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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男婚女嫁 第十五章 幸福和不幸(下)(1 / 1)

民国二十八年夏,学校又放暑假了。卢沟桥事变已两年,日军没有打过来,市政府各部门照常运转。老百姓认为日本囝只占领大都市,不会来到地处沿海一隅的东洲,生活也慢慢地恢复到战前状态。不过买报看报的人明显增多了,饭后茶余男人们拿着报纸三人一伙,四人一组评论着战争的走向。

今年暑假明理想学二胡演奏。为什么想学二胡呢?明理的国文很好,深得讲授该课的余老师的赞许。而余老师拉得一手好二胡,拉出来的曲调悠扬深情,明理听得如醉如痴,有时都忘了为何事来找余老师。但使他动心的是在亲娘去世两周年忌日那天,余老师拉的一首《汉宫秋月》,乐曲旋律凄凉婉转,正好与他怀母的感伤心情共鸣。他听得泪水盈眶,决心要学会这一乐器来抒发心中的情与爱、忧与愁。他虚心向老师请教,把老师所讲的要诀详细记下来,但这是纸上谈兵,他要利用假期充分练习。

初学者拉出来的声调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低声似锯木头,高声比杀鸡还剌耳。凤英、月娇不仅没讲什么还发笑,美林听了两三天后再也忍不住了,向明理提出抗议:

“求求你别拉了,你是拉二胡还是杀猪?难听死哪,我受不了了。”

明理歉意地笑着承认拉得难听,月娇说:“你说话才难听,刚学都这样,你听过杀猪声?”

“听过。有一回从市场旁边走过,看见几个彪形大汉摁着一头猪,猪叫声惊天动地,我和同学捂着耳朵赶紧跑。小满,你别笑,要是你听见明理拉的那怪声,你肯定吃不下饭,猪叫声还是一种声调,而他是低一阵高一阵,你刚松口气又叫起来,心要蹦出来了,不是拉二胡是杀人。”

小满咽下嘴里饭菜,笑道:“我哥学吹笛子时也吹得很难听,我娘以为笛子有毛病。哥躲到山洞里吹,后来吹得很好听,我姐说我嫂子就是迷上他的笛子才好上了。”

“明理,你也躲到什么地方去拉,待拉得像样再露面。”美林下令。

“你让明理躲到哪儿?我都能听得下,你耳朵那么金贵?”凤英替明理说话。

“你和娘全偏袒他,他说一,你们不说二,他说屁是香的,你们说是不臭。”

大伙儿笑起来,闷声不响的书林“噗”一声把嘴里的饭喷到美林身上。美林大叫蹦得三尺高,明理和小满笑得弯下腰。月娇忍住笑说:“说话没谱,这是报应,快换去。”

吃完饭,小满抢着洗涮碗筷,月娇拦住她:“好些日子没来,跟干娘聊聊过得怎么样。”

小满聊起怡美院的事。她告诉月娇,妈妈不让她干杂活伺候姑娘了,让她学唱小调、学喝酒、学豁拳,她很害怕,黄嫂已离开,没人替她说话了。月娇听着手头慢了下来,她心里清楚那件事快了,可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变成婊子,那位当爹的真该千刀万剐。

小满告辞走了,月娇送到门口,嘴里说着有空就过来,心里却是很沉重:小满若不是长得俊俏也许是另一种命,对她来说长得美是一种错,可怜的孩子。

又是礼拜日,月娇淘米做午饭,美林、可云嘻嘻哈哈下楼来,又嘻嘻哈哈出去。月娇摇头感叹一样父母生的,一样青春年华,小满却那样不幸。已一个多月没来了,也许已经做了姑娘,造孽啊,月娇长长地叹气,心想让美林上怡美院捎个话叫小满来一趟。

美林奉母命在怡美院后门大声喊着“小满,小满”。以往叫一声,小满便开门跑出来。今天一点没动静,美林又叫了几声,那柴门仍静静地关闭着。奇怪,上哪儿去了?美林只好转身走了,才走几步听见有人叫她。她回头一看,是顶替黄嫂在厨房烧饭的三娘。

“妹仔,小满不在这儿,听不见你叫声。”

“她上哪儿?”

“到前头去了,不会再到这儿来。”

“哦,她在前头干什么活?”

“她……接客。”三娘吞吞吐吐地说。

“那不就是端茶倒水。”

“这……”三娘支支吾吾。

“哈哈”一声怪笑,一位长相猥琐的男人从门后探出半截身子,“妹仔,你说得好清闲,小满怎么会是端茶倒水,她已经破瓜开始享福了。”

“破瓜?什么破瓜?”美林不解。

“哎哟,破瓜也不知道,破瓜就是开苞,你要不要来试——”

“依跛,臭嘴烂牙挨千刀的。”三娘厉声截断他的话,“妹仔是堂堂正正**,你这样会遭报应的,劈你的柴火去。”那男人缩了进去,三娘和气地说:“这样嘛,你在这儿等着,我上前头去叫小满来。”

美林点点头,她满脸通红,凭着本能她猜到那男人讲的准是下流话。

小满来了,她烫了发,穿着红色绸缎旗袍,有点像阔人家的姨太太,美林感到有点陌生。“小满,你好像换个人。”可小满却伏在美林肩上呜呜哭了起来,美林慌了,“怎么啦,又受气了?”

