建筑。校内绿树成荫,环境优美,教学设施齐全,师资力量雄厚,不少名人在里兼职,中学部尚有相当数量的美籍、英籍教师,故其英语水平在东洲市首屈一指。如此学校当然受到许多头面人物的垂青和支持,虽然学费昂贵,生源却很充足,中学部对于品尝兼优的贫寒子弟还给予资助,所以英华学堂在东洲市民中口碑很好,百姓以孩子在英华学堂念书为荣,云珠也想送明理进英华小学念书,可来富、凤英坚决反对,认为孩子太小,会遭人欺侮,云珠只得作罢。
第二年秋季,明理进入英华小学,每日同振华结伴上学,结伴放学,一块在白家书房做作业,一块在后院玩耍,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白家从白老爷到下人也都喜欢这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说他和振华站在一起似乎是兄弟俩。
同年,美林、可云也走进文华小学的学堂,美林哭着不去,月娇哄了又哄,仍不见其效,最后还是竹鞭起了作用,美林抽咽着背上书包同可云一起走了。
文华小学离福井弄不远,走路只需七八分钟,庆林就是在这里念书,他已是三年级的学生,学习成绩很不好,门门功课总要补考才勉强及格,上课时小动作不断,被老师打手心是家常便饭,有时一边伸手让老师打,一边还吐舌头扮鬼脸逗得同学哄堂大笑,老师下手更重了。不过玩起来却很有一套,有五、六个同学像小喽啰般跟着他忽悠,他很得意,月娇讲他是猴子投胎的,玩起来才如此精灵。
这天下午,美林和可云放学回来后,俩人相对坐在一张长凳上,两双手互牵,一前一后拉起来,口里还乐呵呵地唱着歌,凤英、月娇以及云珠在桌旁剥着蚕豆,笑眯眯地听着她俩唱,听着听着,月娇叫起来:
“你们唱什么歌啊?乱七八糟的,什么千万颗月亮一颗星,什么舅舅摇外婆,哪有这回事?”
俩丫头嘻嘻笑,美林说:“娘,这是今天刚学的颠倒歌,可有趣了,我们同学都喜欢唱。”
“有颠倒歌?再唱一遍我听听。”
美林同可云摇头晃脑唱起来。
“倒唱歌,颠唱歌,河里的石头爬上坡,我从外婆门前过,看见舅舅摇外婆。千万将军一个兵,千万颗月亮一颗星,我从不说颠倒话,看到石头笑呵呵。”
月娇笑着说:“真是颠倒歌,上学多好,娘可没你们福气。”
凤英摇头感叹:“世道真是变了,连丫头都上学堂念书,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月娇说:“以前是皇上,现在是民国,讲男女平等,学堂里有女校长,女先生,医院里有女大夫,女护士,她们同男人一样挣钱。”
云珠也说:“以前女孩子到了六七岁就得缠脚,现在以天足为美,小脚被人嘲笑。”
“她珠姨,我们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就要干活,所以不缠脚,你爹是读书人,怎么没给你缠呢?”凤英提出疑问。
云珠笑道:“我缠过,大约是七岁那年,痛得我扯着嗓子哭叫,拿起剪刀就剪,由于太痛,我急忙忙地剪,把皮都剪破了,脚丫子全是血,我妈一边骂一边拿来新的裹腿布,我哥大我六岁,他拦住我妈,哀求不要再缠了,我妈推开他,说不缠的话,一双大脚怎好嫁人,还好我爹发话了,我爹一方面疼爱我,一方面当时已有人提倡天足,我爹觉得颇有道理,对我妈说,“算了,阿妹不愿意,就别缠了。”我才逃过这一劫,我至今记得那痛的感觉。”
“现在新玩意越来越多,什么电灯、汽车,除了娶亲的花轿外,人力车满街跑,没人再坐轿子,还有留声机,大喇叭……”凤英唠叨着。
“我认为电灯这玩意最好,过去油灯、蜡烛又暗又不方便,电灯多好,随开随关,又亮又干净。”月娇说。
福井弄的住户去年全装上电灯。最早是白家,接着是洪家、郑家,在月娇坚持下,欧阳家是第四家,后来一家跟着一家都用上了电灯。
“方便是方便,就是费钱。”凤英嘟哝一句。
云珠、月娇不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