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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牵手 第五章 吉祥饭店(上)(1 / 1)

第五章吉祥饭店

十月二十二是礼拜日,农历为九月初七,观看振华与小寒拜堂成亲的邻里及亲朋挤满了白家厅堂。振华上穿浅灰色哔叽中山装,下身是同样质地的黑色裤子,显得潇洒又稳重。新娘子烫了个波浪式发型,穿着大红色的锦缎对襟汉装,跟振华同色的裤子,妩媚又端庄。俩人在司仪主持下向父母来宾鞠躬行礼,月娇、小鹏也作为长辈受了三鞠躬。月娇听到人群中议论新郎新娘很般配,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大面上总得应个景。酒席上,当一对新人过来敬酒时,她挤出笑容,讲了场面上该讲的话,好容易挨到散席,拉着小鹏就走。因酒席就摆在弄里,走几步便到了家,匆匆洗漱后上了床。小鹏明白月娇此刻的心情,虽说他赞同振华、小寒共结连理,但看到两人并肩而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闺女和小舅子。他嘴拙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听到月娇抽鼻子,他的眼眶也潮湿了。老两口一人躺在床上,一人坐在椅上,谁也不开口,直到庆林回来,小鹏走了出去。

“秀秀接孩子去了。”庆林说,因月娇要上桌照顾不了孩子,俩媳妇把孩子送到娘家去。

“今晚味道如何?”庆林问。他问的是酒席上菜肴的味道,今晚白家摆了八桌,由吉祥饭店操办,庆林是主厨之一,他毫无父母的那种情绪。

“还行,就是芋泥太稠点,糖醋鱼太甜点。”

“娘呢?”

“她喝了点酒先睡了。店里都收拾好了?”庆林点点头。“辛苦了,洗一洗上楼去吧。”小鹏转身进房,他看到月娇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

“别想了,睡吧。”小鹏上床躺下。

“我心口疼啊。美林结婚时,因为仓促,没有添置任何家具,回来时又赶上老爷子过世,一切都将就。这一回全新家具……不能穿白色婚纱,美林哭了好一阵,我还骂她……嫁进白家,凡事有人伺候,可偏偏命薄,年纪轻轻就走了,我可怜的闺女。唉,画的是一片朝霞,我就觉得不好,果然应了谶。瞧振华那么高兴,俩人合照放得那么大,当年拜堂时,可是一副苦瓜脸,准把美林忘得一干二净……聪聪和敏敏也是没良心的,别人一起哄就跟着喊妈,美林多疼她俩啊,还好男男没过来,也喊爸的话,我要疯了。”月娇絮絮叨叨说着。

“听明理讲,振华不愿意一毕业就结婚,是被他娘逼的,若等到胜利后再完婚肯定风风光光的,你和二少奶那么着急,也只能将就了。”

月娇无语,自己当时担心夜长梦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以为攀上了高枝。也许是命中不该有的,所以才出了事,是自己太强求了吗?

小鹏还继续说:“美林走时,孩子尚小,哪能记住娘亲。有一年,我外出打工了五个月,四岁的妹子见到我直往后闪,不认得大哥了。振华也算有心人,有的男人前脚刚死老婆,后脚就续弦。别再想了,睡吧。”

“睡得着吗?老婆跟了别人,一个男人怎能受得了,我都不敢去想他怎么过日子。我们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他窝在什么角落冻着饿着。”

“你这不是咒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有学问,脑子又好使,无论在什么地方,一定能养活自己的,说不定也再成婚了。”

“能吃饱穿暖就谢天谢地了,他说要带好多台湾水果回来……我怎么有脸去见爹。”

小鹏听见妻子压抑的抽泣声,他心里叹气,是没脸去见岳父,但嘴里还得宽慰:“爹是明白人,不会怪你的。”

“只有你我念着美林,惦着明理,其他人全把他俩忘了。”

“唉!”

老俩口在感叹嘘唏。而此时在白家却是花好月圆之夜,振华同小寒在默契地演奏着爱的乐曲,用肢体语言向对方释放出爱的音符。尤其振华,面对爱恋了十年的女人奉献上男子汉的全部激情,他精力充沛地一回又一回把乐章推向高潮,他已饥饿了五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回想起那一宿的疯狂,虽已过去三十年,小寒那满是泪痕的脸上仍不禁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她与明理新婚之夜的作爱是很羞涩的,明理小心翼翼进入她身体,而振华如饿虎下山,那狠劲令人眩晕。明理说的话那么灵验,她成了振华的女人。三十年来,振华常拥着她说:是你让我享受到人生之幸福,人生之快乐,我感激你。其实她何尝不感激振华,在这三十个春秋中,无论晴天与下雨,无论寒冬与酷暑,振华总在她的身旁给她爱,给她温暖,女人最需要的就是丈夫的爱,丈夫的温暖。俩人一起养儿育女,一起面对人生道路上的坑坑洼洼。在那压抑人性的年代,俩人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挺了过来。小寒的情绪已平静下来,她回顾起再婚后的日子。