“我没脸见人,更没脸上你家了。我想找我娘去。”小满抽泣着。

“你别吓我,我胆小,我娘叫你上我家吃晚饭。”

小满抬起头,一脸泪水,“我不能去,我真的没脸见人,我不想活,可他们看住我,喏,就是那一个。”

美林歪头一看,门边站着一光膀子大汉正盯着她,她吓得赶紧收回目光,心想准是出了大事,小满好可怜。

“你赶快走,千万千万别再来了,这个地方龌龊得很。”小满推着美林,“快回去吧。”

“那你去不去我家?”

“我不能去,我身子不干净,会给你家带来晦气的。我到了黄泉路,我娘都不愿意见我,你要好好孝顺干娘,走嘛。”

美林思忖怎么回事,说的话听不懂。“那我走了。”走了几步狐疑地回头,见小满还站在原地,撞到她目光,挥手叫她走。

在福井弄,凤英母女围着八仙桌撕着海带,把海带撕成条状再打个结,晚上煮海带大肠汤,孩子们都爱吃。月娇把自己的猜测说给凤英听,凤英叹道:“这是迟早的事,那种地方就是做皮肉生意的,糟蹋了多少女孩子。那些老鸨天打五雷劈,还有嫖客该下地狱,可怜的孩子——”凤英刹嘴,美林回来了。

“见到没有?”月娇问。

“见到了,她不来,她说没脸见人,身子不干净,我听不懂她什么意思。”美林还想问什么叫破瓜,什么叫开苞,嘴唇动了动忍住了,讲出来脏了自己的嘴。“娘,我想准是发生了什么事,小满才怪怪的。”

“没你的事了,方才可云找你,你去嘛。”

支开了女儿,月娇说“娘,我现在就去看小满。”

“嗯”凤英点点头,“去嘛。”

已是八月下旬,天气依然炎热。天井中,月娇、美林在洗衣服,月娇洗头一过,美林第二过,凤英坐在一旁摇着蒲扇。一阵风拂过,凤英说:“真舒服,昨天处暑,再半个月便是白露,就不会这么热了。”

月娇搭腔道:“今年特别热,河里这会儿还有男人在洗澡,明理下午也会在河里泡一阵。”

“男生就是方便。”美林说。

“男女有别,女孩子也到河里洗澡成何体统?咦,好些日子没听见二胡声,明理不拉了?”凤英问美林。

美林哧的一笑,说:“他是不达目的死不休,哪能不拉。”

月娇诧异:“在哪儿拉,怎么没听到?”

“他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再用棉被堵上,外面就不太听得到了。”

凤英说这还得了,会中暑的。月娇二话不说立马往楼上走,在房间门口隐约听到咿呀声。由于棉被隔音效果,月娇用劲擂了好几下,门才开了。“姐,什么事?”明理光着膀子手中抓着二胡。月娇推开他走进房,顿时觉得似蒸笼一样。明理全身湿漉漉的不知所措,月娇扯下窗口被子推开窗,一阵风即刻溜了进来。

“姐,睡时我自己会拆掉的。”明理讪讪地说。

“冲凉去。”月娇沉着脸说。

明理眨眨眼,顺从地下楼来到井边打起一桶水往身上浇,一边瞪着美林。美林知道多嘴,埋下头拧着衣服。月娇下楼来瞧着俩人,俩人不敢吱声。凤英开口说:“明理,你不热是吗?大热天巴不得坐在风口,你倒堵得严严密密,是要蒸馍馍还是蒸包子?怪不得一身痱子。”

明理摆出讨好的笑容:“没事,痱子又不是病,我拉得大有长进,美林你要不要听一听。”

美林撇撇嘴:“饶了我嘛,我想多活几年,你去拉给可云听,她准说好听。”

明理哧哧笑两声,“我去换衣服。”刚走一步,“站住”,月娇叫道:“要开着门,开着窗,再胡来,我把二胡烧了。”明理朝美林发怒,美林抿着嘴笑。“还有你,”月娇没放过闺女,“你耳朵金贵,用棉花堵上,再说不中听的话,我撕了你的嘴。”美林嘟哝一句:“吃错药了。”斜了月娇一眼。

新学年开始了,振华如愿以偿成为东洲大学历史系一名新生,住进学校的学生宿舍,周末才回家,美林感到空虚。她对可云诉说,可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她急了:“没有,你胡说八道。”

“那脸红什么?”

“哪有?”

