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中来富过世两年了,民国二十五年盛夏,学校已放了暑假,吃过午饭,孩子们各自溜走了。因天热云珠下午便呆在家里,她在厅堂角落处搁了张竹榻,躺在上面午睡,一柱香工夫就醒了,闭着双眼思量着。她考虑的是儿子明年初中毕业,接着上高中,中学毕业后还要念大学,这可是一大笔开销,来富留给她的钱加上小丽塞给她的钱够不够撑到儿子大学毕业,她睁开眼掐指细细算了一番。嗯,撑到大学毕业应该够,可娶媳妇就没什么钱了。想到娶媳妇,她哑然失笑,明理才多大,自己考虑太远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要儿子能出人头地,不愁娶不到好姑娘进门,想到儿子学习成绩优异,她脸上浮起欣慰笑容。一会儿又皱起眉头,用手摁着腹部。“该死的,又疼了,”入夏后觉得腹部不适有所加重,原先只是胀,以为是消化不良,吃了不少通气的药,最近反而疼起来,也许是天热缘故,天凉便会好起来,云珠宽慰自己。这当儿她见门被轻轻推开,美林探进头来,瞧了瞧后蹑手蹑脚朝后厅走去,接着听到轻微的铿一声。又一声铿后,美林像做贼似的仍然蹑手蹑脚出来,右手抓着一纸包。从纸包形状看应是一板米粉,左瞧右望了几眼,小心翼翼地带上门走了。云珠窃笑,这丫头准又是上那位同学家煮米粉吃。有一个礼拜日,几位同学来家做作业,每个人都带了一板面来,作业完成后,便嘻嘻哈哈到厨房七手八脚煮起来,还硬不要月娇帮忙。现在女孩子真幸福,云珠感叹着,耳边响起月娇的声音:
“珠姨,醒了嘛,我看你眼皮在动。”
云珠张开眼:“嗯,我早醒了。”
“那换件衣服,走吧。”
“走?去哪儿?”
“你忘了,吃饭时我不是跟你讲小桃上午来过,二少奶叫我们下午去搓麻将。”
“哎,忘了。我上楼换件衣服就来。”云珠起来把竹榻竖起靠在墙角,然后上楼去了。
云珠和月娇到白家时,慧芬、素兰已在等候,四个人在后院的树荫下搓起麻将。
“二少爷什么时候回来?”月娇问。
“大概要入冬才能回来。”
“长久呆在南洋,身边没个女人,你不担心他去花街柳巷?”素兰说。
“我问过,他讲那儿的姑娘一个个全是猪八戒的姐妹。”大家笑,慧芬自己也笑,“现在还有个秋儿帮我盯着他,谅他也不敢。”
“索性把秋儿收了房,”月娇说,“秋儿你也信得过。”
“秋儿,我可舍不得,论岁数,他可当秋儿的父亲了。”
“秋儿遇到你这样的主子,是她的福分。”云珠赞许道。
慧芬一笑说:“也许是命吧,我跟她投缘。咳,我和了。”
“咦,方才在厅堂没听见木鱼声,白太太不诵经了?”素兰问道。
“现在只诵半天,毕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她已七十六了。”慧芬回答。
“真看不出这么大岁数,”月娇说,“有你这样能干媳妇,一切全不用她操心,没有烦恼就显得年轻,像我们小户人家老得快。”
“你哪儿老?”素兰说:“和你一块去扯布,伙计不是认为我是姐姐。”
“伙计是随口说说,真的老的话,那是补药吃多了。你娘家隔三岔五送补药来,药再补也是苦的,皱着眉头吃,皱纹便皱出来了。”
月娇是玩笑话,素兰常吃补药邻里皆知,但直接讲出来,素兰脸上可挂不住了。云珠见状打圆场:“年轻或年老也只不过跟岁数相差一二岁而已。五十的人不会看成四十;六十的人也不会看成七十,再说各人的眼光不一样,伙计的话那能当真。”
这话素兰听得顺耳。是啊,各人眼光不同,那伙计是瞎了眼了,娘家的人不是全讲她年轻。自己比月娇过得舒服,至少不用天不亮就得起来烧饭,日子过得舒服就显得年轻,就像白太太、二少奶一样。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停下手中的牌说:“知道吗,前晚我隔壁家父子大吵一场,张明甩手走了。上午,三保婶对我婆婆攀谈起父子不和,张明喜欢一女孩子,三保叔看中另一位女孩子,父子俩谁也不肯迁就,张明发下狠话‘宁打光棍,也不要那女孩子。’我婆婆劝三保婶顺了儿子,三保婶讲父子俩都很倔,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一讲这话题,女人热烈地聊起来,男女婚姻永远是热门话题。
入秋后,云珠的腹痛愈发严重,绣庄已不去了,一餐只吃半碗饭,丰润的双颊瘪了下去,合体的衣服变得宽松,中药已服了个把月不见起色,并且开始呕吐,凤英母女很是着急。今天济民又来了,望、闻、问、切后下楼坐在饭桌旁神情严峻,沉吟良久才拟出药方。月娇觉得不妙,问:“怎么不见好?”