书房里,嘉豪和嘉杰弄清楚了父母与叫欧阳明理的之间关系。嘉杰不以为然说:“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那位欧阳明理跟妈妈生活了两三年,你可是跟妈妈生活了三十年,三十比三,孰重孰轻?即使妈妈激动流泪,也只是一时怀旧而已,法律上也过了二十年时效,欧阳明理是抡不走妈妈的,愁什么愁。”

嘉豪拦住弟弟的话:“爸才不是为这发愁。爸,我猜测你和妈全深感内疚。妈妈因没有为欧阳明理守节而内疚;你因他是你的好友而内疚。爸,这全是作茧自缚,五十年代那环境,从上到下全认为台湾和中国水火不相容,老死不相往来了,就好比地球南北极永远不会相撞。那位欧阳叔叔人虽在,但回不来,不就等同死去了,妈妈没有为他守节的义务。妈妈还年轻,应当有新的生活,她并无对不起欧阳叔叔。当然,妈妈是女人,书上讲初恋是最难忘的,妈妈伤心难过是可以理解的。但爸,你是问心无愧的。爸,你爱妈吗?”

振华点点头,嘉杰插嘴:“废话。”

“爸,你看妈的眼神就像恋人似的,一点都不像老夫老妻。你跟妈是因为爱而走到一起,妈不嫁给你,也会嫁给张三或李四,你并无对不起朋友,何来内疚?你要挺直腰杆子,用爱去消融妈妈心中的感伤,你们这一代头脑中还残留着很多旧道德旧观念,这就是代沟。”

“哇,你可以去当心理大夫了。”

嘉豪没理会弟弟的调侃,“即使三姐是欧阳叔叔的女儿,但一面都未见过,哪有什么父女感情,你绝不会失去妈,也不会失去三姐的。”

儿子的话令振华甚感欣慰,血浓于水,可毕竟感受不了他的心情。

“爸谢谢了,出去吧,爸想一个人静一静,也别去打搅妈妈。”

儿子走到门口,他又添了一句:“就你们俩知道就行了,别再告诉别人。”

儿子离开了,振华喟叹一声,儿子哪能晓得他此刻之心情。是的,在内心深处,他对明理总怀有一丝愧意,但他更为挚友难过,当年明理多么爱小寒他是知道的,人为的屏障硬生生拆散了一对恩爱夫妻。可若不是如此,哪来他今天幸福的生活。儿子有一点说对了,他对小寒的爱永远像恋人一样,不因岁月而褪色。与美林心直口快、大大咧咧不同,小寒温婉细腻,体贴又聪颖,女人味十足,极符合自己的口味,得到她好比如鱼得水。每当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小寒到房里亲吻一番,作起爱来,即使已是花甲之龄,依然有着年轻时的气力与激情。枕边说着情语:“你之所以红不衰,翠不减,全是我的雨露滋润之缘故。”小寒啐了一口,自己醉到心里。结婚三十年,幸福无处不在,幸福不仅在于一起笑看潮起潮落云舒云展,一起养儿育女孝敬老人,更在于彼此扶持着温暖着,一起面对三十年来形形色色、大大小小不可理喻毫无人性的各项政治运动。那时候,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连绵不断琳琅满目,小的不讲,拣一些大的说吧。振华头往椅背一靠,双目半张搜索起脑海里不愉快的记忆。

五六年一开春,《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即公私合菅在中国大大小小城镇如火如荼进行着。政府要将私营工商业由资本主义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所有制,农业和手工业也要从个体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从而使生产资料从私有制完全变为社会主义公有制,让社会主义制度代替旧世界的资本主义制度,彻底写成社会主义革命。大街上鼓钹声不寻常地多了起来,既不是踩街,也不是菩萨巡行,而是各行各业的经理、厂长、老板等带领员工举着庆祝“公私合营”的横幅,打鼓敲钹上街游行庆祝新生。