“就是有,你照一照镜子。”

美林打可云,俩人闹成一团,踢倒凳子。

“你们做什么啊?砰砰响。”月娇在楼下喊话,俩人赶忙安分下来。俩人打小一块儿长大,虽不同姓却情同姐妹,几乎粘在一起,凡事一鼻孔出气。当然也有争执的时候,有一回评论小说《家、春、秋》中的几个女孩子,除了琴一致肯定外,可云喜欢淑英,美林喜欢淑华。可云说淑英温柔含蓄善解人意;美林说淑华率真开朗,单纯活泼;可云说淑华头脑简单,言行过于冒失;美林则说淑英多愁善感太软弱了。

“哪里软弱,后来不是毅然出走了?”可云争辩道。

“那是不得已,不走就得嫁给一位她不喜欢的人,并且也是在觉民和琴的鼓励下帮助下才走的。”美林振振有词。

俩人说来争去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去征求振华的看法,恰好明理也在,听了后明理说:“我最喜欢的人物是觉慧,最讨厌的是大哥觉新。那些女孩子各有优缺点,人物的不同性格是因情节需要而定的。大哥觉新就是情节需要而被塑造成爱不敢爱,恨不敢恨,令人摆布的悲剧人物,活得好窝心。”

振华摇摇头:“我不这样认同,大哥觉新是一位委屈求全的人。他孝顺长辈,爱护弟妹,他是长孙,有他的苦衷。至于那些女孩子被框在深宅大院,无论小姐或是丫环全是俎上之肉令人摆布。对小说中所写人物,读者各有喜好,这是正常的,不能强求一致,罗卜青菜各人各爱。就好像生活中有人喜欢红色,有人喜欢蓝色,不能说喜欢红色就对,喜欢蓝色就不对,各人眼光不同而罢,又不是两权相争要分出胜负。”

“女生就是这样,常为鸡毛蒜皮的事而争执,所以说女孩子心眼小。”明理毫无顾忌地说。

这是什么话?美林、可云交换一个眼色,立马团结起来,步调一致枪口对外,抨击大男子主义。男女间打口水仗,女人永运是胜者,两个大男孩招架不住俯首称臣。

振华上了大学,明理也感到孤单。从小学开始,他同振华结伴上学,结伴放学,晚上一块做作业,一块下棋,一块玩耍。如今只能独来独往,若要延续那种亲密,那只能也成为东大历史系学生。可将来要干什么,他还举棋不定,无论数理化或文史的学科,他成绩全不错,当然最好的数国文课。从初中到高中,每任的国文老师都很赏识他,他写的作文常作为典范被张贴,当他朗诵着《我的母亲》作文时,全班鸦雀无声,只听见女生流泪的唏嘘声。国文老师劝他念中文系或新闻系。他对历史也有兴趣,兴趣来自那些历史演义小说,他同振华常为小说中所描述事件的真假而去查阅正史、别史以及杂史来为自己的观点辩解。但他对自然科学也感兴趣,电闪雷呜时,他站在窗前观看着闪电,计算着雷声的距离;做化学实验他是班上最认真的,一丁儿反常现象都要找出原因为止;听了生物课老师介绍《物种起源》,他对生物进化发生兴趣,上图书馆借阅了有关书籍;有一回学校组织高年级学生到远洋船上参观,他又对当水手感兴趣。总之青春年少,精力充沛,兴趣广泛。对于将来他没有去考虑,可眼下不能再飘忽不定,明年就要高中毕业念什么系须要作出选择。小丽已来信要他去美国上大学,他尚定不下心究竟将来干哪一行。振华上了大学,他感到了紧迫性,他想跟振华商量商量。

振华住校慧芬也很不习惯,祖孙三代却只有三人,振华不在剩下俩人更显得冷清。公爹同媳妇不如婆婆同媳妇之间有话说,她也盼着周末振华回来。周六下午振华回来了,他前脚刚到,明理、美林后脚就来了。像多年未见似的,三人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尤其美林连珠炮似的话语,寂静的宅院顿时有了生气。慧芬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吩咐刘嫂给孩子们煮碗点心。

自从白老太太过世后,下人就显得有点多,跟公爹商量后,除了刘嫂和小桃外,其他的全打发走了。小桃是慧芬从拐子手上买来的,无家可归;而刘嫂是拿工钱的佣人,是有家的,却苦苦哀求要留在白家,为什么呢?

刘嫂的家在东洲北郊,家里有两亩菜地,以种菜卖菜为生。丈夫刘全还有一手泥瓦匠活,也能赚点工钱贴补家用。夫妇俩有一对儿女,再加上婆婆五口之家日子也过得温饱。有一回刘全外出做工时被人哄怂去了赌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赌上了瘾。菜地也不管了,只找些泥瓦匠活,拿到工钱便上赌场。老母骂,妻子劝,全唤不醒他,刘嫂一人在菜地从早忙到黑维持全家一日三餐。糟糕的是刘全赌红了眼,拳打脚踢逼着妻子拿出卖菜赚来的钱给他去赌。日子越来越拮据,有一顿没一顿的,四岁的女儿饿得哇哇直哭。刘嫂狠下心来把四个月大的儿子给婆婆照看,只身到白家给慧芬的大儿子振武当奶娘。她是个本分的人,拿了东家的工钱就全心全意看顾振武,视为已出般疼爱。即使把工钱拿回家,也只在家待上片刻,死命亲一下儿女便匆匆赶回,白家上下暗地称赞不已。用现代话讲就是敬业。由于在白家吃得好,村里人都说她白了、胖了。慧芬把一些旧衣服送给她,虽是旧衣服都有七、八成新,质地也好,稍稍修改一下穿在老少身上,在村民眼看里还是很光鲜。邻里说刘嫂遇到好东家,刘嫂自己也这样认为。她对白家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更是全身心放在振武身上,振武在她奶水的哺乳下,长得白白胖胖,可爱极了。振武一岁半断奶后,她继续留下来照顾振武,当振武到上学年龄时,她已舍不得离开振武了。恰好服侍白甫仁夫妇的下人岁数已大,腿脚不利索了,慧芬给了一笔钱让她回家养老,留下刘嫂来服侍公婆。刘嫂服侍得十分周到细心,老人家甚是满意,不过她对振武还是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振武对她的感情胜过亲娘,什么话都会对她说。振武被大伯带往南洋,她的伤心不亚于慧芬,偷偷抱着振武大哭一场,上寺庙烧香总要向菩萨祷告保佑振武平平安安。