“很棘手,今天我改了方子,吃三帖再说。”
“不就是胃口差,不会有什么大毛病吗?”凤英问。
济民所答非所问:“我一定尽力而为。”凤英母女一听面面相觑。
三帖中药服下后,云珠说不那么痛了,精神也好了点。可济民把脉后,脸色依然阴沉,思量了很久又改了两味药,在门口,他叫住了要去抓药的月娇,可又不往下说。月娇说:“有什么就说呗,放在喉咙口噎死你。”
济民才吞吞吐吐说:“我看……给小丽发个电报,让她回来一趟。”
月娇脸色变了,抓住济民的手颤声问:“没治了是吗?”
“也不是,”见月娇紧张,济民把想说的咽下去,“是为了配合医治。看到闺女一定很高兴,病人心情好对于医治大有裨益。不要告诉珠姨,给她一个惊喜。”
月娇满脸疑云看着,想从济民的眼睛看出端倪,可天色已暗看不清楚。“你不要想多了,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抓药去吧,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一家老小够你扛的,我也帮不了你。”济民轻声地说。
月娇点着头,记忆深处的某种感觉又要涌上来,她赶忙抬脚走了。
电报发出后,月娇惴惴不安,云珠总是说好多了好多了,而济民每回号脉后,也总是平和地说,比前几天好点。这一晚,济民一下楼便把跟在身后的月娇拉到凤英房里说:“大婶、月娇,我看送珠姨去医院,让西医瞧一瞧。”凤英母女诧异。“是这样的,一位同仁的母亲也是因腹部不适吃了好多汤药全无济于事,不得已请了一西医来家出诊,西医大夫按了腹部后说胃里长了瘤,可能是恶性的,叫着癌,须在腹部开一刀把瘤割掉。老太太坚决反对,儿子也不敢贸然行事,还是继续服中药,我曾给老太太号过脉,其脉像及症状同珠姨一样。”
“老太太后来呢?”月娇打断济民的话。
“走了。”
凤英母女愕然看着济民,好半晌凤英开口道:“有没有其它法子?在肚皮上开一刀没听说过,那不痛死人?再说女人的身体怎么可以让男人看到。”
济民摇头:“没有其它法子,只能动手术,开刀有麻醉不会痛的,救命还管什么男人女人,命要紧。”
月娇赞同济民的话:“没错,命要紧,明天我就陪她上医院去。”
济民走后,月娇对云珠讲了看西医的事,“济民说有的病看西医好得快。”云珠不同意:“看西医要花好多钱,胃病不算什么大病,还有医院里有种味道,去年我陪我嫂子上医院过,那味道闻了很难受。月娇,这一阵子劳累你伺候,连衣服都要你洗,我真过意不去,若小丽在家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辛苦。”
“哎,说什么话,谁没有三灾二难,你过意不去就把心放宽,找西医瞧一瞧,说不定吃了西药病就好了,听我的话,明天去看西医。”
“不用,再服些汤药就会好的,辛苦你了,下楼去吧。哦,明天上电报局给小丽发封电报,叫小丽回来一趟,我想她。”
“知道了,躺下吧。”
月娇赶紧转身下楼,她泪水快流下来了。她觉得不能再瞒着小鹏,晚上她坦陈了云珠的病情。小鹏两道浓眉拧在一块:“我就奇怪,这个把月来珠姨一直服药,怎么气色越来越差,人越来越瘦?中药不见效,早就该去看西医,不能再延误了,明天一定去。”
月娇叹口气说:“珠姨不想去,我再劝劝她。”
“劝什么劝,明天一定去,老和尚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明天一定要去,有的病就晚一步,没救了。这好比炒菜,过了火候,怎么调味全没用。”
“别吓唬我,我害怕。”
“那干嘛不早点对我讲?珠姨实在不愿意去的话,多花点钱请大夫出诊,听说有一种叫盘尼西林的西药可灵了,必须开刀的话就开好了,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对小丽交待?”
