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淡红的光晕沿着院墙流下,铺倾在青石板路上。她一路垂着头,手心隐有细汗,亦步亦趋的行在夏侯胤身侧,路过的宫人们纷纷侧目,在两人走远之后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夏侯胤牵着她来到一处清冷的宫殿,没有侍者,没有守卫,似乎是无人居住,但院落里异常的整洁干净,又不似荒废,花草被仔细的修剪过,石桌石凳亦没有丝毫灰尘。
进入内室,迎面置了一面屏风,是西域的锦纹,上面绘有正在花间嬉戏的画眉,精致非常,栩栩如生;绕过屏风,是一个檀木圆桌,桌上立着一个圆底细颈青瓷花瓶,瓶中的数支君子兰开的正旺,淡雅的香气在室内氤氲盘旋,再往里走,是一个妆台,朱色的妆奁开着,不同形状的桃木梳整齐的放于底层,各色步摇和耳饰静静的挂放在妆奁的四周。
易凌瑶捂住心口,倏然闭了双眸,片刻之后,她缓缓睁开眼,才终于相信方才看到的一切都不是梦。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照着母后的喜好布置的,屏风、画眉、兰花、桃木梳还有步摇,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生前极为喜爱的,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件事,母亲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也许还曾是这个院落的主人!
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她侧首看向夏侯胤,盯着他的眸,问的极是认真,“你到底是谁?你说啊!”
“瑶儿,聪明如你,心里肯定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再问?”
易凌瑶拼命摇头,“不!我不信,我的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她不是!”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我们无力参与,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尊重他们曾经的每个选择。”
“我不管什么恩什么怨,我只想知道,曾经在这个院子里住的,是不是我的娘亲?。”
“此事说来话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便会明白了。”
夏侯胤走到床榻边,半弯下腰,在床板上摸索片刻,伴随着吱呀一声,床板张开,露出了深邃的通道。
两人对望一眼,无话。
夏侯胤拿了烛台,小心翼翼的在前引路,易凌瑶满腹疑惑的跟了进去,石阶很长,不知通向哪里,只觉得越往里走,身上便越发寒冷。夏侯胤在一处石门前停住,眼神复杂的凝了她片刻,终于转动了石门的开关,石门缓缓打开,刺骨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
“娘亲!”易凌瑶看清屋内立着的人后,失声喊了出来。
屋内的人仍然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嘴角轻扬,眼神慈爱,可是,她在冰里。
易凌瑶奔过去,使劲敲打着巨大的冰块,双手被冻得早已麻木,却仍是不愿放弃,“娘亲,你出来,我是凌瑶啊。”
夏侯胤终于看不下去,疾步行至她身后,将她拉离了冰面,“瑶儿,这是千年玄冰,你打不碎它的,娘亲已经死了!”
易凌瑶极力挣扎,“不!娘亲没死,你看,她还在对我笑,她笑的多好看,怎么可能会死,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把娘亲接出来,快啊!”
“瑶儿,你冷静一点,我们的娘亲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易凌瑶挣扎不开,使劲捶打着他的胸膛,泪汹涌而出,“你骗我!你肯定是骗我的,娘亲不会不要我,不会的……”
“他说的是真的,谨灵国的王后,你的娘亲,在十年前就死在那场宫变之中,如今你看到的,只是千年玄冰中永远不腐的尸身。”
一位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近,虽然面容憔悴,但依然有不怒自威的威仪。
夏侯胤望着中年男子恭敬道:“父皇,孩儿不负娘亲所托,终于把瑶儿找到了。”
夏侯穆走到玄冰之前,双手轻轻摩挲着冰面,似是在抚摸封在冰内的人,他看着她,眸光极为温柔,“沁水,我把你的女儿平安带到了你面前,日后胤儿会帮你照顾好她,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语落,一阵血气上涌,夏侯穆握拳放于唇边,蹙眉低咳。
夏侯胤道:“父皇,您的病还未好,这里又极寒,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不碍事。”夏侯穆摆摆手,转向易凌瑶继续道:“你和沁水长的很像,十年前没能把你救回,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如今胤儿把你安然无恙的带回来,甚好,甚好!”