刘嫂的丈夫曾到白宅几趟,都是向刘嫂要钱的。有一回刘嫂不给了,他便动起粗,下人急忙叫来白老爷,白老爷嗓门不大可低沉威严:

“你是什么人,竟敢到老夫内宅撒野?”

受过赌场洗礼的刘全胆子也大了,顶撞道:“我管我老婆,天经地义。”

“管老婆到家里管去,这儿是老夫的宅子,休得胡闹,快出去。下回再来的话,老夫就把你送官,告你私闯民宅非奸即盗。阿才,送客。”

刘全悻悻走了,阿才在背后还抛出一句话:“一个男人要靠老婆养家糊口,呸,丢人。”后来刘全的赌债越滚越大,庄家要砍杀他,他吓得远走他乡。刘嫂得知后眼睛红了红,半晌抬起头幽幽地说:“自作自受,随他去吧。”

靠着刘嫂的工钱,婆婆把一双儿女拉扯大,慧芬私下还帮衬刘嫂儿子刘大宝念了几年书。十三岁那年,刘嫂送儿子到剃头店当学徒,第二年又将十七岁的闺女刘金花嫁了出去,婆婆被小叔子接走了,没了后顾之忧,刘嫂更是把白家当成自个儿的家。她奶大的振武直到祖母过世才得以回来,她拉着他的手喜极而泣。振武给了她一笔钱,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珠儿簌簌滴落,要知道她亲儿子从没给过她一个子儿,她反而要贴钱。半年前儿子成了亲,丈人是他的师傅。他师傅有四千金,嫁了三个,小闺女便招了大宝为上门女婿。自己就这么个儿子,刘嫂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自家的状况要娶媳妇也是很难的,叹口气认了。闺女出了嫁,儿子倒插门,刘嫂觉得她什么都没有了。当得知要遣散一些下人时,她流着泪说:“二少奶,白家便是我的家,我不要什么工钱,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等振武娶亲生子,我给他带孩子去。”慧芬清楚她对振武的感情,也听她讲过儿女的事,安抚了几句,答应她留下,安排她负责一日三餐。刘嫂也干得井井有条,慧芬很是赞赏。

振武走后,刘嫂把对振武的爱转移到振华身上,因振华很像振武。振华住校后她也盼着快点到周末,如今振华回来了,听着年轻人青春活力的话声、笑声,她感到开心。她煮了振华爱吃的酒酿荷包蛋,三个年轻人齐声夸好吃,她露出满足的笑容。

才一周不见就有说不完的话,明理、美林对大学生活很好奇,问这问那,从上课教室、图书馆到学生宿舍;从教授讲课,学生自修到社会活动等等,振华嘴巴不停地回答着。所问的十有七、八是美林开的口,她嘴快,往往明理欲说她已抢了先。总是被美林抢了话头,明理心想看来没机会同振华说自己的事,反正也不急,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可当振华送他和美林到门口时,振华却主动问起:明年也要毕业了,打算念什么?

“我正想同你聊聊,明天再说吧。”

“好,明天再说。”

“哎,我差点忘了,”美林叫起来,“我娘叫你明天中午上我家吃田螺。”

“我一定去。”振华嗜好田螺。

“进去吧,明天见。”明理说。

“明天见。”振华转身走进关上门。

田螺是三天前买的,养在清水里加几滴花生油。第二天换水时便看到盆底有一层田螺吐出的泥沙,养了三天泥沙差不多吐干净了才能吃。几个孩子全喜欢吃田螺,庆林去饭店前对月娇说:“田螺要留一点给我。”月娇点头,疼爱地望着儿子敦实的背影。这几年没听见小鹏在她面前抱怨儿子,应该干得不错了,饭店后继有人,她心里自然欢喜。

“娘,庆林都二十出头了,我总觉得还是孩子。”月娇在天井洗着田螺说。

“那当然,孩子再大在当娘的眼里总是孩子,你岁数也不小了,可我眼里总是晃动着你小时候模样。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年庆林娶了媳妇,你也就当奶奶了,过得真快啊。”凤英感叹。

“一天过一天不觉的,美林头一回来月事时,我才感到时间过得快,总觉得美林怎么一转眼做大人了。你说今天田螺怎么吃?”