“别说了,明天一定去,不然就照你说的请大夫出诊。”
一听请大夫来出诊,云珠立即同意去。第二天月娇叫了一辆人力车,俩人坐了上去直奔医院。见两人走了,小鹏才上饭店干活,他心里揪心得很,不时到门口张望回来没有。约一个时辰后俩人回来了,小鹏放下手头的活,走回家问月娇西医怎么说,月娇苦丧着脸说:“大夫讲是晚期了,开刀也无用,开了一些止痛片。”凤英问她自己知道吗,“不知道,大夫对她说是一般的胃病,痛时吃一片药片。大夫叮咛千万不能让本人知道,珠姨那么聪明,她心里一定明白没治了。大夫告诉我实情,我一听两脚发软不敢看她,她连问都没问大夫找我做什么。我好后悔,若早一步去也许有救,小丽回来,我真没脸见她。”
小鹏觉得胸口堵得很,珠姨那么看重他,他却不能为她做点什么,珠姨才大他一岁啊,老天爷你太残忍了吗?小鹏感伤着,听见月娇说:“你别告诉庆林,他若知道,明理也就知道了。”
小鹏点点头,喟叹一声走了。
云珠每况愈下,身体已虚弱得无法下楼,慧芬、素兰都来探望过,云珠的兄嫂也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掉着泪珠离开。这天下午,月娇给她擦身体,她感激地说:“实在辛苦你了,本来应该是小丽做的。”
“你呀,又说这见外的话,生美林,生书林,不全是你伺候我做月子,一家人嘛,就该你帮我我帮你,你把心放宽,小丽快到家了,等见到小丽,你的病就会好三分。”
“我恐怕等不到,太远啰。”云珠眼眶滚动着泪珠。
“你一定能见到小丽,听说有一种叫飞机的,像鸟一样能在天上飞,飞得比鸟还快,人坐在里面,很快很快就到家了。我想再过三、四天,小丽就回来了。来,躺下。”擦好身,月娇半抱着云珠躺下去。
其实这几天月娇一有空暇就站在门口朝街上张望,盼着邮差到来,昨天下午真盼来了邮差,可邮差走到九号邻里家去。今天看来也没戏了,日头已下山,待明天吧,月娇肚里嘀咕着,失望地转身,可眼睛还是望着巷口。当她一脚跨进门槛时,弄口出现了邮差的影子,她站住盯着邮差,邮差毫无表情走到跟前。
“欧阳月娇,电报。”
“是我。”
月娇欢喜地盖个手印接过电报,撕开一看笑了。兴冲冲进屋,“娘,小丽明天到。”边说边往楼上走。
月娇去码头接人去了,云珠喜欢得似乎有了点力气,自个儿一步一步扶着扶手挪下楼来,跟凤英一起坐在在厅堂里等候着。
随着两声“妈”,女儿、女婿双双站在跟前,小丽抓起母亲的双手:“妈,我好想你。”云珠脸上笑得像朵花,把闺女从头看到脚,“孩子没带回来?”