游行人马一拨又一拨,起初小鹏还觉得热闹,后来见热闹没个完,则感到奇怪。小鹏同成千上万本分的小生意人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经营上。他的生活足迹只有两处:一是家;二是饭店。每日最轻松的时光是在同家人共用早餐时,瞧着一家老少健健康康吃着,说笑着,他很是得意很是满足。自己是个乡下孩子,独身一人到城里讨生活,从单身汉到拥有一家子,虽没有很富裕,但至少吃得饱穿得暖,也供得起孩子上学,小鹏表面上不苟言笑,其实很享受这半个钟头的时光。到了八点说声“我走了”离开家门,直至晚上九点多饭店打烊才回来。饭店也有清闲的时候,那就是午后的两三个钟头,几乎没有客人,有事的伙计趁这空隙出去,其余的则坐在一块攀谈闲聊,小鹏也坐在一旁,只出耳不出嘴。虽说家就在隔壁,但从未回家歇息过。“营业时间,无故不得回家”,这是店规,小鹏须以身作则。听着伙计们七嘴八舌侃得欢,他心里有种成就感:饭店生意好,伙计能养家糊口,这功劳有一大半得归于自己,自己这辈子没有白过。小鹏不知道人生价值这名词,只知道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赚钱。从家到饭店,从饭店到家,两点一线,无论斗转星移四季轮回,无论从黑发到白头,他的生活节奏从没有改变过。月娇主内,他主外,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放在饭店的经营上。他不关心朝代更迭,更不过问国家时政,对任何政治运动什么三反、五反、肃反等从不在意,他对伙计说:“那是官府的事,跟我们百姓无关。”游行人马所举的横幅上写的“公私合营”四个字,他全认得,什么意思,则没有去想。他念过两年私塾,能看懂报纸七八成,若稍留意一下,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福井弄里订报纸的有四户人家:11号白家,8号郑家,6号洪家以及男人为中学教师的3号周家,其他人想看便向他们借阅。小鹏既无兴趣也没这闲工夫,他想趁这两年生意颇顺多赚些钱,给小儿子书林置一处房产,当然好的大的买不起,买处小的旧的,然后再花点钱修缮一下。饭店和老宅全要给大儿子庆林,书林什么都没得到,小鹏觉得亏欠了书林夫妇。本来街上的喧闹影响不了他,可伙计们的议论他不能听不见,听着听着,他疑惑了,不安了,他想问个明白,问谁呢?大腿一拍找女婿白振华去了。

振华招呼丈人在披榭坐下,给他冲了一杯铁观音,而后说起社会主义所有制和资本主义所有制这些名词,小鹏听得一头雾水。

“我举个例子吧,听说过电灯陈吗?”

小鹏点头。东洲电厂和灯泡厂全是他一手创办的,他姓陈,百姓背后叫他电灯陈。

“报上说东洲电厂和灯泡厂是第一批公私合营的,更名为国营东洲电厂和国营东洲灯泡厂,他和厂里的员工全变为国营工厂的员工,由政府发放薪水,而厂里赚的钱全归政府所有,私人企业变为国有企业。”

“这不跟乡下合作化一样了。”

小鹏怎么知道合作化这名词呢?

年前,小鹏的弟弟小龙来了,唉声叹气诉说乡下在搞合作化,各家各户全得加入合作社,“地入了也罢,最不舍得是那头牛”。

小龙的眼睛红了,庄稼人全懂得牛的宝贵,小龙对它比对老婆还亲。

“那就别入了。”

“怎么行呢,工作组天天上你家动员,咱们村还好,大家情况差不多,谁也不吃亏。依康表兄那个村就惨了,有几户穷得叮当响,把分的田都卖了,合作化对他们来说是拣到便宜,有田无田全一样,都是拿工分,表兄一肚子火。我这一趟进城就是跟你讲这这件事,爹留下的六亩田本来有你的一半,现在入了社,全没了。”

“收成怎么分?”

“凭工分。男人出工一天十分,女人八分,干多干少全一样,不是为自家干,谁会卖力气,边干活边说笑,一天活两天才能完。唉!”

小龙回去了,临走前,小鹏塞给他一百元钱。田没了,他嘴上没说,心里也堵了几天。今天听了振华的讲解,他立马想起了弟弟所言的合作化。

“是差不多”振华点点头,“‘农村也在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各家各户的田地通过合作化变为集体所有制,这样有利于发展生产,在农村中消灭富农经济制度,使全体农民共同富裕起来。’这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就是国庆游行时,扛在队伍最前头的那一巨幅象。”

“这我知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听人说他就是当今皇上。放在以前,老百姓哪能知道皇上长什么样子,就是蒋介石也不晓得长什么模样,那么大的画象,没有人不知道的。金銮殿上,臣子对皇上呼喊万岁,游行队伍中也不断地高呼万岁,喊的人可比文武百官多得多。”

“现在不叫皇上,叫领袖毛主席。”

“他讲得话就一定要听从?不愿公私合营的话会不会被官府抓起来?”

“应该不会,可不响应政府号召,你就经营不下去。就说电厂嘛,发电需要煤炭,煤炭是向煤矿买的,煤矿归政府所有后,不把煤炭卖给私人厂子,你们怎么发电?报上讲,上海、天津等地的大资本家把全部私人企业都献给政府了。”

“那饭店要不要公私合营?”这是小鹏最关心的。

“应该也是要的,私人经营的都得公私合营。爹,你要有心理准备。”

“饭店是外公交给我的,我不会交出去。小寒好一点了吗?”