“家里有红糟吗?炒红糟最香。”

“那简单,去买点。”

“娘,洗干净没有?”美林走出来问道。

“洗干净了。”

“明理,洗干净了。”美林叫道。

“我就来。”明理应声道,他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拎着小板凳出来,他要用火钳来剪田螺尾。这是很累人的活,剪完手指都会痉挛。他在咔察咔察剪着,可云来了,站在一旁背诵着荀子的《劝学》。背几句忘了,明理提示一句,又往下背。没几句又卡住,明理再提示再往下背,从头到尾明理提示了七八回,明理剪完田螺尾还是背得结结巴巴。明理说:“小姐,国文先生要被气死了。”

可云撇撇嘴笑一笑,明理无论说什么,她都觉得甜蜜。

在浇花的美林为可云说道:“古文很难背,有几个人喜欢这些古文?你记得这么牢,有什么诀窍?”

明理耸耸肩说:“两个字,勤奋。天才来于勤奋。”

十一点多时,振华迈步往美林家走去。一推开门便闻到红糟的香味,走进厅堂见明理、美林、书林、可云、可凡已坐着等候。月娇端了两大海碗田螺出来搁在八仙饭桌上,她招呼振华:“快坐下趁热吃。”凤英问给庆林留了没有,月娇回答留下了。几位年轻人同时用手指抓起田螺吃起来,先对着螺尾吸出螺汁,然后转过来对着螺头用力一吸,整个螺肉便滑进口里。大家忙着品尝鲜美的田螺肉,顾不上说话,满意桌响着吸吮的“嗦嗦”声。此起彼落,明理哧哧笑起来,挨着他坐的振华悄声问笑什么,明理耳语两句,振华也笑了。美林眼尖立马问嘀咕什么,可云也问有什么好笑的,振华、明理笑而不语吃着田螺。一贯不太说话的书林抬头说:“我知道笑什么。”

“笑什么?”美林追问。

“他们笑每个人都是,”书林抓起田螺吸吮了俩下,“听见没有?”这下美林、可云全笑了。凤英、月娇没听懂,可云解释了一下。月娇笑道:“这有什么,吃田螺全这样,吃相难看,所以上不了大雅之堂,振华家里应该很少吃。”

振华咽下螺肉说:“也有吃,但不能上桌,只能躲在厨房里吃。我妈也会吃几个,爷爷、奶奶闭一眼睁一眼也没阻拦,他俩绝不吃。”

没一会儿,俩大海碗田螺全被消灭了,看一下各人眼前的螺壳,凤英最少,凤英说年纪大了不能多吃,而美林最多,她很是得意。

明理终于找个时间跟振华聊起念什么系之事,振华动员报考历史系,“学习历史能纵观古今,扩大眼界,开拓视野;能使人明智豁达;能了解过去,才能更好把握今天,展望未来。”明理说他想念法律系当个律师,“我看律师在法庭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好佩服。”“现在时兴叫律师,你知道过去这一行叫什么?”明理摇头,“叫讼棍。”“什么?叫讼棍。”俩人哈哈大笑。“不然报新闻系,当记者也很神气。”“历史系出来也有当记者的,文笔比新闻系更犀利,学历史的找工作容易……”振华诱导着。

在振华的游说下,到放寒假时,明理已决定跟随振华报考东大历史系。小丽连来两信要弟弟三思而行;月娇则喜出望外;凤英双手合掌念道,这是列祖列宗保佑,我有人给我摔盆子举孝棍了。只有美林直骂明理跟振华一样是个大傻瓜,有福不会享,月娇说她才是傻。美林问哪儿傻,月娇又闭住了嘴。

“噼呖啪啦”,街头巷尾的爆竹声响个不休,日历翻到民国三十年春节。由于日军没有侵犯东洲,早先外逃的人又陆陆续续回来了。大街上比前几年热闹了许多,男女老少东来西往,走亲的走亲,拜年的拜年。变戏法的,耍大刀演猴戏的又出现了,锣鼓声声召来路人驻足观看,笑声,叫好声使过年的欢乐更添了几分,一派粉饰太平景象。在福井巷,今年数白家最喜庆,白甫仁的长孙带新婚的妻子回东洲省亲,修瑞也带回秋儿所生的闺女淑华,白家的人丁又旺起来。再加上正月里来往亲友多,慧芬雇佣了两位临时帮工,一位帮刘嫂打理厨房,一位干杂活,白府又呈现出大家气势。

这天晚上振武夫妇在楼上自己房里交谈着,听到轻轻叩门声,振武开了门见是刘嫂。

“振武,我见你媳妇吃得很少,我煮了两粒荷包蛋给她吃,不然半夜会饿。”

“奶妈,多谢你费心,快请进。”振武的妻子静如出来招呼。

刘嫂走进房把荷包蛋搁在梳妆台上,“快吃吧。”

“真的没味口,振武吃了嘛。”

“是奶妈烧的饭菜不合你的口吗?你爱吃什么告诉奶妈,奶妈给你做。”

振武笑嘻嘻说:“不是你烧的菜不好吃,她没胃口是因为,”振武温柔看了妻子一眼,“因为我要当爸爸了。”

“呃!太好了,你要当爹了。”刘嫂笑容可掬,她是由衷的欢喜。“想想你吃奶的模样仿佛是昨天的事。这样更要吃,你不吃,肚里的孩子要吃,胎儿就像雏鸟一样张大嘴等着母鸟喂它,你吃得多,胎儿便像虎仔一样壮实;你由着自己性子不想吃,那生出来就会像猫那样瘦小,你后悔都来不及,所以得强迫自己吃,快吃嘛,要凉了。”