“还太小点,旅途不便,下回带回来。”
俩口子又问候了凤英,凤英说快坐下,喝杯茶。文斌打开旅行箱取出一大堆东西搁在八仙桌上,大多是食品类,精美的包装令云珠、凤英“啧啧”称赞。一回来就钻进厨房的月娇端出两碗排骨面,招呼俩口子暖暖肚子,俩口子也真是饿了,拿起筷大口吃了起来。
云珠说:“小丽啊,你那个房间太小,我和你姐商量好了,你们俩住到旅馆去,吃当然在家里吃。”
小丽“呣呣”着摇头,咽下口中的面条嗲声说:“我跟你睡,文斌自己住旅馆。”
月娇笑着说:“都当娘的人了,还对珠姨撒娇。文斌,真对不起,家里实在不方便,小丽要跟珠姨睡,那只能委屈你自个儿住旅馆了,分居一段日子也有好处,小别胜新婚嘛。小丽,你说呢?”
小丽脸红了。“大姐,你变坏了。妈,大姐欺侮我,你可要替我出气。”
凤英呵呵笑,云珠说这怎么行,还是一块到旅馆住,白天陪妈说说话就够了。小丽给文斌使个眼色,文斌开口说:“妈,你不知道小丽对我规定了几条,其中一条就是在家中得听她的,她叫我一人上旅馆住,我就得一人去住旅馆。你女儿可厉害着呢,我和她是妇唱夫随。”
文斌的夸张言语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女儿女婿的归来犹如给云珠注入一针强心剂,她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她的目光总是随着闺女转,似乎看不够,与当姑娘时比,小丽出落得丰韵又优雅,看来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称心如意。虽说她相信文斌会对小丽好,可心里总是有一丁点儿悬着,而今眼见为实,她实实在在地放心了。她脸上洋溢着天下母亲为儿女能过着幸福生活而满足的笑容;听着闺女娇柔细语,心里如喝了蜜水一样甜,甚至觉得腹部也没那么疼痛了。小丽喂她吃饭,喝药,她像小孩一样乖乖地顺从,闺女燃起生的渴望,她自己认为好了很多,也许能熬到明年儿子初中毕业,她祈祷着……
而小丽在背后偷偷落泪,虽说月娇已如实相告,可看到母亲形如枯稿时,她还是很吃惊。抚摸着母亲昔日那双灵巧而今瘦得似鸡爪般的手,她心如刀割。母亲是位很有才华又很要强的女人,为了她却忍辱当偏房。她本来打算待继父百年后,把母亲和弟弟接去,好好奉养母亲,孝顺母亲,可现今是子欲养,亲将不待,怎不令她痛心。文斌劝她:“现在只能尽量让妈过得愉快点,让她带着笑走。在她面前不能流露出一点悲伤,那会增加她心里负担,对她身体不利,只有笑脸或许还能多挨些日子。”她抽泣着点点头。
小丽此趟回来也可算婚后回门,她给孩子都买了点礼物,其中给美林和小满的是物美价廉的小颗粒珍珠项链。俩丫头戴着项链在镜子前照呀照,五官都在笑,月娇说再照,珍珠就没了。小满胆怯地问真的?美林不信,说娘骗人,月娇笑一笑走了出去。小满离开时把项链放到抽屉里,说带回去被鸨儿或姑娘看到会被拿走,放在这儿保险,想时过来瞧一瞧戴一戴过过瘾,月娇听了心里难受:可怜的孩子。
孩子们全不知云珠已病入膏肓,明理知道亲娘病了,天天服汤药,房里充满药味,但从没想到母亲会死,在他心目中,老了才会死,母亲不老,比大姐只大几岁,他从没往死字上靠。母亲生病后,由大姐照顾他饮食起居,他没感到有什么不方便,仍然一如既往过日子,他现在沉迷于封神演义中,这部小说是从白家书房中找到的。白甫仁是翰林出身,书房中,经、史、子、集等各类书籍都有不少,其中以史类、诗集为最多。史类中除二十四史外,也有一些野史、稗史,稗史即小说,有各种演义小说,如东周列国志、封神演义、随唐演义等等。明理和振华非常喜欢看这些以史事为线索的小说,其中《封神演义》更是光怪陆离的精怪鬼神小说,小说中维护纣王与辅佐武王的各路神怪斗智斗法各显神通好不热闹,令初中生欧阳明理看得如醉如痴。他不知母亲将不久于人世,见小丽姐姐在母亲跟前有说有笑,人后却愁云惨雾,他很不解。小丽解释说是思念儿子之故,他说那你就回去嘛,不必等妈妈病好才走。小丽听了抱着他哀哀直哭,哭得他双眼发懵。月娇叹口气说,明理,大人的事小孩不懂,去吧。明理茫然地看了看两位姐姐,转身走了。