易凌瑶的眸中噙了泪,恳求道:“我不管你当年答应过我娘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和娘亲有什么样的过往,我只想请求您,把娘亲还给我,让我带她回谨灵,我不想让她死后埋骨异乡。”
“异乡?”夏侯穆不以为然,转身面向冰内的美人,淡淡开口道:“其实,沁水不是谨灵人,她和我一样,是北溯人,当年,我还是太子的时候,与你娘互生爱慕,两情相悦,后来终于结为连理,我们一起生活了两年,还有了胤儿。后来我登基为帝,为了拉拢朝臣,稳定朝纲,我广纳嫔妃,却忽视了你娘的感受,让她逐渐失望,直到对我彻底死心。”
他顿了顿,咳了许久才继续沙哑道:“有一年冬天,雪下的很大,她出宫拜佛,便从此杳无音讯,一年之后,我才辗转得知,她在拜佛回来的路上,不慎从半山腰滑下,被偶然路过的司马苍擎所救,后来,两人渐生情愫,而司马苍擎竟然愿意为了沁水而空置后宫,这样的牺牲和理解是我这一生无法给她的,所以,沁水的离开,我没有怨言,司马苍擎为她做的一切我都敬佩至极,我也知道沁水跟着他会幸福,从此,我不再打扰她的生活,并将她曾经住过的宫殿列为禁地,我以为这样做可以让我忘记她,但是,我错了,时间越长,我对她的思念更甚。十年前,谨灵国遭遇宫变,当我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沁水只剩下一口气,却嘱咐我一定要保护好她和司马苍擎唯一的女儿,我这一生欠她太多太多,如今,能把你带来见她一面,也算是对她的些许补偿吧。”
埋藏在心里的过往重新浮现,夏侯穆再一次撕开心里的伤口,再一次面对伊人已逝的冰冷现实,都说死者已矣,可是,记忆总是日复一日卷土重来,如荒洪猛兽般,叫嚣着,嘶鸣着,不可毁灭,不肯罢休。
夏侯胤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早已泛白的鬓角,心疼道:“父皇,您累了,我扶您回去休息。”
“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想再看看沁水,你带这丫头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是。”
易凌瑶还要开口,却被夏侯胤用眼神制止。两人并肩站在夏侯穆身后,才发现如今的他已尽显苍老,单薄的背影映出孑然一身的孤寂,原来,脱去那一身尊贵的龙袍,走下那高不可攀的龙椅,他也不过是个被感情所困的普通人。
曾经的帝王,心里想的念的全是宏图伟业,为了江山社稷不惜辜负自己心爱之人,如今穿过冰冷的繁华,直面内心,才发现曾经的执著是多么可笑,终于有一天,他得到了全天下的仰望,却再也寻不到她的回眸。
那些年亲手丢弃的感情,早已破碎在时光里,寻不到归处。
“瑶儿,我带你出去,让父皇再跟娘亲说说话。”
易凌瑶心里亦是苦涩难当,抬手失去眼角的泪痕,轻轻颔首,“好”。
两人刚出石室,身后便毫无预兆的落下了千斤重的巨石,瞬间把石室之门封死,两人蓦然反应过来,同时惊呼。
“娘亲!”
“父皇!”
两人转身捶打着巨大的石门,却徒劳无功。此时,整个地道开始发出轰鸣,由远及近,并不断有石块滑落。
“不好,地道要塌了,快走!”夏侯胤察觉到不妥,拉着她一路狂奔出地道,身后不断有碎石落下,封住了回去的路。
当两人回到地面,整个石室和地道已完全被石块封死,再也不会有人进去,亦再不会有人出来。
默默的站了许久,夏侯胤喟叹道,“父皇被思念和愧疚折磨了十数年,今日,还是追随娘亲而去了。”
易凌瑶淡然道,“这样也好,他以后就不用再过的那么辛苦,亦不用在愧疚中孤独终生。”
“瑶儿,谢谢你的成全。”
“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你说过的话,上一辈的恩怨我们无力过问,也不该干涉,不管怎样,有这样的人痴心以待,娘亲在天有灵,亦会觉得宽慰吧。”
随后,两人并肩跪在出口,深深叩首,向逝去之人送行。
远处,依稀有乐音传来,丝丝缕缕,如泣如诉。
爱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轮回,每个受伤的人都是辜负者和被辜负者。感情太重,一生太轻,数十年后,魂归一处,是他唯一能给她的生死相许。
沁水,如果死亡能换得来生再聚,我情愿舍弃此生,清净归去。
惟愿,在你身边,生生世世,再不相负。