振武闻言觉得奶妈讲得有道理:“吃一点嘛。”静如点点头吃了起来,天下没有不为孩子着想的父母。

见自己说动了振武媳妇,刘嫂很是高兴。又说:“胃口不好要吃酸的来开胃,明天我给你做酸梅汤。酱油要少吃,老人讲酱油吃多了,孩子长得黑。还有很多忌讳,我明天再告诉你们。”振武叫了声“奶妈”又停下来,刘嫂以为不信她说的,“这都是老人家讲的,不可不信。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奶妈,我信。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对奶妈还客气,说嘛。”

“奶妈,我在菲律宾那个妈,也就是大伯母身体不太好,三天两头躺床,不可能指望她照顾静如。我岳母已过世,对生小孩我们俩全不懂。这趟回家,见你身体还硬朗,你又是最疼我的,所以想请你去菲律宾帮我照顾静如,还有做月子,不嫌弃的话再帮我照看孩子。奶妈能答应吗?”

望着振武乞求的目光,刘嫂又看看静如,静如点点头,刘嫂心头热乎乎的。她早已把振武看成自己的孩子,婆婆给媳妇做月子,带孙子是天经地义的,这不正是她早盼着的嘛。“嗨,就这事啊,奶妈答应。”

“奶妈!”振武感激地叫了一声,亲了刘嫂一下。刘嫂吓一跳,捂着脸后退一步说:“别闹,还没问过二少奶。”

“只要你同意,我妈一定会点头的。”振武很有把握地说。

开饭了,刘嫂和帮手金嫂端上八菜一汤,刘嫂特地把糖醋黄鱼摆在静如面前。她又进厨房捧出一碗酸梅汤,酸梅汤酸味很重直呛鼻子。“喝一口看爽不爽?”静如用调羹喝了两口,满意地点点头。振武见状也舀了一口,“酸!”振武喊道,五官皱成一团。

刘嫂笑道:“是给静如吃的,谁让你贪嘴?”

“静如喜欢吃酸的?”慧芬问。

静如低下头,刘嫂对慧芬便了个眼色,慧芬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不再往下问。静如胃口好了点,酸梅汤喝得干干净净,还吃了一碗饭。饭后,慧芬把振武叫到房里问了几句,她笑逐颜开告诉修瑞,修瑞也很高兴自己要当爷爷了。“我还以为她是晕船,所以胃口不好。”慧芬调侃一句:“你们男人是很迟钝的,有的男人看老婆肚子大了,还以为吃胖的缘故。我上街买点山楂糕、酸枣糕给她解解馋。”

白甫仁午睡起来得知此事自然欢喜得很,捋着胡子说:“也许我还能活到教曾孙子写字,虽说淑茵已添了,但毕竟不姓白。”

慧芬讨好地说:“我瞧您气色比修瑞还好,定能活到百岁,见到娶曾孙媳妇的。”

“那成老怪物了,讨人嫌。”白老爷风趣地说,“给你娘烧柱香告诉她,还有叫振武,凡事让着媳妇,不许惹她生气,还有……”白老爷高兴地唠叨着。

振华也知道了,“原来大嫂有了身孕爱吃酸,是不是怀孕的全爱吃酸呢?”

“一般都好酸的东西,尤其头两三个月。”

“那能不能说爱吃酸的就是怀了孕?”

慧芬呵呵笑道:“那不能这样说,受了风寒身体不适,也喜欢在汤里加点醋开胃,天热也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不过年轻女人,突然爱吃酸,十有八九是有喜了,”

“为什么怀了孕就爱吃酸呢?”

“身体起了变化,一个身两个人。你嫂子还没有呕吐,我怀你时,头两个月吐得厉害,一闻到米饭味就想吐。所以说孩子要孝顺母亲,十月怀胎很辛苦的。”

振华点点头。

这天晚上除振华外全家人上戏园看戏去了,因刘嫂要扶着老爷子,小桃要抱着淑华故一块去了。振华对戏剧无兴趣留下看家,他叫了明理、美林以及可云来玩扑克牌,俩男对两女。明理也已是东大历史系一年级学生,他跟振华同小学、同中学。现今又是同一大学同一个系,相互间知已知彼,一个眼神对方便能心领神会,该出什么牌配合得很默契。美林是个实心眼的人不会耍花招,无论抓到好牌坏牌全写在脸上;搭档可云师范学校毕业后,已在其母校——文华小学谋到一教师职位,经过一学期教学生涯精明多。,无奈美林察言观色很欠缺,玩下来自然俩女孩输多赢少,气得美林又是跺脚又是责骂,俩小子乐得哈哈笑。可云倒很平和劝美林:“玩玩呗,又不是争田争房,何必较真。”“输了要请客。”“请就请呗,我请客,照顾你爹生意。”可云睨了明理一眼,请明理吃夜宵,她很乐意。

今天正月十三,再过两天又要开业了,小鹏打算去探望老友包尚发和牛阿俤。他穿上出门的衣服、鞋子,正欲走,听到叩门声,开门一看是包尚发。他一身深蓝布长衫,头戴浅顶礼帽,显得斯文了几分。

“尚发”,“小鹏”,俩人互相打一拳作为见面礼。月娇闻声迎出来:“说曹操曹操到,小鹏正要去看你,快请屋里坐。”

尚发抱拳道:“给嫂子拜年了,我跟阿俤约好叫上小鹏一块聚一聚,今晚不回来吃饭,嫂子给个脸。”

月娇笑道:“你是在骂我吗?脚长在他腿下,他要去那儿,我什么时候拦过他?”