小丽夫妇回来的第三天,便去继父坟前、生父坟前祭奠。隔一天,带了不少美国的礼品去了白家,感谢白老爷的大媒,感谢慧芬穿针引线。聊起云珠的病况,白家上下无不惋惜,只有白太太淡然地说:“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见到小丽,小鹏很高兴,他用行动表达对小丽回来的欢迎。每天午餐和晚餐,他都要烧一两碗菜肴叫庆林送进来,吃得文斌不断叫好,说:“姐夫,你有如此厨艺,跟我去檀香山开家中餐馆,包你生意兴隆,外面比国内好多了。”
小鹏摇头:“我识字不多,更不会说洋文,怎么做生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帮不上忙,只能弄点吃的,你们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今天醉排骨味道好极了,怎么做的,给我说说,我回去也露一手。”文斌请教。
小鹏一笑说:“你这是外行话,哪能说了就会弄呢,知道怎么做到会做再到做得好吃,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你有兴趣的话,就站在灶边看。”
文斌点头:“好,好,我闲得很,我站在旁边看,保证不影响做生意。”
“现在还在绣吗?”月娇问小丽,她见小丽一脸戚容,有意找话题。
文斌抢先说:“她还在绣,绣桌布、绣窗帘,绣最多的是手帕,常送给人,一些要好的朋友还上门索取,她全乐呵呵答应。”
小丽清楚大姐的好意,遂说:“我也是闲着,孩子有保姆,还有奶奶帮着照料,我有时间。再说若不动一动,手指会僵硬,绣工也会生疏。——娘,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小丽见凤英几回似乎欲言又止。
凤英点头:“我是说……小丽,你别生气,我是说大家商量一下怎么料理你娘的后事,别到时手忙脚乱,你娘不容易,要好好送她走。我说的是实在话,你别生气,我是一只脚在棺材边的人,才说这话,后事很要紧,莫让人笑话。”
气氛一下窒息,沉默片刻,小丽开口道:“娘,你说得对,我们商量一下,我和文斌什么都不懂,娘和大姐拿……主意吧。”小丽哽咽了。
亲情战胜不了病魔,小丽夫妇是九月初七到家,九月廿八,云珠安详地走了。小丽跟明理姐弟俩趴在母亲身上痛哭流涕,小丽嗓子都哭哑了,明理抓着母亲冰冷的手像三岁孩子哇哇大哭,他想不通,妈妈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没有了妈妈,他怎么办?文斌、小鹏跑进跑出忙着;凤英、月娇则在房里折着元宝。美林走了进来,她眼睛中充满恐惧。
“娘,姨婆不老,怎么就死了?我也会死吗?死了就要躺在棺材里?”
月娇瞪着闺女:“乱七八糟胡说什么,去,去。”挥了挥手。
美林不动又说:“死了去哪儿?这些金元宝银元宝全是纸折的,能当钱用?”
“有完没完?”月娇发火了,“怎么老讲死呀死,孩子家懂得什么,多嘴多舌会烂舌头的,给我出去。”
美林撅着嘴不满地瞅着月娇,凤英和蔼地说:“美林,听外婆讲,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把这些元宝拿到灵前烧,给姨婆在阴间用,姨婆生前很疼你的。”
美林点点头,端了元宝出去了。凤英数落女儿:“孩子说话有口无心,冲她发什么火,我都不忌讳,你忌讳什么。”
“她提到死,我心惊肉跳,你记不记得小丽跟文斌订下亲事后,我陪珠姨上南禅寺求签,我也替美林求了一签。”
“我记得,你说全是上上签。”
“珠姨的签上画着牡丹花,我的签上是晚霞。我俩请和尚解签,和尚说:‘签意随境、随愿、随运而生,请施主自解。’我和珠姨都认为是上上签。可美林适才说的那些,我听着很不顺耳,还打了个冷颤,脑子里一下冒出那个签。突然觉得那个签很不吉利,心里烦,就不由得发脾气。”
“那个签怎么就不吉利?”凤英反问。
“晚霞虽美,可很快就没了,这不是不好兆头?”