“好像有好一点,她说跟怀男男时相比好多了。”

“她怎么上课啊?”

振华笑:“上课时一点反应都没有,积攒在肚子里回家吐。”

“她也是苦命的人,你要好好待她。”

振华点头,这时两孩子放学回来,看到小鹏齐声喊着外公,小鹏挤出笑容应了一声。

“我走了。”

“再坐会儿。”振华添上茶水。

“时间差不多了,店里也要忙起来了。”

振华送丈人到门口,望着丈人谢顶的背影,悲悯之心油然而生,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丈人是挡不住躲不掉的,但愿他能想开点。

慧芬问你丈人有什么事,振华讲了后,慧芬叹一声说:

“你丈人是老实人,饭店是他的命根子,若被公私合营,那就是天塌下来了,大家一样拿薪水,便宜了好吃懒做的。你丈人是勤快人,弄堂的地面全是他清晨起来扫的,几十年来从没间断过,很了不起。你爸讲在外的华侨全靠勤快节俭一步一步发起来,以后什么勤快呀本事呀全没用了。你不去兴化街接母女俩?”

“今天姑妈生日,她们去表姐家吃晚饭,我九点去接。”

“我叫二妹炖了鸡汤,你记住给小寒吃,什么都不吃,胎儿会很小。”

“前两天鸡汤喝下去,没一分钟就全吐了,浪费。”

“这一回二妹把油都撇出来,应该会好一点。要在以前,怀身孕的少奶奶不知多金贵,丫环、老妈子伺候着,哪能让她外出上班,她母亲咱们家还负担不起?”

“朝代变了,往后会越来越不一样。”

慧芬叹口气点点头,是啊,这世道不知会变成什么样,街上那些女人穿的衣服什么列宁装,没一点女人味,自己都懒得出门了。

了解了什么是公私合营后,小鹏对街上的游行人马再也不瞧一眼了。这天午后,他在柜台上清点着中午的收入。小鹏不掌勺已三年,他坐到收银柜上。这会儿,店里没一个客人,负责面点、米粉的周师傅在打盹,庆林、秀秀及三位伙计在闲聊,只有他忙着。他先把钞票依照不同面值分类摞好,不时将邹巴巴的钞票抚平,而后大姆指和食指熟练地点起来,收入不错,他满足地把整数的钱锁进抽屉,扫了一眼众人,见周师傅打盹的模样笑了笑,自己也闭目养神。可刚刚合眼便皱起眉头,街上又传来鼓声、钹声,庆林等人抬脚往外走,小鹏不悦地瞪目相送,正要继续合眼,只见庆林匆忙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小鹏立马大步出去。没错,是包尚发“旺兴印刷厂”的十来号人马,两位工友举着“庆祝旺兴印刷厂公私合营”大红横幅,其他人敲钹的敲钹,擂鼓的擂鼓,尚发及其大女婿皆在其中,翁婿俩全敲着钹,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经过吉祥饭店时,尚发扭过头,恰巧同小鹏的目光相撞,他似笑似哭颔首一下走了过去。

看到尚发后,小鹏很郁闷,打烊回到家破天荒地叫月娇热一点酒。月娇拉着庆林到厨房问发生了什么事,听庆林说后,她一边热酒一边炸了一小碟花生,炒了一粒蛋端了出去。

小鹏饮着闷酒,两盅下肚后,门外响起叩门声,月娇开了门,哦,是尚发。对月娇的招呼尚发点了点头就径直往里走,看到八仙桌上的酒,也不说话自己拉出椅子坐下,提起酒壶便往嘴里倒。月娇紧忙添上一双筷子和一酒盅,尚发夹了一粒花生米,两行泪珠簌簌落下。

“下午不是挺喜庆的?”小鹏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懂得什么,心里在哭脸上还得装笑那是什么滋味啊,哇……”

尚发像孩子似的号啕起来。

月娇赶忙劝道:“尚发叔,别这样,有什么就说嘛,别这样。”

“让他哭,憋在心里反而会憋出病来。”

月娇进厨房拧了一条热毛巾递给尚发,尚发收住哭声擦了把脸,端起小鹏倒上的酒仰脖一口而尽,小鹏又满上,他又一口尽。月娇拦住:

“亲家,这样会伤身,我再去加一点酒,你吃一点菜。”

月娇拿起酒壶走了,小鹏不屑地说:

“不愿意就不要,难道刀子架在你脖子上?”