“那嫂子是同意了,我代小鹏谢过嫂子。”尚发作揖。

“你成心气我是吗?”月娇嗔道。尚发哧哧笑,拉着小鹏走了。

七拐巷还是老样子,二十多年的光阴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唯一不同的是行人多了些。原来住过的房子现今是阿俤一家独占了,阿俤的老婆手脚麻利地在四仙桌上摆上一壶烫过的青红酒和几盘下酒菜:一盘炒鸡蛋、一盘卤猪头肉、一盘卤豆干、一盘花生米。三人围着四仙桌边吃边海阔天空聊着,壶里的酒添了一回又一回,三人喝得酒酣耳热。阿俤的酒量最大,有一半酒倒入他肚里,嗓门也最响。这会儿他双眼迷离地嚷道:“嗨,以前我们仨在一块多快活,白天死命做事,晚上打打闹闹喝几盅,头一碰枕头便呼呼大睡,什么也不用操心。同现在一比,那时多自由自在,单身汉真是好,你们说呢?”小鹏、尚发点点头,是啊,单身汉是舒服。阿俤又一盅下肚,“那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挣多挣少全花在自个儿身上。现在挣得多也是给别人用,好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又要给儿子娶媳妇。老子这么辛苦全是替别人干,自己连酒都不能喝得痛快,老子是个二百伍。”

“哪个人不是这样。”尚发说,“叫你一声爹,你就心甘情愿当牛作马,供吃供穿,送闺女出门娶媳妇进门,一代一代不都这样。”尚发端起杯一干而尽。

“我不心甘情愿,谁能供他吃穿娶媳妇,我把这个爹让出去。”阿俤扯着嗓门喊,看来已醉了。

“时间过得快,以前我们是三个光棍,如今每人都有一窝人。”小鹏说,“我俩儿一女,尚发仨儿俩女,阿俤——”

“俩小子再加三个赔钱货。”阿俤抢着说。

阿俤粗鲁的快人快语,小鹏和尚发不由发笑。尚发逗道:“你都当了外公,没赔钱货哪有外公。”

“老子不稀罕,当爹当外公全要给钱,谁要能给老子钱,他要老子喊什么便喊什么,喊爹喊外公喊祖宗都行。”阿俤酒醉讲醉话了。

小鹏呷了一口酒,吃了一块豆干,说:“我们全老了,头上有了白发,以前你们打鼾像打雷,现在收敛点了嘛。”

尚发笑,“我自个儿听不见,我屋里说鼾声一点也没衰。”

阿俤口齿不清地说:“过去门从没闩,不见有贼来,去年夏天一晚,竟然有贼翻过墙头,把一只下蛋的鸡偷走了,老子的鼾声不中用了。”阿俤摇摇头,“喂,酒没有了,快添酒。”阿俤没名没姓朝外吼道。话音刚落,阿俤妻子依美拿着一大牙缸酒进来往酒壶里倒。倒毕,朝小鹏、尚发眨眨眼,俩人交换眼色,心想莫非酒里有名堂?果然阿俤喝了一口便梗着脖子叫:“她娘的,什么酒没一点酒味。”小鹏给自己和尚发斟上,一喝明白是茶水。说道:“你醉了,怎么没酒味。”尚发也帮腔:“喝多了,舌头麻木了。”阿俤听俩人一唱一和也不在怀疑,又一盅一盅往嘴里倒,小鹏同尚发会意一笑。

正月廿三,振武夫妇携刘嫂返回菲律宾。当刘嫂告诉闺女她要去南洋时,闺女泪汪汪劝母亲别去,“娘,你岁数也大了,有个头疼脑热,我可以伺候,端茶端水熬个药。南洋那么远,有个好歹想尽孝心都不成。”刘嫂鼻子酸酸的,亲了亲外孙,塞一把钱给闺女。而儿子则说,“既然东家有求于你,那趁机多要点工钱,积攒起来回来时给我。”刘嫂一听透心凉,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对儿子彻底死了心。今天要走了,她脸上并无半点难过,她当自己是随儿子、媳妇出门的婆婆。振华叮咛大哥:“要善待奶妈,别让她太劳累。”振武见慧芬不在身旁便悄声说:“你放心,我把奶妈当成自己的亲妈,绝不会亏待她的。”刘嫂听了心里像冬日阳光一样暖融融,感动的泪珠在眼眶中滚动着。慧芬走了过来,看到刘嫂眼中的泪花,说:“舍不得离开东洲吗?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去,你在我家这么多年,就像自己人一样。可振武讲需要你,你又是那么疼爱振武,我也就答应了。到了南洋若不习惯就回来,我已和振武说好了。”

刘嫂知道慧芬是误解了,也不解释只点着头。

刘嫂走了,慧芬把临时帮工金嫂转了正,可两天下来饭桌上全是素鸭素鱼再加萝卜、青菜和豆腐,吃得大家全皱眉头。小女孩淑华先开了口:“我要吃肉。”慧芬问:“金嫂,怎么餐餐素的,难道市场里不卖肉不卖鱼了?”