“那花儿再好看不也要凋谢,可小丽日子过得挺好,丈夫、孩子、公婆样样如意。晚霞当然不能长久,可第二天一定是大晴天,天上地上亮灿灿,美林往后的日子准是亮灿灿。你呀,牵强附会,自己吓自己。”凤英揶揄着闺女。
“那我怎么凭白无故打冷颤呢?”
“这十多年来,你同珠姨和睦相处,她走了你心里难过,忌讳提到死。美林偏偏那壶不开提那壶,你又最疼她,心里惧怕就不由得抖了一下,这没什么。我是不忌讳的,打从瘫了后,我想开了,要随遇而安。所以才能容忍你爹娶来珠姨,才能平安活到现在,人一定要随遇而安。你珠姨外表很随和,可我看得出来是个要强的人,要强的一般不长寿,所以她没上寿就走了。嗨,是走早了点。”凤英平和地说。
“你珠姨这一世活得苦,听她口气,跟小丽亲爹很恩爱,可年轻轻的撂下她走了。论相貌、论人品哪一点比二少奶差,可命运多舛,为了小丽她低下头嫁了过来,我想单这一点就要了她半条命。虽然说不再为生计发愁,可小丽是她的一块大心病,幸好老天爷这回长了眼,小丽有了好归宿,可你爹没了,儿子尚小。如今她也走了,都是当娘的,我想她肯定放心不下明理。月娇,长姐为母,你要好好待明理。”凤英感慨地说了一大堆话。
凤英的末尾两句月娇听了很不快,“你说我什么时候对明理不好过?我当他是自己的孩子,比对自己孩子还上心,一句重话都没讲过。”月娇生气地说。
“我也只是提醒一下,免得让人背后讲闲话,我死了,还要靠他披麻带孝举孝棍。”
“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个中了邪,嘴上全挂着死呀死呀的。”月娇抡白母亲,“你自己折吧,我煮饭去。”月娇横了凤英一眼走了,凤英笑了笑。
云珠留下话,不要做七,一个都不要。月娇等人认为这对逝者太不敬,小丽说这是母亲的意思,死者为大,所以俩天后灵柩便入了土。从墓地回来,小丽快撑不住了,凤英说去躺一躺,文斌担心妻子赌物思人,把小丽拽上人力车去了旅馆,买了一大杯热牛奶让小丽喝下后上床睡觉。热牛奶的作用,再加上这一段时间伺候母亲辛苦,又坚持自个儿在灵柩前守灵,小丽心力交瘁,一上床便昏昏沉沉入睡了。待睁开眼见文斌坐在一旁便问什么时候了?文斌看一眼手表说:
“差一刻钟十点,睡了二十来个钟头,嗯,气色好了点。睡这么久,有没有做什么梦?”小丽摇头,“你是太累了,昨晚我梦见了儿子,我要抱他俩,他俩推开我,我一急便醒了。”文斌边说边察看妻子神色。其实他撒了谎,目的想用孩子打动妻子,早日离开这伤心之地。
果然小丽叹口气说:“我也好想儿子,你去打听一下船期,带上明理走吧。”她坐起来,下床洗嗽。而后喝了一杯热牛奶,吃了一粒鸡蛋,与文斌朝福井弄走去。
跨进家门,凤英说脸色好多了,月娇从厨房出来,问道:“从昨天睡到这时候?”小丽点头。文斌讲连厕所都没去,凤英说太疲劳了,人瘦了一圈,快坐下来。
月娇摸了摸小丽的脸歉意地说:“小丽,真对不住,把你累坏了。这些日子你没日没夜伺候你妈,你妈心里不知多开心,她见你们俩口子过得美满如意,明理也争气,她走得很放心。人已入土为安,现在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恢复体力,不然回去孩子认不得你了。”
“我没事,我妈说她躺床后,全是你在照料她,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大姐,谢谢你。”
“哎呀,谢什么,这是应该的。肚子饿了吗?饭做好了,我再炒盘青菜,早点吃,不等孩子。”