“唉,”尚发摇摇头,“我有一位点头熟,他同三位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大成’铁行,他就是不答应,结果被工商联请去,说是办学习班,可不让回家,他老婆三餐送饭。”

“这不是被关了起来,后来呢?”

“民拧得过官?当然投降了。谁愿意把自家的产业,自家经营权拱手让出?说得好听公私合营,不好听……唉,不说了,还要你上街游行庆祝,这心里是什么滋味啊。凡是私人产业全要公私合营,不答应岂不是同政府对抗?咱们可是平头百姓。讲我是资本家,是靠剥削工人血汗养活自己,是工人养活了老板,不是老板养活了工人,这不是黑白颠倒了吗?我虽然是厂长,但我的辛苦绝不比工友少,他们拍拍屁股下班了,我还得绞尽脑子去求人,去拉客户,这些都不是付出?唉,别提了。”尚发端起空酒盅往嘴里倒。

“什么?工人养活老板,扯淡。东洲沦陷时,饭店生意几乎天天亏本,我真想关门了事,可伙计怎么办,他们一个个拉家带口,我咬紧牙硬撑了下来,把丈人留下的老本全贴了进去。每天,开门的是我,关门的是我,我俩手从没闲过,剥削谁了?”小鹏嗓门高了起来。

究竟是老板养活了工人,还是工人养活了老板,这争论在进入八十年代,中国大陆开始了改革开放后,已一目了然。其实劳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为什么要把二者对立呢?这是一个辩证问题,这里就不多加评论了。

此时月娇提了酒壶上来,她又炒了一粒蛋,见小鹏有点激动,便说:“别上火,公道自在人心。尚发叔,你也想开点,破财免灾,就当被一把火烧光了,孩子都已成了家,你就乐个清闲嘛。”

“安排你干什么?”小鹏问,他给尚发满上酒,自己也倒了一盅。

“我一大把年纪了,安排我管仓库;女婿是学这一行的,算是技术人才,到车间当技术员;只是苦了桂芳,下车间当工人。”

月娇心想,怪不得这几天桂芳老拉着脸。

“还好老二不听话,不然连管仓库也轮不上你。”

小鹏似安慰又似调侃说。

“你说我算有儿吗?厂子没了,儿子也等于没了。”

尚发眼眶又湿了,抽一下鼻子,端起酒又是一口尽。

“整整一礼拜睡不着吃不下,讲是讲想开了,可这儿”尚发拍着胸口“还是堵。厂没了,儿子一个也指望不上。”

尚发有仨儿两女:大女儿桂英是小学教师;小女儿桂芳也就是书林的妻子,初中毕业后便到自家印刷厂帮忙管财务;仨儿子中的长子也是兄妹中的老大,在抗战爆发时尚是高中二年级学生,瞒着父母投笔从戎上了前线,是抗日名将孙立人统率的远征军中一名士兵。由于作战勇敢又有文化,得到上司赏识,民国三十六年带着新婚妻子回家探亲时已是一名营长,民国三十八年又随着孙立人去了台湾。剩下的俩儿子中,小儿子很能念书,于民国三十七年考上公费留学生去了美国,尚发还摆上酒席为儿子饯行,这两儿子如今全回不来了。次儿也就是小鹏口中的老二毕业于高级商业学校,他不屑父亲小小的印刷厂,在东洲一家银行谋到一份差事。他遗传父亲勤奋努力之品德,工作成绩斐然,得到行长信任,再加上人长得帅气,几年后便被行长招为东床。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后,行长见大势已去,遂辞去职务,带着妻儿包括女婿去了香港,在亲朋帮忙下,翁婿二人先后在银行找到工作,安心定居香港。尚发一贯认为“宁做鸡头,不当凤尾”,一再劝说儿子回来同大女婿一块管理印刷厂。儿子见这几年印刷厂弄得不错,工人从七、八人增加到十来人,有点动了心,答应再过五、六年回来接班。还等五、六年,尚发动了气,什么养儿防老,全是吃里扒外。为此事,小鹏还劝过尚发。而今厂没了,回什么回。尚发吃了一口炒蛋,叹口气说:

“我想趁这几年生意还顺当,给我自己和我屋里赚点棺材本,走时有副好棺木,唉,全泡汤了。”

“我才不考虑这些”小鹏呷了一口,“活人要紧,死了两块破木板就行了,我是想再干两年给书林买两间柴厝,好歹有个自己的窝。书林一家至今还租房子住,真是对不住桂芳。”

“你这份心意我代桂芳谢谢了,不过,”尚发摇摇头,“来不及了,饭店迟早也要合营的,你心里要有准备。”

“我绝不答应,凭什么要把饭店交出去,你的厂子不合营没办法开工,我开的是饭店,吃的东西有钱还怕买不到?伙计全走了,我也会把饭店撑下去,我丈人留下话,饭店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我交给庆林,庆林再交给他儿子。”小鹏坚定地说。