“二少奶,我……我是吃素的,不能杀生。”金嫂支吾道。

原来如此,打发了金嫂来了一位称水嫂的女人。她自己讲因丈夫挑水为生叫水哥,故称她为水嫂。水嫂三十来岁,颧高唇薄,梳着元宝头,鬓角插着一朵绢花,看外表是个麻利的人。她是晚上来的,第二天早饭后便拎着蓝子去了菜市场。可中午开饭时大家一看全直了眼。水嫂得意指着:“这是狗肉,这是水鸡(一种蛙类),那是兔肉,你们大户人家吃贯了猪肉鱼肉,我给换换口味。你们尝尝鲜,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

白老爷沉下脸,白修瑞直摇头,慧芬气得说不出话,小桃怯生生地问道还有别的吗?

“你怎么知道还有?没错,我还买了一样好吃的,只能当零食,不能配饭。”

“是什么?”

水嫂一笑走进厨房端了出来。小桃才十来岁,眼神好,没等水嫂搁到桌上便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盘子中是黑色的蟑螂,令人恶心。只有淑华幼小不懂得害怕还问这是什么,“是水蟑螂,可以吃的。小孩吃了更是平肝去火,我找了一熟人才买到,很好吃。”水嫂炫耀着。敢情她把白家当成自己的家,专买自个儿爱吃的东西。

白老爷再也忍不住,说了声“胡闹”拂袖而去。慧芬脸色发青地说:“你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通通拿走。小桃,上饭店叫几碗菜送进来。”

下午,水嫂便开路了,当然那些山珍海味全打包带走。慧芬后悔不该让刘嫂走,眼下只得叫会厨艺的丈夫带着小桃先扛一下。几天后来了一位叫李二妹的女人,是素兰家的佣人吴嫂介绍来的。吴嫂说二妹的丈夫很早便过世了,当时儿子才五岁,二妹去一大户人家帮厨把儿子拉扯大。前两年东家迁去南边,她舍不得离开老家离开儿子,便辞工回来跟儿子、媳妇一块过日子。她积攒了一笔钱,媳妇起初对婆婆还好,后来别人劝她不可把钱全拿出来,须留点棺材本。这下媳妇不高兴了,整天没好脸色,隔三岔五指桑骂槐。儿子倒是老实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二妹可怜儿子,何况自己也是好强的人。便挎了个元宝篮,拎了张小板凳,在街角替人缝补直至暮色才回家,一进门就躲进房跟媳妇不照面。她是我远亲,我了解她为人,才大胆介绍她来。

慧芬听了后心存怜悯,她打量着二妹,二妹穿着合体的月白色大襟衫,五官扁平,手脚粗大。慧芬问会做什么菜,她轻声回话,给慧芬以好感,告诉说须试工三天。再问是住在这儿还是回家睡,二妹说宁愿工钱少点也要住下来,慧芬点点头,心想是可怜的人,遂叫小桃带她去刘嫂的房间。二妹见房里有椅、桌、柜,床上的被、褥、枕头虽是旧的但很干净,手一摸还很柔软,她知足了。

才一天,白家老少便认可了二妹烧出的饭菜,修瑞还问她有否拜过师傅。其实二妹在原先东家那儿只是粗使女佣,但她是个有心人,在厨房打下手时偷到一些厨艺,这下可派上用场,她正式留用了。半个月后她媳妇不知怎么打听到居然找上门来,说了婆婆一堆不是。慧芬冷冷地开口道:“讲完了就走吧,我是看在你婆婆的脸上才以礼相待。我劝你一句话,有样学样,你怎么待你婆婆,以后你儿媳也怎么待你。小桃,送客。”

二妹很感激慧芬替她出气,想到媳妇如此不容她,自己有家不能回,心里很是酸苦。再过二十年,自己干不动了,到时依靠谁呀?唉,别想那么远,先安下心在这儿干吧。

白修瑞今天要带着淑华返回菲律宾,打从有了秋儿后,这一回在老家待得最久了,三个月又三天,儿子振兴已打电报催了。慧芬当然舍不得丈夫走,也舍不得淑华离开。小丫头一张粉嫩的脸,胖嘟嘟的小手,樱桃小嘴一口一声妈,叫得慧芬心里软酥酥的。两三岁的孩子是最好动的,从早到晚像鸟儿般啾啾不停,像猫儿般楼上楼下,前屋后院跑个不休,没一刻安静过。累得照顾她的小桃直叫小姑奶奶小祖宗,慢一点。小丫头给白家宅院增添了许多生气,连白老爷都喜欢逗她,慧芬似已出般疼她。今天要离别了,慧芬抱着她坐在膝上亲着她,而小丫头哪晓得离别的伤愁,挣扎着下了地,又乐呵呵跑来跑去。修瑞理解她的心情,妻子多想有个女孩,可老天爷不作美全是儿子,他对慧芬说不然淑华留下好了。慧芬说不行,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秋儿那能舍得。何况孩子还小更不放心,我不能太自私。修端心里不由不赞妻子不愧是大家闺秀通情达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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