小丽拉住月娇:“大姐,你坐下,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
月娇坐下,“什么事尽管说,只要大姐能做到的。”
“我妈说,家里用钱的地方很多,孩子一天天长大,吃的、穿的、用的要更多,念书学杂费也是一笔开销,全仗大哥一人负担。大哥主外,大姐主内,可家务事也不轻松,不能再给大哥大姐添负担了,我妈要我回去时带上明理,我答应了我妈。我妈还说,这些年你们疼爱我,疼爱明理,她全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
听小丽要带明理走,凤英母女愕然对视心慌起来,后面的话没听进去,她们没料到云珠会如此交待。凤英更是紧张,中国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生再多女儿,没有儿子就算无后。有钱的用纳妾来生儿子,夫妻恩爱的或平民只要手头稍宽敞都要抱养或过继个男儿。像白老爷的大儿子白修文有四位女儿,但无儿子,故从弟弟的儿子中过继了一个。当云珠生下了明理,凤英是真心的喜欢,这算有后了,自己俩腿一蹬,别人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没儿子。可明理若去了美国,难保他会回来,凤英的心悬了起来,她寄希望于闺女的伶牙俐齿能予以阻拦。
月娇果然不负所望,她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这不行。我知道珠姨的心意,但不行。明理跟你走了,街坊邻里会戳我的脊梁骨,说我连一个弟弟都容不下,珠姨尸骨未寒,就把弟弟撵走了。小丽,你忍心让你大姐、大哥还有娘背负如此臭名吗?明理是你弟弟,也是我的弟弟,有我们的一口饭吃,就有明理的一口饭吃;没有我的一口饭吃,也有明理的一口饭吃。明理是念书的料,无论手头是否充裕,我都会供他念书,上高中上大学,出洋留学,我全供着他。爹把珠姨和明理托付给我,而今珠姨走了,我已经对不起爹,你再带走明理,我怎么对爹交待?我怕半夜三更爹会来敲门,你大哥也会跟你急的。”
月娇嗓门越说越高,文斌倒了一杯茶,说大姐别激动,喝口茶,自家姐妹,小丽不也是说跟你们商量。月娇喝了几口,压下嗓门说:“是小丽把我急的。小丽,不是大姐跟你急,大姐说句不中听的话,明理毕竟姓欧阳,是欧阳家的血脉,由我来抚养天经地义,前两天娘也对我讲长姐为母。小丽,其他事大姐全依你,但此事不能答应,至少眼下不能带明理走。”
小丽觉得月娇的话无可非议,但亲娘所虑也在情理,她为难了,嗫嚅说:“这是我妈交待的。”
“我明白珠姨的心意,凡事她生怕拖累他人。可我不是非亲非故,我是明理的亲姐姐,照顾好弟弟是当姐姐义不容辞的责任。小丽,你就体谅体谅大姐不让明理走的的苦衷吧,哦,行吗?”
看着大姐祈求的眼神,想到大姐对自己的好,小丽踌躇了,“这……”,文斌对月娇使了个眼色,月娇会意立马说:“我知道小丽不会让大姐失望。”她走到云珠灵位前,燃起一柱香,双手合掌说:“珠姨,我刚才说的你全听到了,你是最疼明理的人,一定会赞成我所说的,我保证做到长姐如母,若让明理受到半点委屈,我天打五雷……”
后面的一个字被小丽掩住嘴,“大姐,别这样说,我信得过大姐,明理就拜托大姐和娘了,不可娇纵,粗茶淡饭即可。我妈说女儿要富养,儿子须穷养才能有出息,拜托大姐和娘了。”
凤英一听长舒一口气,月娇拉着小丽的手说别讲这见外的话,大姐知道怎么做才算对得起珠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