有钱还怕买不到东西吗?两年后,果真是有钱买不到东西了。国家实行统购统销,一切民生食品、用品全部按人口凭票供应。粮票、油票、肉票、蛋票、糖票、布票、肥皂票、火柴票等等五花八门,连鱼类、蔬菜、柴火都须凭证供应,甚至过年时一户供应两斤桔子。有钱无票买不到任何可入口的食物,即使是一口饭、一片饼干,个体饭店岂能开得下去?小鹏不会预卜先知,否则他绝不会如此自负了。

尚发倒上酒喝下后苦笑说:“常言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你我连富都不是,想斗得过官,那是鸡蛋碰石头。嫂子,到时你要多开导他。”

月娇点点头,她看似神色平静,其实忧心忡忡。近来,街坊的女人们碰面唠嗑也都会蹦出“公私合营”这词语,福井弄的住户大多数是生意人,除了洪家,还有开家具店的、开酱园店的、开寿衣店的、开米铺的,开典当行的、做建材生意的,从男人口中,女人或多或少知道了“公私合营”是怎么回事。对女人来讲,意味着往后交到她们手中的当家费用缩了水,须精打细算过日子了,一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又同病相怜地互相宽慰“想开点”。月娇听了很是惶恐,对饭店,她是又恨又爱。四十年前,父亲为了饭店逼她嫁给了小鹏,她恨过饭店;她又不能不爱饭店,饭店是一家人的衣食父母,一家人能丰衣足食全依赖饭店。父亲把饭店摆在头一位,丈夫也是把全部精力放在饭店上,饭店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饭店若没了,就像身上少了个胳膊断了条腿,不再是健康的人,当然,全家生计也难免拮据。可能怎么办,敢不听政府的话?过穷日子就过嘛,别人家能过,自己也一定能扛住。可小鹏呢,他性情憨直不懂得转弯,能挺过来吗?瞧他这口气,唉!

果然不出尚发所料,半个月后,工商联召集南城区所有饭店、馆子、茶坊、酒铺开会,会后要大伙表态。代表吉祥饭店去的庆林发言说他作不了主,饭店是他父亲的,他同伙计一样每个月领工钱。过了几天来了人,那天是清明节,饭店歇业,小鹏在家,他平静地听着来者的长篇大论。末了,他讲了一句差点把来者气死:“我作不了主,饭店是我丈人的,你们问他去。”站在一边的秀秀捂着嘴跑进厨房大笑一阵,月娇则追出去拦住拂袖而走的来者:“老王同志,对不起,对不起,他是直肠子,有口无心,别生气,我会劝他的,政府的话我们一定会听的。”

从那天起,小鹏一直绷着脸。自成亲以来,他对月娇总是轻声细语,言听计从,可现在对月娇也毫不留情。

“你闭嘴,饭店是交给我的,你别管。”

工商联又来了两趟,态度都顶和气,可小鹏巍然不动。两个礼拜过去了,工商联没有再来人,月娇很是忐忑,总觉得要出事。这天午后,孩子们在天井中玩耍,秀秀匆匆回来告诉月娇工商联把庆林叫了去,月娇的心顿时往下沉。吃饭时,庆林尚未返回,小鹏的脸阴得像雷阵雨前的天空,众人谁也不敢多嘴,气氛冷极了。打烊回到家,秀秀哭丧着脸刚叫声“娘”,月娇截住她的话说:

“工商联来过了,我已给庆林送了饭去,他今晚不回来。”

“那……那什么时候回来?”

月娇给她使个眼色,说:“不会有事的,洗嗽一下,带孩子睡去吧。”

对婆媳的对话小鹏置若罔闻,自顾自的进厨房去了。翌日早晨,秀秀起来做早饭时月娇也进来,秀秀看着她,月娇明白其意。开口道:

“我说了半宿的话,你爹就是不吭声,他也是一宿未眠,你先忍一忍吧,你爹心里也不好受。”

吃饭时,小鹏对俩儿媳说:“庆林不在,我得顶他的位置,你娘也得去帮忙收钱,你们把孩子放到娘家去。”言罢埋头“剌溜儿”一大口,秀秀同桂芳交流一眼,低头扒粥。

饭店照常营业,只是没了昔日的祥和。小鹏那一脸杀气的脸色令大伙儿噤若寒蝉,若不是招呼客人的吆喝声,还以为是聋哑人经营的饭店。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再一天过去了,秀秀带着哭腔说:

“爹,你不点头,庆林就回不来,他可是你儿子啊。娘一日三餐送饭也很辛苦。”

“钱财是身外之物,人更要紧,你就响应政府的号召嘛。”书林附和说。

书林这下撞到枪口上,对儿媳不便发火,对儿子就不必客气了。小鹏怒斥:

“响应个屁,在号子里没冻着没饿着,不等于歇息。他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放火,四没杀人,能把他怎么样?难道像秦桧那样给岳飞按个‘莫须有’的罪名吗?官府为什么要与民争利呢?我们自家经营为什么不行?我就是不同意,要杀要剐由他们。”

小鹏重重地一拍桌子抬腿走了,孩子们全被唬住。结婚以来,月娇头一回见到丈夫如此发火。

晚上,小鹏前脚刚入家门,后脚尚发就来了,手里还捏着一包猪头肉,一包卤豆干。

小鹏一挥手:“你不必当说客。”

“当什么说客,我是来骂你的。嫂子,拿点酒来。”

“稍等一下,就来。”

秀秀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碟子、两双筷子,她把猪头肉、卤豆干装在碟子中。尚发夹了两片猪头肉送入嘴中,咽下后用筷子指着小鹏说:

“在东洲城,只有我和阿俤敢骂你几句,你真是老糊涂了,饭店与儿子孰轻孰重?你枉为人父。嫂子,多谢了。”

月娇把酒壶和两只酒盅放到桌上后便退进房里,秀秀也识相地躲到厨房去。

两盅酒下肚后,尚发高一声低一声数落起小鹏,起先小鹏还梗着脖子还嘴,渐渐地音量小了下来,后来无语了,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尚发朝房里喊道:“嫂子,我作主了,明天去送饭时对工商联说小鹏同意合营了。”

月娇走了出来,对尚发点点头,尚发说:“嫂子,你也坐下喝一盅。”

在厨房的秀秀赶忙拿了酒盅出来,她脸上隐约可见笑容。尚发倒上酒举杯说:“小鹏、嫂子,不要丧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庆林会把吉祥饭店重新开起来的。”言罢一仰脖一口尽。

尚发说的是宽心话,小鹏和月娇也清楚他说的是宽心话,仨人压根没料到,中国大陆所有私有工商业者,所有个体手工业者也是没一个会料到,政府的各级大大小小官员以及最高决策层更是万万没料到尚发的宽心话过了三十年后,不,还不到三十年就成了真。政策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变化,新的最高决策者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国营的或集体的企业、商铺等关门的关门,改制的改制。私有工商业、个体手工业犹如“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中国百姓开始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当然这是后话了。

吉祥饭店与另外两家饭店——春华饭店和宜又佳饭店以及一家酒铺合并成东洲南城饭店。三家饭店中,吉祥饭店名气最大,春华饭店的店堂最宽敞,合并后的南城饭店就在春华饭店的原址开张营业,所有饭店员工全转为南城饭店的员工。庆林还是掌勺,小鹏还是管收银台,秀秀依旧打杂。吉祥饭店的店面被政府征用改作粮店——南城区中心粮店。

五月八日是吉祥饭店营业的最后一天,晚上九点半饭店打烊后,伙计们全都安静地坐下来。十分钟过去了,又十分钟过去了,再十分钟过去了,小鹏深深吁一口,挥手说:“这些年,你们跟着我辛苦了,走吧。”

大伙儿站起来,朝小鹏鞠个躬后去了。庆林拿来梯子,爬上去把黑漆金字“吉祥饭店”的店匾取了下来,小鹏抱在怀里泪流不已。秀秀回去叫来了月娇,月娇也无话可说,默默地坐在一旁。庆林也是一声不吭地打量着四周,这饭店本来是要交到自己手上的,而今……要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舍。这桌椅,这灶台,连天花板都觉得亲切,最难过的是爹了,这些日子他消瘦了多少,唉!

当晚半夜,小鹏发起烧来,天亮后月娇叫来济民,诊过脉后,济民说是急火攻心,药只能治病,治不了心病。小寒闻讯来看望后对振华说:“人憔悴了很多,我真担心他挺不过去。”

“我也是担心,他十六岁来饭店,今年六十五。在饭店忙碌了半个世纪,所有的汗水全洒在饭店上,饭店没了,对他而言,失去了生活的支撑点,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系铃人,”振华摇摇头,“只能靠时间来抚平伤痛了。”

“我也是想不通,小商小贩为什么不能自个儿经营呢?”

“别费这个神,想不通也要执行,今天人怎么样?”

“今天一回都没吐,六个月了,应该差不多了。”

“我妈说十有八九是儿子才这样折腾,妈想要个孙子,怎么呐?”

小寒抚着胸口说:“你问吐不吐,我又觉得恶心了。”

“是心理作用。”

“你也是希望生个儿子嘛。”

“嗯,已经有仨闺女,当然想要个儿子。若是闺女我也不嫌弃,最好长得像你。我瞧男男不像你也不像明理,应该是取了父母的长处揉合起来的。我要一个是你翻版的女儿,就像你和妈出去,别人一看便知是母女。”

小寒的眼睛黯了下来,心里一声叹息。

因为兴化街离学校近,小寒母女中午便在娘家用餐,男男吃完饭玩去了,小寒跟母亲闲聊说起了小鹏。

“在床上躺了三天,大姐讲他是头一回吃药。秀秀讲他在店里闷声不响,别人跟他说话,他只是嗯嗯,回到家也是一声不吭坐着发呆,饭店没了对他打击很大。”

晚月叹道:“什么社会主义,我不懂,但历朝历代没有不许百姓做买卖的,政府这样规定,老百姓只能顺从。清兵入关后,汉人无论多不情愿,在‘留发不留头’的杀戮下,最终还是接受了‘留头不留发’的习俗。前面房东的杂货店也挂上‘兴化街杂货合作社’牌子,房东讲本来夫妻俩经营,人手已够了,上面又安排进两个人,其中一人还指定为合作社主任。夫妻俩经营时,早开门迟关门,一年到头都没有什么节假日,再辛苦也乐意,赚的是自己的。现在一到点,不管有无顾客准时关门,一天八小时工作制,干六天歇一天,清闲多了,当然利很薄,勉强保本而已。并且每天交接班都得清点,夫妻店时那会这样。”

小寒笑:“饭店也是如此。秀秀讲,过去一有客人张望,伙计就迎上前热情招呼,无论如何总要把客人留下。如今来了客人,无人上去搭理,要坐下要走随你便,有问价格的,则手一指,墙上写着自己看。比起以前吉祥饭店,生意清淡了不少。噢,妈,前两天振华说起男男不像我也不像明理,他会不会起疑心?”

“不会的,子女长相不随父母的有得是,小虎也该上学了,怎么没回信,地址有没有写错?”

“不会,每一回我总是检查再检查,地址不对也会退回来,小雪心太狠了。”

晚月又叹了一声,划个十字。

南城饭店已开张一个月了,八小时工作制,分成日班和晚班,照顾小鹏上了岁数,上的全是日班。这天晚上八点多时,尚发和阿俤一块来了,阿俤一进门便大嗓门喊:“弟妹,热点酒,炒盘鸡蛋。”

小鹏招呼俩人坐下,尚发打开手里抓着的纸袋,里面是几样下酒菜:卤鸭胗、卤猪血、五香花生、醉蚶、糟田螺等。月娇拿了碟子出来装下酒菜,尚发指着醉蚶、糟田螺说:“这是小鹏最爱吃的,往后咱们哥仨可以常在一块喝几盅,大钱没有,小钱尚有几角。小鹏,打起精神,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小鹏苦笑:“别做梦,即使有的话,也须到猴年马月,你我早已入土了。”

“别说这晦气的话,天塌下来有地扛着。”阿俤嚷道,“你总比我强,大钱赚不到,但老本还是有一点。我连小钱也没有,一天忙下来就赚两三角钱,还全被老婆拿走了。”

“嫂子不看紧点,你会拿去喝酒。”尚发说。

“阿俤伯,你那个水果摊要不要加入什么合作社?”秀秀问。

“我倒巴望加入什么合作社,由政府发薪水。可政府不是傻瓜,我什么也没有,一无店面,二无本钱,政府岂不是白养我?大壮、二壮倒是连车带人招入什么搬运公司,也不必自己去找活,这可省了心,便宜了没有车的人。”

酒和炒蛋出来了,阿俤提起酒壶斟上,三人边喝边侃,又提起三人住在七拐巷时的日子,逝去的总是觉得美好。酒壶已添了三回,大半落入阿俤肚子,他嗓门又上去了:

“半截入土的人了,想一想还是那个时候最快活。记得吗?有一回尚发买了棉花糖回来,咱们仨轮流一人一口,还有小鹏炒的黄豆又香又脆,那时什么都觉得好吃。”

“我记得最牢是咱们头一回下馆子。”尚发接过话茬说,“点了红烧带鱼、东坡肉、麻婆豆腐、炒豆芽,吃得一干二净,一根豆芽都没留下,阿俤甚至连鱼汁都不放过,把饭倒在盘子上拌着鱼汁吃下去,小鹏说怎不把盘子一块吃下去,你说啃不动,不然一块下肚。记得吗?”

小鹏点头直笑。丈夫久违的笑容,让月娇绷紧的神经松了一口气,自清明节后,小鹏天天阴着脸,她很是发愁却也无可奈何,今晚可睡个安稳觉了。

十点,尚发起身告辞,阿俤又双目迷离站都站不直了,庆林搀扶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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